康熙三十七年八月初六,大吉,宜嫁娶。皇帝下诏赐婚,曰:今有郭络罗氏女长安,柔婉和顺,敦敏淑惠,特赐配于皇八子胤祀为福晋。
提前得到消息的安王府处在一种低调的喜庆祥和之中,当天子近侍刘进忠来王府颁诏时,长安正和安郡王玛尔浑家的三阿哥延明斗蛐蛐儿。太福晋赫舍里氏几乎发动了王府所有的侍女与苏拉,历时小半个时辰,才在王府马厩的后墙根儿底下找着她。
手捧黄帛,长安脑中只剩了八个字:柔婉和顺,敦敏淑惠。她用自己有限的知识反复推敲这八个字的意思,最后确定是褒义,便对刘进忠说:“柔敏和顺,敦敏淑惠?这,这说的是我吗?这圣旨下错了吧?”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当家人安郡王玛尔浑立即摇摇欲坠,亏得僖郡王景熙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乌尔占忍着笑说:“错不了!咱们家可只有你姓郭络罗,咱们都姓爱新觉罗。”
长安歪着头做思考状,又提出疑问:“那会不会是天使走错了门子?这圣旨是给谨国公府那谁谁谁的吧?”玛尔浑已经咬牙切齿,出离愤怒了。
其实,他一向是个淡定的人,继承了几分岳乐的宠辱不惊,又颇为切实的贯彻了皇家“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祖训,但长安总有本事叫他老人家破功。上一次,她拿宋徽宗赵佶的《鹰击长空》图糊了风筝,惹得玛尔浑犯了高血压;上上次,她拔了江南进贡的墨菊去插瓶,又害的他老人家脑梗塞发作,真可谓是恶行累累。经了这十五年的千锤百炼,玛尔浑曾一度以为自个儿的神经已经粗壮的足以抵抗八级地震了。却不想,世间之事没有最强只有更强,虽然他已经在极力发展了,还是赶不上某人的步伐。
博尔敦忍不住揶揄:“以安格格您惊天地泣鬼神的声名,这世间还有第二个敢叫郭络罗长安的人吗?放心吧,圣旨就是给你的,错不了!”玛尔浑的脸色已经彻底黑透了。刘进忠一张包子脸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笑成一个锅盔了,估计是忍的太久,连鼻子都抽了,瞧着倒也十分喜庆,说:“给格格的圣旨可不就是给谨国公府的圣旨么?宜主子叫奴才给格格道喜呢。”
长安这才恍然记起,自己与谨国公府原来是一路的。
据说,额娘生下自己不足一月便溘然长逝。谨国公府给出的官方答复是——产后风,据小道消息称,成悦格格是被额驸的小妾活活气死的。显然,在生死场、名利圈中打滚的安亲王岳乐经过一系列阴谋与反阴谋的论证之后,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直接的表现手法有二:其一,他把不足一月的小小婴儿接到王府照料,生怕外孙女儿再得个传说中的小儿麻痹症什么的,然后一命呜呼;其二,将和硕额驸明尚送进宗人府蹲了大狱,真可谓是恩义两绝。阿玛死的那一年,长安八岁,自此,她便再也没有进过谨国公府的大门。
众人都向长安道贺,恭贺她喜得贵婿,长安突然抓住博尔敦的手问:“那个,请问皇上把我和谁凑成一对儿了?”
博尔敦:“……”
道喜众人:“……”
玛尔浑换上四爪蟒袍补褂,随礼赞大臣到乾清门外行三叩九跪大礼,拜谢皇帝天恩。
这一年的八月二十八,据说也是个好日子。皇八子胤祀穿着象征皇子身份的蟒袍,腰系黄带子,由内大臣、散佚大臣、侍卫、护军等簇拥着,浩浩荡荡的开到了安王府。王府的掌礼太监老早就被打发出去望风了,只听得一声:“来了,来了。”玛尔浑便带着景熙蕴端等人迎了出去。双方见礼,然后,众天使便被迎往“怀恩殿”酒肉招待,歌舞美人当然不能少,一时间歌舞升平,一派其乐融融。
唯长安胸怀郁闷,在后花园专门辟出的校场内骑了两圈马,又拿弓箭射起了鹄子,边射边嘟囔:“臭八戒!臭八戒!”骂着骂着就成了“猪八戒”。“八戒怎么了?”长安说:“他老帮着九戒欺负姑奶奶我,是个最坏的大坏蛋。现在,皇上居然教我嫁给他!”说完才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瞧,可不就是八戒本人吗?
他有一双澄净深邃的眸子,深如苍穹,静如幽泉,眼角微挑,隐隐有笑意荡出。长安往后退了两步,扭着手指说:“啊,我是说它,它是八戒,它是九戒。”八阿哥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两只老母鸡身上,连唇角都弯了起来,长安艰难的咽了咽唾沫,往常,只要他出现这个表情,必然奸计倍出。今日却有些反常,他说:“我见过长安家的八戒,此人乃一玉树临风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嘛。”
她的脸烫起来,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低声骂了一句“臭美”,转身便逃。他动了动嘴唇,长安已经逃的没了影子。
她刚拐过那一丛郁郁葱葱的毛竹,就被四五个女孩儿拉住,叽叽喳喳的聒噪开来。这个说怪不得吃饭找不见你,原来是偷会小女婿来了;那个说,安姐姐,你可有福了,当心日后发福,变成个大胖妞噢;另一个又问为什么会变成大胖妞,就有人带着坏笑解释,秀色可餐嘛,想不发福都难。六岁的小长乐扑扇着大眼睛说:“呀,那八殿下岂不是也要发福了?”众色女大笑不已。长平说:“八殿下穿着蟒袍,真是英气好看。我以后也要找一个这样的夫君。”停了一停又说,“至少也要有他四五分好看吧?”长安扯着她的脸蛋说:“小妮子思春了?真是不害臊!我告诉三舅母去,叫她明儿就把你嫁出去。”
几个人拉拉扯扯的出了梅林,远远的瞧见夕照厅上立着一个人,长安一眼就认出那是四殿下胤禛。众多的颜色里,他似乎独独钟爱玄色,金色的阳光洒在他身上,却更显寂寥,长安的眼眶突然酸涩起来。他听到笑闹声转过头来,那一双沉沉的眼正对上长安的眸子。她只觉昏天暗地,四周一片死寂,仿佛身在荒野,寸草不生。人常说咫尺天涯,便是如此吧,便是如此吧。
八殿下从安王府出来,朝四殿下拱了拱手,笑道:“多谢四哥百忙之中拔冗关照弟弟的婚事,我感激不尽。”四殿下亦笑:“自家兄弟,客气什么?我也是奉太子爷的令来给长……”他一下子顿住,在八殿下坚持不懈的微笑注目下,十分艰难的开口:“给安格格送件贺礼。”俩人在太和门客客气气的分手,八阿哥去乾清宫复旨,四阿哥经中右门、后右门、乾清门、日华门,一路走去隆福门,花了大半个时辰。烈日骄阳,直走的大汗淋漓,唇色泛白,苏培盛跟在后头,大气也不敢喘。
进了隆福门的夹道,四阿哥突然止步,苏培盛一个收脚不住撞上他的背,四阿哥往前踉跄了两步,扶着朱红色的宫墙只喘气,苏培盛惶恐已极,叩头如捣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四阿哥只是死死的的望住翊坤宫的大门,喃喃自语:“梨花开了吧?”苏培盛说:“回爷的话,梨花已经谢了,过不了多久连梨子都要熟了。”四阿哥嘿嘿的笑起来:“梨花……谢了?”
那时她才十二岁,却已如豆蔻花开,长成了娉婷少女,美的炫目,如同一个精灵。她挽着袖子,露出嫩白如脂的一截藕臂,见了他就跳起来招手:“胤禛,快过来帮忙。”神态那样欢快,语气那样的理所当然,他走过去拿起铁楸挖坑,终究忍不住好奇问她:“这是什么树?”“梨树。我喜欢那层层叠叠的一树琼花,也喜欢吃梨子。”他当时想起一句忧伤的诗,她突然嗤嗤的笑起来,指着殿门说:“你已经耽搁了好久哦,要是再不进去,皇上就要打你板子了。”他瞧见自己泥手泥脚的样子,恐御前失仪,果然踌躇起来,等收拾妥当已过了许久,这才晓得又被她捉弄了。她最喜欢捉弄人,真是个叫人头疼的女孩子。
长安立在窗边,望见墙根下的几棵梨树,忍不住想起那句“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平日不觉的,此时只觉无限凄凉。冬暖起夜瞧见,骇个半死,立时关上窗子,拿大被子把她严严实实的裹起来,看着她躺在热炕上才抱怨:“祖宗,您这是想要奴婢们的命么?”长安觉得鼻子痒,打个大大的喷嚏,笑道:“梨子快要熟了,我一馋就看住了。”冬暖觉得好笑:“快要嫁人了,还这样孩子气。”她待到长安睡熟了,才去歇息。
大概是适才吹了夜风,所以睡的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听得风声呜咽,雨声笃笃,她似乎又回到了过去那些快乐放纵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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