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等得时间有些久,天渐渐暗了下来,出门时走得很急,只穿了件黄布的衬衫,她想回头拿件衣服,却被她母亲反手推了一把,右手手肘撞在了木头门柱的一个角上面。
宋谷雨左手搭在那显出的红肿上慢慢揉搓,整个身体靠在樟树上,她低垂着眉眼看不出什么表情,似是在想心事,周围隔绝着一大片无人的落日,看上去荒芜冷漠。
黑色的高级的汽车一辆辆开进来,在沙石土路上扬起一片尘埃,她躲避不及连呛了两口,有些慌张的退到樟树后面咳嗽。
车门已经被打开,从后座上下来一个体格健硕,全身黑色的男人,他抬头张望了一下后迅速跑到后面那辆车的门边,此刻那车的门已被人从里面打开。
宋谷雨看到同样是一身黑色的男人从车上下来,他微微侧过了脸对着开车门的那个男人,从她站立的方向只看得见黑衣男子坚毅的下颌一张一合,似是在说话。
晚春的夕阳落在村头樟树上,落在泥土地上,落在一切人事物上,也落在他身上,朦朦的笼着一层金黄色的光亮。
后面的车子陆续开了进来,宋谷雨数了一数,竟有十辆之多。她心里面正疑惑着来的车里面是不是她要等的人,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柔软的唤着她:“谷雨姐。”
宋晚枫被人搀扶着从车里面走出来,正是刚才她眼中那个有着落日光亮的男人。
宋谷雨顿了顿走上前去,道:“妈在等你,很久了。”她说话的音调很冷,讲话的时候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高,仍旧是面无表情的冷漠。
“外婆,她真的。”宋晚枫一脸柔弱无依的靠着边上搀扶她的人,一句话都还没有说完,眼中的泪滴就滚落在衣襟上。她天生的讲话轻声细语,此刻梨花带雨哭着,任何人看了也不忍心。
宋谷雨自那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她两只手交握在身前站在原地,苍白寡淡的一张脸,冷冰冰的音调,没有任何的表情,同眼前的宋晚枫比起来,实在是逊色很多。
搂住宋晚枫的男人眉间有些聚拢,他带着怜惜安慰的口吻说道:“这里风大,你病才刚好又哭了一路,快别哭了。”
宋晚枫从车里出来时手上便拿着一块手帕,她擦干了眼泪朝那男人笑道:“我才没有哭呢。”她甜蜜羞涩的反驳倪镐容说话,两人动作言语间亲密无比,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何种关系。
车子上的人都已经出来,个个屏气凝神训练有素的站在离开两人一米开外的地方,宋晚枫笑过后对着倪镐容道:“妈还在等着呢,我们快点走。”
浩浩荡荡一群人跟在宋晚枫与倪镐容的后面,村口看热闹的人都从屋里探出头来,每个人都是啧啧称奇,眼里羡慕之情分外明显。
宋谷雨仍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作,看着走远的人群呼出一口气来,她长这么大还未见过如此高调的阵仗,黑压压站立的人群,快赶上正月初一庙会里看灯的人群了,似是天边乌云遮得人看不见眼前的路。
“谷雨啊,你还不快回去,你妈看不见你人又要骂了。”立在院子里的邵大叔喊了她一声。
宋谷雨寡淡的脸上显出一丝疑惑,她冷冷的朝邵大爷的方向看去,眼里平静的可怕,对方又道:“你还看什么呀,你妹妹都回去了,你还不快回去。”
她自顾自的点点头,眼底仍旧是冷清的神情,想要说什么但终究回转身向家里的方向跑去。
邵大爷看着她奔跑的背影摇头道:“这姑娘太奇怪了,从小这脸上就一点表情都没有,冷冰冰的眼睛叫人看着害怕呢,一个妈生了两个如此不同的孩子,你看晚枫那才叫衣锦还乡。”
“谷雨这孩子老实,天性善良,我看就很好,你们男人就知道看表面,漂亮的女人有什么用,能过日子才是好的。”邵大婶白了他一眼。
“我看你从来不是表面的。”邵大叔一个劲把脸往她身上靠,后者笑着道:“老不正经的,瞎说什么。好了,我们该去谷雨家了,今天是人家里第一天,到时候不要说不合时宜的话啊。”
“我当然知道了,不过老人家也有90了,这是喜丧。”邵大叔接过邵大婶手里的板凳,两人朝着宋谷雨家走去。
宋遇莲抱着宋晚枫坐在灵堂前哭泣,两人均是气喘连连,她们母女俩长得很像,都是娇小的个子柔弱的脸庞,让人看着心生疼痛。
宋晚枫很好的诠释了什么叫做楚楚可怜,而这份楚楚恰是从宋遇莲身上遗传过去的,她拉开了宋晚枫道:“不要哭了,我都看不清我的女儿长什么样子。”
“上次电话里不是还说外婆身体很好的嘛,说是等过了年就给外婆做大寿的,怎么会这样子呢。”宋晚枫拉着母亲的手问道。
屋子里面人开始多起来,都是村里的熟人,按照规矩家里有喜丧都要去吃饭,拿只寿碗什么的沾沾寿气,宋遇莲站起来道:“晚上再说,现在人太多了,刚刚在倪先生面前失礼了。”
“伯母喊我镐容就可以了,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但晚枫经常在我面前提起您。”倪镐容此时脱去了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也是黑色的衬衫,系着白色领带,看样子是知道了丧礼特意换上去的。
他带来的人也都是清一色的黑色衣服,正在院子里各司其职的忙碌着,刚才慌乱的场景到了这些人手里即刻变得井然有序起来。宋遇莲脸上浮起得意安慰的笑容,这可是她女儿的良人,真真正正的一位翩翩贵公子。
“你带来的人一脸杀气,不要吓到这里的乡人才好。”宋晚枫伸手戳戳他结实的胸肌娇嗔着。
“灿光已经交代下去了,不会发生你口中说的事情。”他一把抓住宋晚枫手戳在他胸口的手,眉头不可见的轻微皱拢。
两人正说着,程灿光已经走进了灵堂对着倪镐容道:“这里的风景真不错,我刚去看过后面的油菜花田了,真是漂亮啊,简直是一幅画,似水年华呢。”他手里拿着手机,一看便知刚才在使劲的拍照。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拍照。”倪镐容低沉的口吻对着他说。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你看大家不是都很好的在做事情吗。大哥你看是不是啊,你看看呀。”程灿光使劲想要倪镐容往院子的方向看去,用手不停在他脸前晃着。
“我知道了,你去似水年华吧。”他有些厌恶的打掉程灿光那只在他眼前晃不停的爪子。
院子里面摆满了桌子长凳,搭起的灶台注满了滚烫的热水,请来的厨师们手持铁铲翻炒着,猪肉被煮熟的香味飘来。在无数桌子椅子和吃饭的人群中,宋谷雨低着头双手交握在身前等待宋遇莲的训话。
她一手放在身后眼睛盯着宋谷雨道:“我让你去村头等人,你都等了什么,晚枫都回来好久了,你到底干嘛去了,不知道家里忙翻了天吗,你这个孩子怎么光长身体不长脑子的。”
宋遇莲是很细的嗓音,此刻用了十足的力气对着宋谷雨骂道,那被提高了调子的声音变得尖利而刺耳,“你还真是算命口里说的,命中带煞。”她说完叹了一口气又道:“快去厨房里帮忙。”
宋谷雨听她骂完之后没有任何的表示,平常如斯的转身走向厨房,那里早被厨师们把有用的东西搬到了院子的空地上,里面一片狼藉。她扶起门边一张矮凳,挽起衬衫袖子开始整理,突然听见背后有人在叫她。
“不好意思,这位小姐,我想请问一下,有没有矿泉水。”程灿光从油菜地回来就在找水,问了一圈之后,大家让他去厨房,刚进来就看见这里仿佛是战场般混乱。
有一个身影单薄的女孩子蹲在地上整理,隐没在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几乎看不清,他又出声问道:“这位小姐,我想要一瓶矿泉水。”
“这里没有矿泉水,这是凉的白开水。”宋谷雨从地上站起来,她有轻微的贫血,刚才低头蹲得时间久了,因此身体不免晃动。程灿光看见了下意识伸出了手去扶她道:“你怎么了。”
她没有回答,侧着身体躲过了程灿光的帮助,一只手扶住桌子,另一边手上拿着搪瓷的杯子递给他。宋谷雨的动作有些滞涩,但她说话的时候整个人呈现一种飘渺的灵异,冰冷到了极点。
从外屋投进来的灯光照在她身上,苍白的无力的,额头冒着汗珠,有些寡淡的一张模糊的脸。
这是程灿光第一次瞧见像她这样的女孩子,他是从小在五光十色的生意场上混大的,形形色色见过不少,最深刻的莫过于被钱逼迫到似水年华的女孩子,但没有一个像眼前人一样让他如此的惊恐。
对,就是惊恐。程灿光在心里对于这个结论非常的满意,夕阳全部落下去的夜晚,没开灯的厨房,扎着头发半蹲在地上的女鬼。
宋谷雨显然没有察觉到程灿光强烈的心理变化,她此刻心里慌乱极了,在樟树下看见那十几辆车的时候,宋晚枫从车里被人搀扶出来的时候。
晚春的天气暖和融融,但她却是浑身发冷,身体皮肤上细微的疙瘩在看不见的地方蔓延,像那天一样让她措手不及,惊讶慌张。
她见对方不说话,也就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自顾又开始整理厨房。程灿光拿了水晕乎乎的朝灵堂走去,倪镐容看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皱眉道:“是在似水年华看见鬼了吗?”
“鬼。”程灿光被一语道破,整个人呈现一种不好的姿态,他指指厨房道:“那里有个女鬼在整理厨房。”
“女鬼是不会整理厨房的,那里是一个人。”倪镐容冷静的打断他的话,朝厨房瞥了一眼道。
“大哥你一点冷幽默都没有。”程灿光嘴角向外吹着气叹道。
“收起你的冷幽默,这是在人家的丧事上。”倪镐容嘴角微微扯出一个弧度,他天生是一张冷峻的脸,高挺的鼻梁,下颌的轮廓很深,连带着那双葡萄一般的眼睛也变得很深,不笑的时候给人很大的压力,笑的时候给人更大的压力。
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了那厨房,满院子挂着白布条,白炽灯照的人白茫茫一片,空气里弥漫烧纸钱和蜡烛的味道,哪里都是清平世界的朗朗乾坤。可唯独那间黑暗的厨房,透出冰冷森森的气息。
“镐容,妈妈让你去吃饭了。”宋晚枫从里屋走出来找人,看见他站在灵堂外面伸手便去拉他,回头又道:“灿光也来吃饭吧,累了一天,真是不好意思。”她讲完后笑了低头转身。
这才是女孩子该有的样子,娇羞而又不做作,美丽而又不失清纯。程灿光心里不免感叹宋晚枫的风情万种,同时对于倪镐容羡慕嫉妒恨起来。
他随手把杯子一放,两手插在裤袋里哼着歌,准备去吃饭,出去好奇又回头去看了一眼厨房,那里面终于开了灯,昏黄的光亮透着寂寞的冷清,看上去似乎也不是那么的惊恐。
此刻程灿光心里只有一个问题:她是谁。
而此刻倪镐容心里只有一个答案:原来她叫宋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