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下的势利眼见高踩低,斜眼瞪我一下,随即笑眯眯上前向主子溜须拍马:“少爷您英俊不凡,哪个年轻女子见了您不着迷?她不过一山里丫头,何曾见过您这般丰神俊美的人物,自然眼睛都看直了。”
少年哼哼两声,一脚踢飞鞋边的石头,扬声骂:“真是晦气!一出门就碰见个丑八怪!”
我下意识伸手摸脸,真丑吗?虽然皮肤黑了点,但五官挺周正的,应该还可以吧?
“呵……”
“哈……”
我的行为和表情明显取悦了众人。
“真是乡巴佬,傻得像猪!”少年表情淡笑着说。
我微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少年便被他随从众星拱月般拥走了。临经我身边时,少年故意将我撞退好几步,然后他手下的狗腿们有样学样,全都故意撞向我。我躲开,待他们走远,这才恨恨“呸”了一声,一抬头,刚巧看到少年正用折扇指着我,跩模跩样说着什么,我没听清。
什么人呐!真是莫名其妙!我没将这个小插曲放进心里。继续赶路,天黑以前,我们还得返家呢。耸耸背上的书易,小孩儿真能睡!
天音寺原本并不出名,只因收了一位身份特殊的弟子,这才开始香火鼎盛。据传闻,这位给天音寺带来福音的弟子曾是皇宫中人。
冲传闻而上天音寺的人络绎不绝。带书易拜过菩萨,我请求菩萨保佑书易能平安长大,请求她保佑我们的生活能越过越好,求她保佑我想见的那个人——她还活着。
“对不起众位,无为师姐从不见外客,各位请回吧!”妙龄女妮拦在禅房前,挡下求缘相见的众人。
我蹙眉挤进摩肩擦踵的人群。想见无为,形势似乎不大乐观。
书易摇着我的手臂问:“姐,我们已经拜过仙女,怎么不回去?”说完,他使劲揉揉眼睛,神情看起来颇为难受。不怪他,焚香炉里插满了供香,供香急燃产生的烟透过炉顶缭绕出来,随即又在空中形成烟云白雾,如此过于浓烈的烟气自然熏得人眼涩,大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小孩。
“书易乖,忍一忍,我们一会就回去。”
书易乖巧地嘟“嗯”。
“散开散开快散开!”
禅院突然骚动起来,我被涌动的人群冲了一个趔趄。“啊哟!”脚崴了一下,顾不上痛,我先手忙脚乱将书易抱起。引起骚乱的是士兵,他们吆喝着进来,挥动武器逼得人群纷纷给他们让道。
“谁啊?这么大排场!”
“不会是哪个达官贵人也想见无为师父吧?”
“谁知道呢!保不齐是这样。听说无为师父以前是侍候孝仁皇后的,皇上重情,哪天要是想皇后了,他要见见故人,只要无为师父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那他们的富贵还不更上一层楼?”
“……”
人们小声议论,纷纷臆测来人的身份和目的,但我耳中只有“无为师父以前是侍候孝仁皇后的”这句话在回荡。
麻姑……麻姑……是她吗?!
我死死盯着紧闭的禅门,似要将它盯出一个洞来。
“姐,疼!”怀里的书易叫,小脸都挤皱变形了。
“对不起对不起!姐不是故意的。”我连忙收了手劲。
“这位公子,无为师姐一心向禅,不见任何人。”
“朕……不,本人不在任何人之列,这是本人信物,小师父转交贵师姐,见与不见,她自会定夺。”
抽气声响起,人人都盯着来人手中的蟠龙玉佩,“是龙……”有人惊叹。
整个人如坠冰窖寒潭,这声音……这声音即使化成灰我也认得!声音的主人曾经对我说过天下最惑人的情话,他曾经在城楼紧牵我的手送战士出征,他曾经只因我说喜欢狐狸便千里行猎……我们曾经梅下煮酒,我们曾经雨亭赏荷,我们曾经月下盟誓,我们曾经琴瑟相合……但也是他,他亲自判我家人流放,他抱别的女人翻滚被我撞破时,是他亲自吼我“滚出去”!还有,那杯毒酒……最后决定赐我“半炷香”这种烈毒的人也是他!是他……
毁了慕容家,赐死曾经宠爱至极的慕容蓝钰,背叛爱情换得权利,如今如愿以偿坐上龙椅,午夜梦回时,你可曾想起过那个为你付出所有的傻女人?!
我真的很想揪问他!
强烈的爱与恨沸腾交织,让人几乎透不过气。那些我自以为已经结痂痊愈的伤口再次血淋淋并渗着腐气。那些过往并不像我想像的那么容易忘却,它们只是藏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慢慢聚拢腐臭,直到有一天,像现在这般激涌出来,令人痛苦加倍。
轩辕太子!不,如今他已是皇帝。我曾经相濡以沫,我曾经以为我们会比翼到老的良人!他的眼神仍然深邃,眉角的凌厉更胜以往,轮廓五官依旧威严贵气而又不失英俊,比从前稍瘦——他的外表并没有多大变化。
生活中有没有慕容蓝钰,他似乎并不受影响——这一认知令我气愤难抑却又无计可施。所有情绪化成了浓烈的悲哀,我为前生的自己不值,也深深懊悔当年的选择……
视线模糊,温热的液体不知不觉潸然如溪。
一双瘦瘦的小手犹豫着摸上来,然后在我脸上抹来抹去。低头一看,只见怀里的小孩儿正担忧的、小心翼翼的看着我。见我看他,小孩儿连忙挥舞拳头说:“姐你不要哭,书易保护你!谁再撞你,我揍飞他!”稚气的童音清清亮亮,犹如天籁之乐。
我含泪点头,轻笑着抱紧书易,乍寒乍冷的心一下子回暖起来。书易懵懵懂懂,他不知道自己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举措救赎了我,他把我从自怜自艾的深渊牵引上岸,他像温暖的阳光终于穿透层层乌云照向我,赐予了我责任、勇气和力量。
禅门终于打开,一脸麻子两鬓斑白的老妮慢慢走了出来,她双掌合拢,对众人念声“阿弥陀佛”,随后才将目光移到端木轩辕身上,声音不急不徐说:“贫妮已出红尘,施主请回吧。”
麻姑,真的是她!她还活着!巨大的欣喜几乎将我淹没。
端木轩辕使个眼色,一旁的侍从连忙挥手让士兵们清场。心情激动万分的我这才注意到,原来那乔装的侍从正是秦九。
肢踝处刺痛无比,也不知鬼迷心窍还是怎么的,我竟抱着书易顺势藏进一尊守门神像后,并顺手对书易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我只是想听听他们要说什么,只是想知道端木轩辕会不会对麻姑不利,我如此告诉自己。
麻姑,想到她活着,我不禁再次泪盈满眶。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真心为慕容蓝钰,陪她笑,陪她哭,陪她痛,并从始至终不曾动摇半分,那这个人一定是麻姑。麻姑在慕容蓝钰有限的生命里,名义上她是奶娘,但实际上她一直充当着慈母角色。
慕容蓝钰三岁丧母,所以当她看到麻姑抱着病得人事不省的女儿哭得肝肠寸断时,她毫不犹豫伸出了援助之手。可惜,麻姑的女儿没有捱过那年冬天。以此为契机,麻姑后来一直留在慕容蓝钰身边,并将舔犊之情移接在小主子身上,直到慕容蓝钰预感到自己会出事,这才找了由头将麻姑外派办事。也正因为当时的安排,所以麻姑今天才能站在这里。
当年,慕容宰相意外过世,慕容家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指责慕容蓝钰的不仁不孝,唯有麻姑,她始终如一站在慕容蓝钰身边,陪她忍受诽谤和流言,陪她一次又一次痛哭流泪。我记得那时,慕容蓝钰哭得两眼红肿,麻姑一边替她冰敷,一边难得越份说:“主子不必再伤心了,逝者已逝,但凡皇家和慕容家有一丁点心疼您,事情也不会走到今天这步。说到底,是权势要了老爷的命,怨不得您。只是老爷这一去,慕容家怕是不会明白主子的难处,到时没有慕容家做倚靠,主子您心里要早有打算才好。帝王家,唉!主子还是趁早为将来打算吧,最好是能赶紧生下太子的嫡长子,这样的话,万一太子……呸呸呸!瞧奴才这嘴!主子与太子要万年好合!”
现在想想,奶娘毕竟年长,她看帝王家的水,比我看得深,看得远,更看得透彻。可惜,当年我只当她是宽慰我的言语,并没有怎么将它放在心里。不过也幸亏她急于让我生下孩子,否则也骗不了她出宫寻访生子的民间秘方,也就救不了她的命。
“麻姑……”
“施主,贫妮法号无为。”
端木轩辕耐性极好,“好,那我便叫你无为。无为师父,朕这次来,是想拿回原本属于朕的东西!”
“施主说笑了,贫妮除两身僧袍,可没有其它东西了。”
端木轩辕笑说:“麻姑,你不必装蒜,当年蓝钰曾花费九个月的时间为朕准备了生日礼物,你敢说它没在你手里?”
“想好之后再回答,你既皈依佛门,自然知道,出家人不能打诳语。”
麻姑浑身颤抖,深思好一会之后才答:“东西确实在贫妮手里,但那是故人没有完成的作品,还是贫妮收着好。”
“这么说你是不想给朕了?”
秦九见主子脸色不善,忙出声规劝麻姑:“麻姑,你又何必固执,那本来便是娘娘要送皇上的礼物,你何不献出来顺了娘娘心意?”
“你闭嘴!”麻姑大怒,她似对秦九积怨已久,只听她大骂:“枉娘娘平日待你不薄,想不到最后害她的人竟是你!你个狼心狗肺的老阉狗!”
麻姑这话骂得狠,秦九一时下不来台。
端木轩辕薄怒,收起假态下令:“来人!给朕进去搜!”
麻姑也不拦,只在旁冷笑着看众人忙活。不一会,禅房内便传出桌翻椅倒的声音,没多久,进去搜查的众人便垂头丧气出来,然后齐齐请罪。
“哈哈哈……”麻姑得意,“哼!贫妮死也不会把主子的心血交给你这负心汉!怎么样?皇上,您贵为九五之尊,这知道了得不到的感觉不好受吧?”端木轩辕闻言脸色青黑。
准备了九个月的礼物?我略为回想,很快便忆了起来。那是一幅绣作,一幅绣着满园桃花和人物的神仙眷侣图。画上的人物不是别人,正是相互依偎的端木轩辕和慕容蓝钰。慕容蓝钰喜欢旖旎和浪漫,这一性格特点,在这幅并未完成的绣作中诠释得尤为详尽。
外面的情形又发生了变化,只听端木轩辕突然笑着说:“麻姑,你以为你藏画的地方没人知道么?”
麻姑惊疑:“你想说什么?”
端木轩辕直接用行动做了回答,他再次下令:“再给朕搜,尤其是墙上那幅观音画像的后面!”
周朝人敬佛,难怪士兵们无所获,原来如此。
麻姑已经惊得腿软:“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士兵态度恭敬捧着绣卷出来,麻姑立时冲了上去,但人家早有防范,未等端木轩辕开口,两名士兵便已将麻姑狠狠钳控住。
端木轩辕睨麻姑一眼,先凝神静气,然后才慢慢将绣卷打开,刚开始还好,端木轩辕只是一脸缅怀,但很快,他突然跄退几步,脸色蓦地变得惨白如雪。
“哈哈哈……哈哈哈……”麻姑眼里闪烁着疯狂的憎恨和厌恶,“你看到了吧,这就是主子最后留给你的两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