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影听了,微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二少,希望您是真的彻底领悟,而不是一时的感慨……”他的话说到一半,便蓦的止住,星影侧耳倾听,眉头不由皱起,前方约两三里以外,至少有上百人正往他们的方向逼近。
这种时候,他们真的不能再经受任何的折腾了。若只是巧合过路的各路神仙,倒也无所谓,就怕万一是痕四他十几年前的各路仇家,得到百里焰有意散播出的消息后正赶来,那情况就不太妙。听音,他们的速度快捷而且统一,武功必然不弱,而且组织性极强。
星影扭头四处看了一眼,这儿恰是平原地带,连丘陵都少见,路边也没什么大树遮挡,除了远处的山脉,一时之间,他们无处可避,如果遇到,也只能正面冲突了。
“二少,到时候,你带着石头先走。”星影道。
痕四闻言,拿眼角余光瞟了星影一眼,淡淡回答:“若是几天以前,我会;但今天开始,我不会。星影,我不会舍弃你和萧逍的师傅,如果要回去,我们就一起回去,要么,就都不要回去了。”
星影没料到痕四会这么说,脸上表情很是讶意,片刻之后,则是满脸感动得一蹋糊涂。半晌后,他才喃喃的出声:“可是……石头的师傅都已经……”仇大山都已经死了,还谈什么舍弃与否?毕竟,依然还活着的人才更重要。
“是我没有能力保护好萧逍的师傅让他活下去,如果最后,连萧逍师傅的尸骨都……星影,我害怕如果这样,便再也没有了面对萧逍的勇气。”痕四道。
星影听了,在心中叹息一声,痕四的变化有点突然,令他惊讶之余,又有点不习惯。一直以为,痕四只适合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即便是做错,也不会有觉得错了的意识。
“所以,二少选择‘宁可玉碎,不求瓦全’吗?”星影问。
痕四慢腾腾的再次斜眼瞟了星影一眼,刚要回答,却感觉到被他打横紧抱着的萧逍似乎动了一下,痕四不由低头看去,却看到萧逍紧闭着的双眼,眼角处慢慢滑下一滴眼泪。
“萧逍……”痕四哑声唤道,怕唤醒她,又希望唤醒她。
微卷的长睫毛抖动几下,萧逍缓缓睁开双眼,她略为迷茫的眼眸看着痕四好一会儿后,渐渐转为清晰,看着痕四,她虚弱却甜美的露出一个微笑,眼泪却瞬间崩溃,不住的滑落。
“你,醒了?不要哭……”痕四的眼底也立刻湿润,他不是很明白,为何面对萧逍的眼泪,他会觉得很脆弱,无法形容的脆弱,无力改变的脆弱,就算当年抱着几乎被自己逼得咽咽一息的臭小子,他的心会很疼很恨,但仍然不失狠戾,甚至疯狂,但从来不曾像此时这般的脆弱,他甚至很想告诉萧逍,他愿意妥协,愿意退让,只要一切可以重来,只要萧逍的眼泪,不要再这样无休无止。可是从来没有回头路可走,发生过的事情,注定回不去。
“可是……有一点伤心呃……”萧逍低声回答,她声音依然嘶哑破碎。
痕四无言以对,很久之后,才柔声开口:“对不起。”
“怎能……怪你?”萧逍却轻声反问,她缓缓的浅笑,重新闭上双眼,无声的眼泪越流越多,看起来她很压抑的想要止住,可没能成功。
“是我……而我,没有能力保护好萧逍和萧逍的师傅。”痕四道。
“我……”萧逍轻轻吐出一个我字,便再也说不上话来,她又怎么能告诉痕四,她的眼泪无法止住,心情那么阴霾,不是因为自己,也不是因为仇大山……甚至也不是为了痕四,当看到百里焰仿佛被抽去灵魂一般的倒下时,她心中满怀歉疚,她不得不内疚……百里焰的身体,若不是亲眼所见,她或者永远不会知道百里焰的身体,其实有着极大的缺陷,他的五脏是被移位的,这样的人能够活下来,原本就是一个奇迹,可见百里焰的人生,有过怎样的坎坷……若最后,百里焰知道她只是在赌,或者只是在利用他对她的不舍……成功的逼他放他们离开支流,那么最后,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模样?若有朝一日百里焰知道了真相,可否还能再放过她一回?虽然她爱痕四的心始终未变,可也就是在一刹那之间,她却也明白,或者真的最在意自己的人,其实并不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生,或者总会有着这样的缺憾吧?
这个世界,到底谁伤了谁,又谁欠了谁?也许,其实只是谁伤了谁,却,谁也没有欠谁,感情,不能用欠这个字来诠释和形容。
星影的眼神由痕四脸上落到萧逍脸上,又由萧逍脸上落回痕四脸上,想到不久之前,他们还在痕府大院那么的恣意人生,现在却风云突变,各自披了一身悲伤和狼狈……
“星影……”虽然闭着眼睛安静的任泪水滑落,但萧逍仿佛就是看到了星影正在打量她一般,她轻声道,“好好抱着我师傅,别弄疼他……”
星影喉咙瞬间一紧,有点要被窒息的错觉。他很想告诉萧逍:石头你真忘了还是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你师傅仇大山已经仙逝……可是星影说不出口,也无法回答说好,但他抱着僵硬了的仇大山却莫名变得更加小心翼翼起来。
“半里之外,一百一十一人,都是货真价实的高手,至少对现在的我们来说……不弱。”萧逍忽然又开口,“如果敌对,你们是否想好了应付之道?”岂止是不弱,对他们四个老弱病残来说,根本就是很强,但萧逍实在不想再打击星影。
“呃……”星影顿时深感惭愧,但也惊讶,“石头,你都被废了武功,怎么还能……”还能听到一里之外的风吹草动?而且,还能了解对方的人数和身手如何,这个萧逍,每一处总是会带给他们意外,只是意外太多,有时会令星影觉得无措,甚至有些莫名的恐慌。
“武功可以被废,有些天分又怎么能够被抹杀掉?”萧逍问,虽然她的声音还是破碎嘶哑,但语气却莫名变得略微的轻松,她已经止住眼泪,而且睁开了双眼。
流过太多眼泪的眸子,虽然有些红肿,但黑色的眼球,乌黑发亮得就像浸在水中的宝石。
“石头看起来,精神好了些啊……”星影不由道,心中微喜。
“来人敌我不明,所以萧逍又开始强打起精神准备应付吗?”痕四却道,“萧逍,我没有那么弱,而萧逍,也不必一直这么强,虽然萧逍对我毫无保留的付出让我无比开心和感觉幸福,但同样也让我……无措。”不止无措,也让他体会到心碎满腔。
萧逍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回答。痕四确实没有那么弱,只是,他的强已经付诸在救上官掳的事情上,如果她不强……如果她不强……她不想怨谁,更不想责备谁,可是仇大山被百里焰折腾时的痛苦模样,她又怎敢相忘?师傅已是晚年,却为了她,还要忍受这种折磨,这种痛,这种内疚,痕四这样个性的人,又怎么可能体会?
他们谈话之间,疾风逼近,一里的距离,对于武功上乘之人而言,实在不是什么漫长的距离。
远远的,黑压压的上百条身影如利箭飞射而来,转眼间,便近在他们眼前。
当星影看到领头的竟是陈冰时,他顿时如释重负,用力吐出口气,只差没有仰天狂笑了,若不是怀中抱着仇大山冰冷而僵硬的尸体,他真的会仰天长笑。
陈冰领着上百人奔近又急速停下,他看到痕四他们后,脸上瞬间露出难得的大喜过望表情,但看到痕四的衣裳上正渗透出鲜血,再看到痕四怀中虚弱无比的萧逍,最后看到星影怀中僵硬的仇大山,陈冰脸上的喜悦瞬间褪尽。
“萧姑娘……”陈冰一脸黯然,似乎知道了什么,他树桩一般的立在前面拱手道,“对不起……属下们来迟了。”
星影不由得错愕,为何陈冰会对萧逍说出这样的话。
“我一直以为……陈冰是二少的人呢……什么时候易主的?”萧逍笑问,可能因为看到是陈冰,而不是敌人,所以整个人松懈下来不再伪装之后,萧逍反而变得无比虚弱起来。
“二少和萧姑娘是一家人,二少是陈冰的主子,萧姑娘当然也是。”陈冰很一本正经的回答。
“嘿嘿……”星影实在忍不住,讪笑道,“果然真人不露相,想不到平日里看起来老实巴交、笨拙无比的陈冰,原来也可以这般舌灿莲花。”
陈冰不语,他那句“属下们来迟了”,原本是想说给痕四听的,但心底实在是对痕四有些怨意,所以憋住就不想和痕四说话。
“你一直和疯人堡没有断过联系?”痕四淡淡问,他不想责怪陈冰,现在这种情形,或者他应该感谢陈冰,他始终不是神,或者他还是当年的痕四,但现在却不是当年的江湖,在支流城内,他已经体会到孤军奋战的那种无可奈何。
“是迹无影一直不肯和我断联系。”陈冰回答,其实是迹无影一直不肯和痕四断联系,但若真这么说了,谁知道痕四会不会领情?
痕四也不在意,又问:“你何时想到要去疯人堡求救的?”
求救?痕四居然用到了求救两个字?!陈冰很是诧异,他抬着头,目瞪口呆的看着痕四,最后又看向星影,以为是自己听错,所以陈冰希望从星影脸上找到答案,若星影一脸诧异,那他就没听错,如果星影脸上表情未变,估计是他赶路太急切,产生了耳鸣和幻觉……
不料,久不见他开口,星影居然也问:“是啊,陈冰,你何时想到要去疯人堡求救的?很有先见之明呃!虽然……你还是错过了……但来了后援,总比永远没有后援好。”
“咳……”陈冰总算确认自己不是产生了错觉,诧异好一阵之后,这才回神:“上官那家伙一来,我就知道不妙,所以立刻飞鸽传书……”
“你很是深藏不露啊!但这样的属下,我却觉得是危险。”星影道,然后竟扭头去征求痕四的意见,“二少,你说呢?”
痕四只是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赞同或是不赞同。
陈冰毕竟是陈冰,他听了星影的话,憨厚的脸上顿时呈现出不安,搔了搔脑勺,他很快交待了:“呃,其实……是堡主夫人对我有过交待:若是我直觉感到害怕了,就要我立刻求救……”
“陈冰直觉很敏锐?”星影问。
“不……是因为我在疯人堡时,是出了名的胆子最小、最不疯、最正常的人。”陈冰很不好意思的回答,他瞟了一眼星影怀中僵硬的仇大山,想问,又不忍问。他实在不明白,最后,怎么会是仇大山走在了最前头?虽然,以仇大山的年龄来说,原本是应该由他走在最前头。但以百里焰的性子,他应该是最不屑灭了仇大山的呀。
“痕四……一定要做到……”这时,萧逍忽然虚弱的开口,“我没醒,你们……谁也不能碰我师傅……”
“萧逍?”痕四看向萧逍,刚想问清楚萧逍的意思,却看到萧逍两眼一闭,因为体力不支,又晕厥过去。
…………………………………………痕……四……公……子…………………………………………
“留下我,我想在这里呆着。”百里焰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令紫荆觉得百里焰仿若是个死人,这种认知,令紫荆无措和害怕,他挥手,挥走了所有死士,只留下软榻和抬软榻的人。
百里焰则仿佛一切已经事不关己,他依旧仰着面看着头顶上的天空,依旧弱弱的阳光,依旧让他的心情只是阴晦一片。
死士在片刻间,便整齐有序的离去。
然而留下来的,却还有季如秋和凤齐,以及他们的手下。
紫荆也不对他们说什么,只是拱了拱手,但意思很明白:各位得罪了,但现在,还是请各位从哪来就回哪里去吧。
凤齐微微点头,表情是理解的,可是他并没有真的转身离去,只是对身旁的手下耳语几句,立刻,还活着的一群人便抬了地上刀疤八人的尸首迅速离去,而凤齐和季如秋,,则留了下来。
看着凤齐拉拽着季如秋一步一步走近,紫荆脸上表情未变。
其实有一段较长的距离,但对武功高手而言,实在不必费上多长时间,所以眨眼之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软榻跟前。
“百里城主看起来,似乎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看着两眼发直呆滞的百里焰,凤齐低声叹息,“情字,果然是天下最难过的一道关口,一个劫数,就是百里城主这样的英雄也……唉,百里公子,我只想说,其实……”
“我主子,不需要安慰。”紫荆忽然冷声打断他,声音虽然很冷,可表情还是没变。
被紫荆打断,凤齐也不在意,但他并没有去看紫荆,目光仍然锁定在百里焰脸上,道:“我向来不喜欢安慰人,所以从来不去安慰人,我想说的其实是:百里公子为情所困,所以人也变笨不少,我只是要我家主子以效其弊,从此便可免去诸多烦忧。”
凤齐的话,实在不怎么好听,但紫荆居然也不生气,只是淡淡道:“总不成,季公子如今也正在情关上挣扎吧。”
“还好……尚且还未逢劫。”凤齐笑道,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实在忍不住的开口,“我以为百里公子这样的人,得不到便宁可毁掉的,没料到,内心却是如此深情厚意,但痴情之人,必有天真之处,唉,所以百里公子被萧姑娘成功欺骗,也就不足为奇才是,或者,反到是凤齐大惊小怪了。”他说完,又笑了笑,拉着季如秋,看起来就要转身离去。
“说清楚再走。”不料,躺在软榻上一直像个死人的百里焰,却忽然开口,“你说,丫头哪里骗了我?”
听到百里焰开口,凤齐便拉着季如秋又转回了身。
“萧姑娘的师傅,服用的毒叫做四四散,又叫似死非死毒,中了这种毒之后,人五孔流血,没了呼吸,心脏停顿,状似死去,但其实却还保有一丝心脉,四日之后,则开始显示生命迹象,七日之后,毒由体内散尽,中毒之人便死而复生;而萧姑娘体内,则中了一种叫寸寸断肠毒,中毒之后,对人的发质极损,先是一寸一寸的白发,然后又一寸一寸的断发,若无解药,直到头发落尽,满身的汗毛落尽,皮肤变黑,且五脏六肺疼痛难忍,直到十指上的指甲全部脱落,才算解毒,但大部分人因为不懂其毒,所以等不到指甲脱落,便因恐惧而死。”凤齐道,“萧姑娘很确定百里公子会怜惜她失去亲人之痛,会因此放她和痕四离去,所以才用了此种伎俩,这难道不是骗?”
百里焰没有立刻回答,他慢慢坐起身,无神的眼眸,却冷冽得像冰,定定的看向凤齐,他问:“既然你了解,却为何现在才说?”
“因为在下,现在方才想到那两种毒。”凤齐道,“这种毒天下人鲜少见到,凤齐也只是见过其中一种,而萧姑娘身上的毒,凤齐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
“你说是毒,丫头身上百毒不侵,中了毒,又怎么会有中毒之后的迹象?”百里焰冷声问。
“我想,萧姑娘百毒不侵,只是指中原的毒吧?或者也包含外域的毒,但,却不是绝对。”凤齐笑了笑,“再说,百毒不侵,这个天下,又何止百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