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以为……我身上每处穴道,都有冰丝锁住呢。”萧逍道。
她满不在意、甚至带着一丝顽皮的神色,其中又夹杂着无限压抑着的痛苦……让百里焰看了,说不出是恨,是怜,是无措,或者是其他什么,满心的复杂,交织缠绕他的心。
“到底是什么,成就了这样一个你?”百里焰喃喃自语,她从不失去希望的这种处世态度,像是温暖的光,照亮他阴霾的心情。可是这样的光,这样的温暖,却是属于痕四的,只是……为何会是属于痕四的?痕四有什么好?百里焰以为只是想想,却没料到竟问出了口,“痕四有什么好?”
痕四有什么好?他清晰的听到自己问出了口,百里焰看着萧逍,怔忡的等待她的回答。
“仔细想想,他好像没一处好……”萧逍轻声笑着,虽然在笑,但终究因疼痛不止,她的嘴唇微微颤动着,声音弱了下去,她再次以左手摁地,深深的呼吸数声,“可是,你也没有权利指责他有多坏。”
“是么?丫头到了现在,还要为他说话?”百里焰又上前两步,缓缓蹲下,他以略为冷清的眼眸打量着萧逍,“丫头果然非常的与众不同,很多人中了冰丝锁穴之后,发作起来时,通常因为疼痛难忍而说不过三句话,要么声嘶力竭的哀号不止,要么干脆利落的直接晕厥过去,而丫头,说了很多话,还能面带苦笑,重要的是,思维异常的清晰。”
“那么,我是否应该先鬼哭狼嚎几句,然后直接倒地昏迷不醒,这样比较容易令百里焰如愿?”萧逍问。
“居然还能取笑我,很不错。”百里焰面无表情的回应一句,“对丫头,我虽然会心软,但,绝对不会在丫头无比倔强的时候心软。这句话我不会对丫头坦诚两次,丫头可明白?”
萧逍没有回答百里焰,她浑身突然一个抽搐,半趴在地的身子,蓦的蜷缩起来,然片刻不到,又猛的弹开四肢,她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眸紧闭,牙齿咬紧了下唇,却硬是不肯发出一声哀吟,哪怕只是微弱的一声轻哼。
“哪怕到了这种时候,丫头都不肯向我妥协求助?”百里焰问。
萧逍没有回应他,全身微微颤抖着,北风贴着地面吹拂而来,吹动起她额头上的碎发,“咳……”的一声,萧逍似乎被呛到,猛的咳嗽出声,却同时听到“卟”的一声,一丝鲜血由她嘴角射出,溅到了她前面的泥地之上。
“啧……吐血啦……”萧逍居然还能笑,她似乎想伸手去擦掉嘴角的血迹,然而手抬到一半,又无力的落下。
百里焰充满复杂的眼神看着她,片刻后,似乎终究还是有了不忍,他蓦然伸出左手,抓紧萧逍的右臂,却不怎么怜惜的把她拖到了自己跟前,右手则扣上萧逍的左手,以拇指摁上萧逍的虎口穴,一股内力,迅速灌输进萧逍体内。
巨烈的疼痛,在瞬间止息。
“我是不是对你说声谢谢比较好……”萧逍无力至极的笑着问道,可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真的想要感谢。
“我不会对你第二次心软。丫头,路还很长,希望丫头的倔强,也一样长。”百里焰恢复脸上惯有的温和笑容,他推开萧逍,慢慢腾腾站起,没有再看被他推倒在地的萧逍一眼,转身朝院外走去,嘴里却吩咐向悦,“阿悦,侍候她洗濑完毕,带她出来用早膳。”
“是。”向悦立刻低声回应道。
紫荆紧跟在百里焰身后而去,要出拱门时,却忍不住般回头看了萧逍一眼,半趴在地上的萧逍姿势虽然略有狼狈,然她偏着头,笑嘻嘻的看着他们离开,那模样和神态,莫名又有着惹人怜爱,仿佛被主人责骂之后却不知发生何事的宠物。
紫荆叹息一声,又回头看向百里焰的背影,那么消瘦的背影……对世人皆无情无义的百里焰,偏偏对萧逍心软了,可此时此刻,看似他成功囚禁住了萧逍,然而萧逍单纯无邪的背后,是世人都看不透的古怪思维,对萧逍这样的人来说,或者世界上原本就没有困境之说。如果说百里焰与萧逍之间,注定有一场战争,那么谁输谁赢,只怕谁也不敢妄下定论才是。
“主子……”紫荆忽然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明明是从他自己嘴里吐出的声音,却把他自己吓到。
百里焰没有回头看他,继续迈步前行,淡淡问:“紫荆想说什么?”
“主子曾说,人若是有了不忍心,是输的第一步……”
“紫荆觉得我会输?”百里焰问,声音更加淡漠。
“属下……”紫荆一时之间有些怔忡,微顿片刻,他道,“恕属下直言,刚才主子替萧姑娘打通穴位,已经是输……”他说到这,忽然看到前面的百里焰停下脚步,不由赶紧闭了嘴,甚至是下意识的后退出一步。
百里焰缓缓转回身,他看着紫荆,慢慢道:“输给萧逍,我不以为是输。”
“在主子心里,痕四是否还排在首位?”听到他的回答,紫荆冲口而出,然而问完,可能觉得自己过于放肆,他不由又讪讪的退出一步,垂下了头,不敢再看百里焰。
百里焰没有立刻回答,他若有所思的凝视着紫荆微微垂下的头颅,半晌后,他转回身,继续朝前走去,紫荆见状,于是讪讪的又跟上,双耳却听到百里焰的声音传来:“也许……已经不是。”紫荆怔忡的抬头,却又听到百里焰的声音响起,“但,痕四是痕四,萧逍是萧逍,我与痕四之间的恩怨,和萧逍无关,所以,不会因为有了萧逍,我对痕四,就不再重视。”
“是……”紫荆点头应道。
“我不会放过痕四。”百里焰又补充一句,“绝不。”
“是。”紫荆再次点头应道。
…………………………………………痕……四……公……子…………………………………………
院内,阳光落在萧逍身上,冬季朝阳的光泽,只显得苍白,缺失了一份阳光应有的温暖。
向悦小跑着上前,弯腰,伸出双手想要扶起萧逍,可是才触及萧逍的双手时,却发现萧逍的双手冰冷无比,仿佛深秋路边的石头。
“姑娘……一定很疼吧?”向悦一脸的同情,她小心翼翼的扶起萧逍,见萧逍满头的汗水仍然未熄,不由道,“主子走了,姑娘如果很疼,哭出来也无妨啊,又何必……这般倔强,苦了自己?”
萧逍笑着,缓缓道:“哭出来……还是疼啊,也许,会更疼……”有时候,人需要一个渲泄口,有时候,人却害怕会有一个渲泄口。如果只顾及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得到暂时的缓解,便尽兴的渲泄,后面的路,又该怎样走下去?
向悦一脸疑惑的看着萧逍,似乎没听懂萧逍说的话,当她扶着萧逍准备转身进屋时,目光忽然无意瞟到泥地上,正是萧逍之前趴着的地方,有一个拳头大小、却约有五寸深的陷坑,她不由一愣,迅速而又诧异的看向萧逍,却看到萧逍也正凝视着她,被汗水浸湿的脸上,带着一份天真浪漫的浅笑。
“姑娘……”向悦看起来又吃了一惊,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笑着,扶着萧逍往屋子门口走去,“姑娘应该饿了,阿悦很快便会侍候姑娘洗濑完毕,然后便可去用膳了。”
“嗯,”萧逍顺从的跟上向悦的脚步,“阿悦离开自己的爹娘和弟妹,应该极为不舍吧。”她问,侧着脸,笑看着向悦。
“是啊,我的弟妹们,都很可爱。”向悦点头,笑着淡淡回应。
萧逍闻言,忽然叹息一声。
“姑娘,怎么了?”向悦问。
“阿悦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萧逍笑问。
“姑娘为何突然这么问?”向悦微愣一下,但很快便回答了,“阿悦虽然与姑娘刚刚相处,可直觉姑娘是个善良又天真的小姑娘,很讨人喜爱……”
萧逍轻笑一声,打断她:“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阿悦,很抱歉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人……”
“呃……”阿悦的表情忽然怔住,脚下的步伐也停下,她正侧过脸看着萧逍的双眸,瞬间闪烁出极度的惊愕和不解,然而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想动,结果却是“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仰面摔在地上的阿悦仍然用极度惊愕的眼神看着萧逍的侧面,动弹不了的她,又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像个木雕一样的一动不动躺在地上。
萧逍微微转个身,以正面看向仰躺在地上的向悦:“你和以往我见过的百里焰身边的人有很大不同,但,不代表着我就相信你会对我无害。”
向悦诧异的眯了眯眼,很快,眼神中便闪过受伤的疼痛情怀,仿佛萧逍对她的不信任,让她异常的难过万分。
“你们都很聪明,相信百里焰对你们的调教确实花足了功夫,可惜……百里焰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纸上谈兵和实战,终究是有所区别的,如果他让你们这些手下,和真正的对手周旋过,也许我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轻易的识别出你。”萧逍浅笑道。
向悦张了张嘴,说了一句什么,无奈却没有声音,她一脸懊恼,也有着沮丧。
“你问我,为何不信你?”萧逍笑问,见向悦一脸讶然,于是解释道,“你说话虽然尾音带着支流方言,但我还是能够由你的唇形,看懂你说了什么。”
向悦的讶然变成了恍然,然后又无声的重复问出一句:为何不信我?
“如果你真的是百里焰昨天晚上才买回来的丫环,那么刚才看到地面上那个坑时,你就不该那么诧异。”
为何不该诧异?向悦张嘴,再次无声的问道。
“被冰丝锁穴,全身内力尽失,身体状态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人,然而,能够在地上悄无声息便摁出这么深的一个坑,必须有内力相辅助才能做到,”萧逍慢慢道,“你那么诧异,是因为了解我体内被种入了冰丝,也因为你无比自信:被种入冰丝的人,武功如同被废,但你又无法理解你眼中看到的这一幕,虽然猜测得出:我应该是无法忍受疼痛,所以本能的使用了内力,并且成功,可是你始终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我中了冰丝,内力并没有尽失。”
向悦一愣之后,立刻无声的张嘴道:可是,我只是诧异看起来这么弱的你,会有武功啊!根本不知道你体内有什么丝的。
萧逍眯眼一笑,乐呵呵的蹲下身来,她偏头看着向悦,道:“记不记得后来我有问阿悦,是否舍得爹娘和弟妹。”见向悦愣愣的看向自己,萧逍解释道,“虽然阿悦当时脸上有着笑容,语气温和,然而温和中只有平淡,没有留恋,没有不舍,没有……感情。”
向悦眼中蓦的闪过一丝好笑又好气的神情,再次无声的开口:“姑娘,这一切都只是你自以为。”
“阿悦知道我最喜欢吃什么吗?”萧逍忽然问,然不等向悦张嘴,她已经笑呵呵的开口继续说了起来,“我最喜欢吃师傅烧的烤鱼!”
向悦一脸迷惘的看着萧逍,却听到萧逍很快又问:“当阿悦听到我说出‘最喜欢’这三个字时,是什么感觉?”
向悦眨眨眼,愣了片刻,张嘴无声的回答:姑娘好像很快乐……
“是,很快乐。”萧逍回答,她目不转睛的看着向悦,“但阿悦说‘都很可爱’时,我就像听到阿悦是在说‘萝卜和冬瓜都是菜’。”
向悦在心中无声的叹息一声,看着萧逍,很久后,终于张嘴:你赢了,但是姑娘,你真的很难令人看懂……我原以为,你是相信我的。
萧逍笑了笑,她原本,确实是相信向悦的,向悦看她的眼神,总是有着一份柔软,让萧逍想要去相信,然而现实似乎总是如此无奈,容易令她失望……相信?她能相信谁?连自己,有时候都不能去相信。
见萧逍忽然开始神游太空,向悦不由连声喊道:姑娘!姑娘!无奈就是出不了声,拉不回萧逍的思绪。
一阵风吹过,冷意终于令萧逍回神,她看着向悦。
向悦长长的舒了口气,以唇语问:姑娘虽然被冰丝锁穴,但仍然可以使用内力,为什么?
“呃……我又该问谁呢?”萧逍笑着反问。
姑娘心中其实有答案,只是不肯据实相告。向悦盯牢萧逍的黑眸,又用唇语说道。
萧逍将头偏向另一边,以另一个视角看着向悦,脸上甜美的笑容加深,显然并非否认。
向悦也不再执意追问下去,换了个话题:主子说姑娘擅长使毒、且支流城内、甚至整个天下都无人能够超越姑娘,此话果然不假,但姑娘现在以毒将我控制住,又能怎么样呢?姑娘真以为能够只身离开支流城?
“也不能怎么样,只是为了争取半柱香的时间。”萧逍笑,“时间是仓促了些,可是没办法,谁让阿悦发现了我留在地上的秘密呢?”她想,只要向悦见到百里焰,第一件事情,应该就是报告她能够使用内力,冰丝锁穴对她的作用,并非完全有效。
向悦愣了愣,很快,她又以唇语疑惑的问出:那你为何还逗留在这,和我说这么多话?
“因为阿悦,是第一个替我梳头发的人。”萧逍缓缓回答,“我清晰的看到镜子里,我的黑发由阿悦的手心穿梭,结成麻花辫,我便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如果我从来就没有失去我娘,我的人生会怎么样的不同?是否每一个清晨,她都会替我这样梳着辫子……”见向悦脸上蓦然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萧逍忽然一笑,闭紧了嘴,她一跃而起,转身便像道风般袭卷向拱门,虽然用了轻功,但她的身形并不那么稳当,显然冰丝锁穴对她的影响仍然存在。
向悦看着她的身形已经旋转至拱门处,眼见她就要飞跃而出拱门,却蓦的看到萧逍又停了下来。
剑未出鞘,一只手握着剑柄,以剑鞘之尖对准了萧逍的咽喉。
萧逍退了一步,已经跨出拱门的右脚,于是又退回进拱门内。
“石头想去哪?”一手握着剑柄的季如秋,整张娃娃脸上都露出亲切和蔼的可爱笑容,他缓步逼近萧逍,笑问,“是离开的心太急切,还是冰丝锁穴对石头算得上是制命一击,居然让石头没有能力发觉‘黄雀在后’?”
“季如秋,你这样算是百里焰的同伙,还是他的门客?”萧逍笑问,被季如秋手中的剑鞘逼退到一棵树旁,直到后背抵住树杆,再无路可退。
“石头以为呢?”季如秋不答反问。
“也许季如秋还是那个季如秋。”萧逍仍然只是笑。
“石头说出的话,好像与我很熟、很了解我一样。”季如秋笑着,手腕微微一抖,剑与剑鞘便挂回至腰上。
“我和你不熟,更不了解你。”萧逍很快回答。
“所以我才说是‘好像’。”季如秋笑道,他看着萧逍,“臭丫头想离开支流城,凭恢复不到几成的功力,再加上使毒的手段,只怕很难,我倒有一个建议,石头想不想听?”
萧逍闻言,面上顿时天真灿烂的一笑,道:“我倒是不想听,可不听,又害怕自己后悔……季如秋,反正我想不想听,你都一定会说的,又何必问我的意见?您说。”最后两个字,她语气极为恭敬的样子,还配上一副恭敬的表情,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有些不正经。
“痕府的管家星影在不久之前独自一人闯进了支流,直奔百里城主府坻而来,所以我建议:趁着星影由外攻向内,石头不如就由内攻向外,对百里城主的府坻来个两面夹击,或者奇兵能够制胜,这也是不无可能的。”季如秋很认真的‘建议’道。
“很好的建议。”萧逍笑道,“不过我对百里焰的家并不熟,能不能请季如秋带个路?让我顺利和星影管家进行‘两面夹击’?”
“乐意之至。”季如秋笑道,看了萧逍一眼,犹豫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为何信我?不怕我骗你?不怕星影根本没来支流?”其实他还想问,若是不理会星影,你或者还真有机会逃离支流城,为何要放弃这样的机会?是害怕星影会枉死在支流城百里焰的手中吗?但季如秋终究没问出来。
“星影管家内心潜藏了一腔热血,喜欢路见不平,俗称好管闲事……何况我还是他买进痕家的丫头,对他来说,是闲事中的正经事,我陷身于此,他怎么能不管?”萧逍浅笑。
季如秋讶异的看了萧逍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
看了一眼季如秋的背影,萧逍跟上,跨出拱门后,便见拱门外右侧,凤齐正两手垂立在一旁,见他们出来,他立刻抱拳冲萧逍笑道:“萧姑娘好。”
萧逍回以一笑,问前面的季如秋:“你们真的认为,痕四不会是百里焰的对手?所以,一定要把我留在支流城,好对痕四来个请君入瓮?”所以,才那么‘好心’的告诉她:星影为她来到了支流。
季如秋回头看了萧逍一眼,似乎刚要回答,跟上来的凤齐已经抢过话头:“萧姑娘何出此言?”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逍淡淡道,“现在,若要伤我和我师傅,无论痕四还是百里焰,都是你们的障碍,所以,为了日后的平静,想要除掉我和我师傅,就必须先除掉痕四和百里焰……”顿了一下,她继续道,“你们真的认定痕四会输给百里焰,而你们能够成功的当上黄雀?”季如秋对仇大山和她的恨意,显然比她想像的更深刻,无论道路多么曲折,季如秋也不会放弃报仇,他以为的“报仇”。
听了她的话,季如秋蓦然止步,他回过身来定定的看着萧逍,却一个字也不说,娃娃脸上,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
萧逍也站住,脸上淡淡的笑容已经消失,换上一脸认真。
“如果石头真的这般聪明,就不该说出来。”季如秋终于开口。
萧逍听了,却卟哧一声笑,脸上又恢复天真烂漫的表情,嘟嚷道:“我比你想的更蠢,因为我都还没说完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