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吻一吻我的脸颊,恍惚说着温柔的话:“你气消了的话,我可有事是问你了。”
他看一看我,看向不远处道:“推过来。”
只听车轮声越来越近,然后是院子里侍女压抑的低叫,我并没转过头去看,却隐隐猜到什么。
“这是昨晚一整晚,侯府的护院击杀下的毒蛇。几乎遍布侯府各处。”秦慕玉与我笑道:“它们从四面八方到来,一条比一条毒性更重,更凶残的蛇……因为神智被控制,不去咬人,侯府的一个人都没有伤亡,击杀它们更是容易,真是难得。”
秦慕玉笑看我道:“也是你吹曲整晚,居功至伟。”
褒扬的话,又何尝不是在叱怒?
秦慕玉笑容淡寡,“有几条蟒蛇的粗长,真是平生仅见。可是那都不算什么。看昨夜树倒花乱的痕迹,有一条长蛇,该才称得上巨蟒。”秦慕玉凑近我,“更重要的是,只见它进来侯府的痕迹,却不见它出去。它还在府中。”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还狡辩什么,“你想要怎样?”
“我并不想怎样,它又不会伤害你。”秦慕玉眯眼看我,“我该担心的,是我才对。”
我冷冷看他。
他的笑容早淡寡下去,亦是冷淡看我。
他是知道了我收留了那条巨蟒。
我房中机关暗道他也参详检验过,我若收留巨蟒,将会收留在哪里,他无疑也晓得。
却是走了。
我也懒得理他。入夜,依计闩了门,打开了桌下的机关,持着蜡烛,延着石梯,下去了地下密室。
就着蜡烛,我点燃了地室中的数盏烛台,地室顿时昼亮。
巨蟒正一圈圈盘在密室的石床上。
它能在夜里视物,自然早看到下来地室的人是我。一点攻击吞噬的动作都没有。
我看了看它,拿过一边的一只瓷碗,过去了石床边。
看它一眼,我拔出插在腰间的,秦慕玉拿给我的那把匕首,在我左手腕上轻轻一划。
果然是见血封喉。手腕伤口顿时鲜血如涓涓细流,往瓷碗中流淌。
闻到鲜活的血液的气味,巨蟒看着我淌血的手腕,几要按捺不住。
我叱喝道:“你敢放肆看看!”
巨蟒生生顿住动作。
直到淌了大半碗鲜血,我才用随带的止血药,替伤口止了血。
我将装着我的鲜血的碗往巨蟒推去。
它此时方敢低头去饮。
它饮血后,我也横笛在唇,对它吹起了曲子。
失血后有些头晕,勉强一曲吹毕后,我也没再多待,上去卧房歇息了。
一连半个月,我每夜都下去喂巨蟒喝我的血,在它饮血后,对它吹《无忧曲》。
这毒蟒之王的毒性实在太强,只怕护腕里藏着淬过它的毒血的毒针,没防备毒害到秦慕玉,我反而在不慎时,被护腕中的毒针伤到。所以以我的血饲养它,又在它每每饮血后,对它吹曲,使我的血不是被它消化,而是被它身体吸收。我成为它名副其实的主人。
而今我的血已然混合进它的血液,我也方才敢打它的毒血的主意。
那把一直是割我手腕的匕首,探近了它。
巨蟒看着我手中的匕首,并没有攻击吞噬我,反是后退着。
我安抚道:“我只要你的一点点血就够了。”我看一眼放在瓷碗里的三十六枚金针,“喏,只要给它们淬过毒血就行了。”
巨蟒于是没有再退缩。颇是不情愿地看了一眼我,便乖觉低头了。
我在它蛇身上用匕首轻划了条口子,端着瓷碗小心去接它伤口流下的毒血。
待到毒血淹没了碗里的金针,我便将止血药洒在了它的伤口上。
但还是有一些血液溢出伤口,顺着它的身体,流往石床上。
顿时那血液跟沸水般冒起泡来,跟着被血液沾到的石床,大片大片地腐蚀。
我不觉看了看巨蟒,这毒蟒之王该有多毒?
而我以我的血饲养过它,已是它的主人的我,若接触它的血液的话,会不会怎样?
好奇心驱使,我竟弃了铁夹,手往碗里的毒血伸,想亲自去捞里面的金针。
巨蟒看着我,幽绿眼睛波澜不兴。
我也看着巨蟒……它若有一点阻止,我也就将手收回来。
它一直没有阻止。等到我手指传来温热的湿意,我也才知我的手指已经探进了碗里。
我想将手收回来,手指却不听使唤了。
而这时我也才意识到,等待我的手指的不是剧痛腐蚀,或者毒血入侵。我的手指安然无恙。
本来只是谨慎起见,才以我的血饲养它,只以为这样能抵抗些它的毒性,我不慎被护腕中的毒针伤到的话,也不至于无药可救。没想那毒血已并不会危害我,自然是意外之喜。
直接用手指捻起那三十六枚毒针,放进了我两手的护腕后,好奇心还没褪去。我用匕首在我手指上轻轻一划,将伤口直接埋入碗中毒血,直接这般地毒血入侵……
巨蟒看着我,幽绿眼睛微微诧异。却仍是没有阻止我什么。
毒血浸进了我的伤口,我的手指伤口也是并无异样。我又等了一会儿,也不觉有中毒的迹象,倒是因为连日来失血过多,头晕起来。
自第一晚以我的血喂养巨蟒起,便因失血觉得头晕。随着接连半月与巨蟒喂血,头晕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哪怕每日汤膳补品不断。而最初的几日,还出去晒晒太阳,这几日是连房门都没出过。怕人起疑。尽管我每日以脂粉掩饰脸色,但精神气力却是掩饰不住的。而每晚我独自洗去脸上脂粉照镜子,眼见镜子里少女脸庞上的血色一夜比一夜褪尽,直到惨白如鬼。
这次的头晕更甚以往的任何一次,竟是晕倒了过去。晕倒在地下密室里。
醒来时我却睡在我卧房的床上。
我卧房下面住着条巨蟒,云舒苑里除了我以外,只有楚循良知道。楚循良便是敢下去地下密室,怕也不能生还。更甭提将晕倒在那里的我抱上来。
难道是秦慕玉?
若抱我上来的人是秦慕玉的话,那巨蟒……
秦慕玉知道地下密室里住着巨蟒,下去的话,定是有着准备。何况他的蜀山剑法……
有危险的不会是秦慕玉,反倒是巨蟒!
我想撑身起床,下去看看巨蟒,却虚乏的一点力气都没有,竟是坐起来都不能。
正心忧,侧头时,看到我枕边一片团扇大的蛇鳞……
送我上来的,不是秦慕玉。是巨蟒。我松心一笑。
正这时,我卧房的房门轰然一响,接着是巨物蹿动的声音。我在内室,虽看不到外间发生了什么。却晓得是巨蟒从外面回来,正下去地下密室。
我不觉一笑,趁我昏迷,趁着密室洞口打开,趁送我上来的功夫,它竟溜出去逛了!
蓦地又想起一事,心中一紧,恰时隔壁卧房的林妙儿听闻我房中巨大声响,急急推门进来,“小姐!”林妙儿跑进了内室,问我,“出什么事了?”
“你先去把外间打开地下密室的机关关了!”我道。
林妙儿关过机关后,回来狐疑问我,“小姐在床上,地下密室的机关怎么是打开的?”
我并不回答,只道:“你快去唤楚循良,让护院们在云舒苑到处查看,可有下人伤亡?”
那东西别不是趁着出去逛的功夫,吃人了。
“发生什么事了?”林妙儿询问道:“又是深更半夜的。”
我只一笑,“你只去吩咐楚循良。他自是明白。另外,别的院子,这整个侯府,都去瞧瞧。”我补充道:“私下里查看就行了,大晚上的,别弄得大家睡不安宁。”
我收留巨蟒已有半月,秦慕玉那日虽是冷然离去,这半月也没再瞧过我,但也没置喙那巨蟒。可若是它伤了人的话,秦慕玉绝留它不得。
一番查探,林妙儿回来禀报我,“云舒苑并没有人伤亡。楚头领正与人去往侯府别的院子查探。”林妙儿嘀咕道:“倒是云舒苑的厨房里乱七八糟。我今晚去那里吃夜宵离开时,厨房里明明还炖着锅牛肉……整整一锅,都被人吃干净了。还有给小姐炖的补血的汤膳,也被人吃了。”
林妙儿皱眉,“也不知是谁饿成那样。仅吃熟的也罢了,连厨房里的几十斤生猪肉,也给吃掉了。那几只活的鸡鸭,也被咬死吞吃了。厨房的地板上,一地鲜血,触目惊心……难怪小姐半夜里让四下查看,果然是进了凶贼。”
它在厨房里饱饱吃了一顿,当没有再吞人入腹了吧?
林妙儿甚至没有疑心是畜生所为,再回去睡觉的时候,还说只等天亮便去各处巡查凶贼,我笑着说不用。
巨蟒昨晚深夜出去乱晃,确实没有伤人。然而我翌日起床,却起不了了。昨晚没有力气,本以为睡一觉,就没事了。而护腕里的金针也已淬过巨蟒的毒血,我也不用再割腕与巨蟒喂血了。本以为虽然失血很多,但养些日子,身体就恢复了。不想身体已经严重亏损。
翌日见我久未起床,林妙儿过来看我,直接惊吓了大跳。
她的目光钉在我脸上一般,惊痛惊心。
连日失血早已气色不好,只不过用胭脂水粉遮掩了,今早起不来床,做不了那表面功夫了。我想我的脸色确实吓人。而昨晚半夜她虽也见过我,夜里并看不清。这白日一瞧,却是触目惊心。
这半月里时常头晕不适,却不想引人起疑,并没叫大夫,此刻毒针已淬好,自然免不了吩咐林妙儿,“还愣着干嘛,快去请大夫。”
我可不想就这样死去。
死在秦慕玉的前面,我也不甘心。
听闻我体亏到连床都起不了,那日冷淡而去,半月不曾踏足云舒苑的秦慕玉,终于来看我。
我失血过多的气色任谁都看得出。我虽是虚乏闭目,也感觉的到站在我床边的秦慕玉,冷盯着我面色的沉凛目光。听过大夫对我失血过多的断言,他周身气度更加沉凛。
良久他在我的床边坐了,简单检视过我全身,终于举起我戴着护腕的左手。
顿了片刻,他轻掀开我手上护腕。
“啊!”是满屋子侍女的惊叫声。
我知她们必是看到了我左手护腕遮掩下,横七竖八的新旧伤口。
左手小臂被秦慕玉的手掌捏的疼痛,我蹙眉睁眼看他,他亦正冷凛看我,蓦地将我的左手一扔,起身转身离开了我的卧房。
此后一连十多日,他亦再没来看过我,哪怕其间几次,我生死系于一线。倒是短暂清醒的时分,听林妙儿说夜未央来看过我。我问林妙儿,夜未央这才走了一个多月,就从蜀山回来了,这么快?林妙儿说,夜未央路上遇到了一只鬼怪,她自是一心捉鬼,跟那鬼怪辗转去了江陵。既回到了荆州范围,又听见我生病了,收复那鬼怪后,她便回来了。
又是一次在鬼门关徘徊,因为夜未央,秦慕玉倒是来看我了。却是带着满身酒气。我更是被不知争执着什么的他们俩吵醒的。
因为秦慕玉在房中,醒来的我,仍旧闭着眼。
“你在病房里喝什么酒?”好不容易都住了口,把着我右手脉像的夜未央又斥责秦慕玉道。
秦慕玉并没有答话,听见了他吞咽酒水的声音。
夜未央放开我的右手,忍不住斥责他道:“我不是和你说过吗,她容易走极端,你别把她逼急了!”
“我哪逼她了!”秦慕玉带着酒意道。
夜未央冷笑,“有没有对她做什么,你心里清楚!”
“若不是你玷污了她,她会想不开吗?”夜未央惊痛道:“她还不到十四岁,你说了,你会等两年的……你真是个畜生!”
秦慕玉亦是惊怒:“你以为……”
秦慕玉气恼道:“我并没有真的将她怎样!”
“没有真的将她怎样?”夜未央举着我的左手,“她用得着割腕自杀吗?”
“自杀?”秦慕玉骇笑。仿佛听到了笑话一般。
好久骇笑转为了冷笑,秦慕玉道:“她哪是在自杀?她是想要我死!你听不出,这卧房下面,静静地伏着一条什么东西?她是在用她的血饲养下面那条东西!想要取那东西的毒血对付我!”
室中静寂,似夜未央在屏息静听,而后举着我的手的她的手一震。
秦慕玉顾自继续冷笑,“不杀了我,她岂会自杀?以前她还想过自尽,她爹娘刚死的时候。现在旧仇又添新恨,因为我喜欢她。她是恨的必须要杀了我。岂会走在我的前面?”
“呵!”秦慕玉带着酒意冷笑,“以前她还想与我玉石俱焚,大约现在玉石俱焚都不愿了。不是么,黄泉路上我们又要相见。她怎么愿意?我若死了,她必会好好活着。——你没听见她构思过的,这世上没有我,她的美好生活?——她冀盼着某一天,能跟她喜欢的男人长相厮守,为他跳一曲翩若惊鸿的舞。”
夜未央似没有听到秦慕玉冷笑的话,身体震过之后,笑了道:“那条毒物好大!”
感觉到夜未央目光柔和看着我,良久,忽地笑了,“她竟也不怕!”
秦慕玉冷哼一声,“《无忧曲》能让所有飞禽走兽,甚至包括人……供她驱使,她怕什么?……怕是没有《无忧曲》傍身,她也不怕!我在她心中,原才是真正的洪水猛兽!”秦慕玉冷冷道:“她招来那条毒物,就是为了对付我,她会怕?”
夜未央依旧自顾笑道:“……咦,它在吞吃东西!”
秦慕玉冷哼一声。
夜未央此刻方理会秦慕玉,“你从来都知道,她想要杀你,而今又有什么好酗酒失落的?”夜未央调笑道:“既知那条毒物,她是用来对付你的,你就去杀了它呀。”
听到龙吟诤声,想是秦慕玉拔了剑,“我这就去杀了它!”
夜未央揶揄道:“你不怕她醒来跟你闹吗?”
秦慕玉一时顿步。
夜未央指出道:“她病了二十日了,你要杀它的话早就杀了。那条东西这么久你都没杀它。现在会去杀它?”夜未央起了身,“你又不惧那条毒物。她以此对付你,你有什么难为的?你不是恨她想要你死,你是恨她自残自己的身体。”
夜未央嘲笑道:“你根本就降服不住她。甚至是她将你牵制的死死的。哪怕表面看来,是你处处迫压着她。”夜未央柔媚笑道:“谁叫她不爱你。而你爱她。”
秦慕玉不说话,只一室沉凛。
“怎么,还想迁怒我?”夜未央并不怕他,更加指出道:“便是有朝一日,她爱上了你。你也降服不住她。她脑子里装着多少东西?她有着男人艳羡的聪明才智,还有男人也比不上的胆量。便是以前没有问过,或者不确信,到现在你也早该相信了吧,魏国真正的良将,不是云晨,是她。便是没有亲身指挥战事过,长在军中,待在主帐里,伴在云晨身边的她,也早已经熟稔于跟云晨那样指挥三军,运筹帷幄。她甚至可比云晨做的更好。战事上是;她已经脱离了云晨,无须掩盖锋芒,免得遮挡了云晨的光亮,为人处事上,亦是。”
“还好,哪怕是在云晨身边成长,她的心理也从来没有扭曲过。她难得善良。比大多数人都善良。或许这点继承了她的娘。”夜未央说到此,方又问道:“……她也不是玉石俱焚的性子,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她会这么激烈地对你?”
夜未央道:“她聪明的很,不会为着口舌之利,引你强迫她侵犯她。相反,处处避忌着你。每每是你对她苦苦相逼。便是她清白还在,你也一定是对她做了什么,她才会这么激烈地反抗你。”
秦慕玉仍旧没说话,室内的迫压感却早散去了。
夜未央痛心道:“苏沪良善单纯,万不会往此事上疑心,若是他知道的话……”
“我会怕他吗?”秦慕玉喝断道。
夜未央冷笑:“你有胆就等苏沪从魏国回来后,将你对她的感情,告诉苏沪啊。”
夜未央反问:“苏沪是她舅舅,要将她从你身边带走的话,你凭什么阻拦?”
秦慕玉冷笑,“便是苏沪知道此事,便是苏沪要带她走,她也不会跟苏沪走,不会离开我,你信不信?”
“她不会离开你,又不是因为爱你,你有何得意的?”夜未央道:“她不离开你的理由,你还不清楚?”
夜未央不知是怨是怒,“她并不爱你!不想她有朝一日真割腕自杀的话,你就收敛点吧!”
“收敛?”秦慕玉冷冷而笑,“怎么收敛?回避她?不见她?这样她就会爱我了?”
秦慕玉道:“我强迫她,她可能非但不爱我,还恨我;可我不处处强迫她的话,她连恨都不恨我了。我只是她的杀父母仇人,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是!”
秦慕玉道:“她要恨我就恨我吧。就算她心里没我,她也是我的女人。我是她的男人。”
夜未央怔怔道:“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耻了?她上次把你说的十恶不赦,我还不觉得,怎么现在看起来,真的这么无耻了?”
秦慕玉不怒反笑,“前二十年,我一直是正人君子,可我得到了什么?那时玉奴便是我的全部,却还背弃于我。没错,从戎以后,常年不见一个女人,身边都是才狼虎豹,是变得无耻了。越往高位走,越见无耻了。她恰好在我人生最无耻的时候,走进了我的人生,还想我对她正人君子不成?”
“现在回想起来,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很喜欢她。我第一次见她,不是在魏军主帐的外面。是在魏军军营的后山上。我去见玉奴,因为只身前往魏军军营,谨慎起见,我头天就去到了魏军军营。——玉奴已经不是我的全部,我去见玉奴,会豁出我的性命不成?万一云晨真致我于死地?自然早为自己留了后路。”
“魏军军营的后山,是魏军活埋医治不好的伤患的地方。我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在笑——看着医治不好的伤患还喘着气,却被雪土一铲一铲地活生生埋在坑里,看着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在笑。我于是也笑。那个时候我便知道,我们是一类人,与玉奴的女儿的身份无关,与她七八分相似玉奴的相貌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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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生病了,11——13号都在医院里,没更新,不好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