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洛带着他的画笔离开了这个国度。
他告诉我,他放弃寻找艾莫斯隧道。他至今辗转在矛盾之间,艾莫斯隧道带给他的既是悲亦是喜,他欣喜心里再也没有模糊不清的疑虑,当他再看着妈妈的照片时不再感到负罪和愧疚,可他悲哀,那个无比疼爱他的父亲却让他失去了那种温暖的感觉,他说:当世界要改变的时候,才不会管你是什么样子,那时,你会觉得自己拿出全部的气力和生命横阻狂澜时,却变得毫无还复之力和支离残碎,觉得自己极度脆弱并且快要死去。
看着他的飞机在视线的不远处起飞的时候,我在心里告诉他:但是,你没发现,你幸存下来的真实和坚强,都是在你转过身背对这个世界完美虚幻的一面后被印刻的淋漓尽致。
凌晨两点的时候,我像没有脊柱的软体动物一样窝在沙发里,但我却明显感受到我的脊柱僵直,浑身疲惫。我的眼皮在沉重的往下盖,觉得精神和意识完全已经脱离了我。
艾莫斯隧道是什么,终有了答案,可当我清楚它到底是什么的时候,我却感到极其不安,它像一个巨大的容器,装载着令人沉郁阴冷的事实,无形中我已经能感觉到智心在走过艾莫斯隧道以后,看到的无疑是一个悚然可怕的真相。
艾莫斯隧道在哪里?
这个问题,这个让我已经把自己折腾的像个精神病人的问题,我甚至开始打心里对它有点深恶痛绝,我憎恨它一直给我无限深暗而庞大的遐想,一直让我无从看出一丝一缕的真切和可靠,并且我是毫无理由的去寻获它,没人硬拉我这么做的,也许是我骨子里好管闲事的那根神经突然茁壮成长起来,多么荒诞莫名啊。对的,仍然是这个问题,从未改变过,这个关于艾莫斯隧道的问题。
我开始觉得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这样不规则的睡眠时间,困意的袭来是早晨五点十五分,我趴到枕头上的时候,猜想着自己即刻就会进入梦境了,即刻……
树林里的草地很潮湿,泥土踩上去也很松软,也许没人走动过,除了松鼠和兔子,有些浆果类的植物被踩进泥里,汁液从果实里流出来,混进土壤,孩子看着自己的脚印发呆,她分不清此刻是什么时候,除了枝叶密集,天也阴沉的很,遮光蔽日,似乎晦暗的隐藏死寂,孩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树林里的,她感到饿了,而且这里又湿又冷,很多树干上都满是苔藓,这里也听不到鸟叫声,似乎根本没有鸟儿往这里飞过,孩子仰着头看着树梢,她希望能看到一只松鼠在上面,结果什么都没有,孩子很失望,孩子的眼睛里失去了神采,她低下头的时候,视线有些模糊不清了,但她好像看见前方有一串脚印,并不属于她自己的脚印,孩子一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那是母亲的身影,母亲缓慢的蹒跚在前面的树林里,似乎很吃力的在行走,身后落下一串脚印印在泥里,孩子立刻朝前追去,她猛烈的在泥里奔跑着,并且奔跑的时候还伸出了两只手臂,孩子希望能更快一点的抓住母亲的手,她大口大口的喘气,她想呼唤一声“妈妈”,也许前面的母亲就能停下步伐转过身来等她,也许是她跑的太猛烈了,几乎连呼喊的力气都被用尽了,她越跑的用劲,越觉得追不上前面的母亲,她觉得膝盖快要瘫软下去了,脚下的泥也很滑,或者是踩到那些腐烂的浆果,孩子重重的摔倒在地上,泥里的枯树叶贴到她的嘴边,一股咸湿的味道弥散到整个嘴里,孩子艰难地用双手支撑起身体,她要快速的追上前面的母亲,孩子满身是泥站在原地,她突然动也不动了,她发现母亲不见了,孩子又朝前面跑了一段,还是什么都没有,再往前跑,已经临近山崖,无路可跑了,泥土里再没有其他脚印,除了她自己的,孩子蹲在悬崖边,愣着双眼朝远处看,吹来很强劲的冷风,悬崖下边是急湍甚箭的河水,一阵一阵的激流砸在河水中凸起的石块上,寒冷的湿气扑打上来,鼻尖和眼睫上盖了一层冰凉的雾气,她用手指抹了一下眼睛和嘴唇,像是能感觉出细碎的冰花在随着脸上的体温渐渐融化,才蹲了一会,瞬间就冷到全身打起颤来,孩子觉得母亲似乎就是消失在这里,她还是忍不住爬下身体,把脸贴近悬崖边,这样朝下看也许能看的更清楚一点,实在太冷了,孩子的整张脸几乎已经冻僵了,她仍旧什么都没看到,怎么能什么都没看到呢,母亲为什么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孩子心里使劲的骂自己,都怪刚才摔了那一下,自己是个没用的人,怎么能在那种时候摔倒呢,孩子觉得实在太冷了,身体整个都僵硬的不能动弹了,双手通红的看得见血丝,就像冰柜里的冻肉,她用嘴不停地呵着气,她知道,她找不到母亲了,所以世界就会变得那么寒冷刺骨就像呆在深渊里……
梦醒了以后,我习惯性的把枕头往上扯一点,也随之把整个身体都往上靠一点,以便调整出半靠的睡姿,好让我平缓的呼吸并且回忆整个梦境的过程,孩子照旧没找到妈妈,和往常那些梦一样,无一例外,结果都一样令人嫌恶。过去有个朋友告诉我,他十年间一直都在做同样一个梦,每个细节都是一样的,我还对他说那是因为他的梦都是茫昧而模糊的,也许大脑把无法识别的都归到一类吧,像是垃圾分类一样,他听完后极为不乐意,他把梦境的整个过程和细节讲述给我听,他一再强调着那些情节在他十年间的每个夜里重复的上演着,结果听完后,我却对他说,好吧,这就像一只手拿了一枚铜钱,另一只手抓了一把沙子朝上空抛去,照这种概率,也许真的有一粒落进了钱眼里,他这十年间做同一个梦的几率就和落进钱眼里的那一粒沙子一样,不可能发生的事有时也是会发生的,结果,他对我的说法很不乐意,他觉得我这么解释是不相信他的表现,我没说话,看着他走远。
其实我信他,我一直都信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因为我也是落进钱眼里的那一粒沙子,只是我不愿意承认而已。
而且也是因为我心里强烈抵触去承认那个梦境一直在表现的结果——无论怎样的场景和事态变更,孩子终要失去母亲。
很久以来,我其实已经非常厌恶做这个梦,甚至仇视和恶心它最终的结果,我恨透了看到孩子独自留在荒冷枯竭的世界里时,眼睛里还在浓烈的蓄积着要找到妈妈的期盼,那种渴求着出现一丝生机却又因无能为力而顺从接受的眼神,让我每次在梦醒以后都感到疼,生生的疼,我从未能出现在这个梦境里,若能那样的话,我也许会告诉孩子,别那样祈求,难道不是妈妈故意扔了你吗,也让妈妈找你一次吧。
我没能有那样的机会,所以,我每次梦醒后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咀嚼着自己心脏上的一片肉,恶心叠加着撕扯下来的生疼,全都汇拥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
我从没告诉别人,这十年如一日的虚幻梦境就是我想要找寻艾莫斯隧道的真正原因。
微风拂过耳际的时候,像轻柔的棉,再仰头瞥见整片如洗的碧空,早晨让噩梦阴霾的心情一下子便晴朗开来,偶尔也听见沿路的小店里传出优雅的旋律,我本来疾驰的步伐都不由放慢下来,阳光呈无数细密的金线从天空拉扯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