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苜町是一间画坊。
我推门进去立刻就闻到油画布和颜料的气味，室内呈四方形格局，所以进来的时候就可以很清楚看到每个角落，大大的窗户都是敞开的，刮风的时候风就会很充分的从窗口灌进来，不至于让室内的颜料气味过重。
“最近没有新的作品，老旧的模仿品和原创作品还剩下一些。”
轻细的声音从一个木架后面传过来，我一转视线，正巧就迎上一个20出头的年轻男孩，事实上，我这一瞬间是呆住的，因为那是一张非常精致漂亮的脸，线条及轮廓比例优雅至极，我敢说我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画像里的面孔，这样的长相实在是出众的有些不真实，心池里若是荡着莲，也会因眼前这样的面孔而失掉许多颜色吧。
只是，初识相见，总觉得这张脸上被蒙了一层……一层时间的尘埃，像是蛛网掩埋里一张绝美肖像，他的样子很疲惫，神色灰暗，下巴上还有些没刮掉的胡渣。
“需要帮忙吗？”
我回过神的时候尽量表现得让自己不拘谨，因为我知道之前一秒的时候自己一定很傻，为了不继续像傻子一样停顿着，我赶紧从衣兜里掏出智心给我的那张皱巴巴的纸。
“哦，我是照着这个地址来的，这样来访实在很冒昧唐突，可是我需要您的帮助，所以就来打扰您了。”我很为自己这番开门见山的话自赏，省了那些拐弯抹角的礼节性自我介绍，我可以先切入主题以后再跟对方说明我是谁，这样更能提高我的可信度。
“我可以知道，这是谁给你的吗？”这个精致的人显然开始有点激动，我从他眼睛里流转的一些东西看得出。
“她名字叫……智心。”我从心里觉得这人一定是认识智心的，甚至关系匪浅。
“她还好吧？也许她那样根本算不上好……”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其实，你应该算得上她唯一相信的人了。”他马上跳转了情绪，很平静的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
“因为这个地址是我写给她的。”
我愕然一怔，直觉正在告诉我他是谁，一直以来，他一定多么迫切希望来这里找他的人是智心。
“那你也一定是智心同样信任的人。”我说，尽管我心里很想问他和智心以什么关系存在着，只是这么问显得太不礼貌。
“曾经是吧。”
安静而泛着木香的居苜町里。
“你好，我是苍翼。”他微微一抿嘴角，这一笑，仿似严冬尽去，春暖花开，眼波流转出一种容易幻灭的错觉。
苍翼，竟然是苍翼。
他就这样清奇俊秀的站在我面前，惊异和狂喜在我心里升腾着，不是慢慢地升腾，却是如涨潮一般迅猛。
茉莉花茶在陶瓷小茶碗里盛着，苍翼倒好茶，提起茶壶的瞬间，因为壶口挂着的最后一滴落进碗里，使得这只碧玉剔透的茶碗涟漪波荡，茶面上茉莉初绽放，让人觉得它生机尽现。
我完整的将自己三次探访智心和怎样走进艾莫斯隧道这个巨大谜题的过程告诉了苍翼，他细细倾听，并无插话，直到我全部说完后端起茶碗啜饮。
“这么说你最后一次见她就是在昨天？”。
“嗯，昨天从她那里得到了这个地址。”我依然捏着那图已经揉的很皱的纸团，总觉得丢弃它就什么都找不到了。
“她还好吗？我去看她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和我说过。”苍翼垂下睫，或许是眼睛里暗藏的情绪不想让我看到吧。
“嗯，智心她现在的状况挺好的，愿意和人交流呢。”我紧接他的话，想让他得知事态不是他想的那么悲观，是在有所变化的，提及智心，看得出苍翼因为智心呆在那样的地方而感到自责，以此也证实了他们的关系绝不一般，我觉得，他知道的事情也许远远超过了我能想象到的程度，从他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承载无数，多得可以从他那扇心灵的窗口溢出来。
“可是……”
“怎么？”他看着我。
“可是医生说从来没人去看过她，除了我之外。”
“我是偷偷去的，只有一次，根本没让那些医生知道。”
“你那样做可是违反规定的。”我每说完一句话都会不经意去看苍翼，他的脸不管任何角度都可以定格在完美的画面。
“我没猜错的话你来这里找我一定不单纯是为了智心而来的吧，你想弄清楚艾莫斯隧道的真相，没错吧。”他的洞察能力很让我惊叹，但我觉得多半是因为这个纸团的关系才能让他毫无避讳的说出艾莫斯隧道这种在我看来诡异离奇的字眼，我也很讨厌拐弯抹角，直接切进主题当然是我最迫切希望的。
“对，我觉得自己无法解开这个谜团，希望能得到你的帮助，并且这也许也是智心所希望的。”我抿抿嘴，舔了一下嘴角，这一路我可是攀爬而行，整条街都是斜坡状，对于我这样运动能力正在退化的人是一个相当费劲的事，体力消耗的比较多，所以在这个时侯喝茶也喝的很迅猛，除了没呛到以外就是茶溢出了嘴角。
“她给你这个地址的时候恐怕这个地址意味着什么她都忘了吧。”苍翼的眼睛里已经荡起了水光，他转过脸去，表现的还很平静，我想，他的心底早就波澜翻覆了。
“智心她……她是因为病了才会遗忘，她一定会回忆起什么的……”我瞬时咽了后面的话，因为，回忆并不都是美好的，可是，我又怎么知道这一切到底是喜、是悲、是爱、亦或是恨呢……若是疼痛或伤害，能遗忘了该有多好，何必硬要挖开那些尘封的泥土。我到底是劝慰他还是附和他，一时语塞。
“我这样突然很失态让你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请原谅我刚刚有些失控。”苍翼把双手合拢放到鼻尖上，续而又放回到膝盖上，这才在脸上露出一点平缓的微笑，并不是那种阳光明媚的笑，更像是沉夜里乌云散掉后慢慢明净的一盘青轮。
“没关系。”我也随他一如平静的说话，生怕扰了这居苜町里萦绕屋梁的慧净素雅的氛围。
“那个时候我应该阻止智心的，如果我极力劝阻她去寻找艾莫斯隧道，现在她应该会在洛锡圣堂里替她小时候就种下的桔树浇水，一共有三颗桔树，她总是亲自照料，哦，真是抱歉，忘了跟你说明，我和智心都是孤儿，被收容在洛锡圣堂里，由神父帕拉姆照顾我们，帕拉姆神父是英国人，他年幼时母亲因病去世了，他的父亲带着他来到这里后又取了第二任妻子，是个日本女人，洛锡圣堂是他父亲建造的，据说那时他父亲在英国是个商人，比起那些穷人他可算是富裕家庭的孩子了，感谢仁慈的天父让他始终都怀有一颗和主一样仁爱的心，洛锡圣堂收养孤儿，并且教育他们，给他们食物和水，还有温暖的床铺。后来帕拉姆神父的父亲年迈体弱，他把他护送回英国安度晚年，当然还有他的继母一起也去了，帕拉姆神父留在了洛锡圣堂一直照顾着那些更需要关怀的孩子们，我只见过帕拉姆神父，从没见过他的父母或是兄弟姐妹，我和智心被收养在洛锡圣堂的时候他已经53岁了，洛锡圣堂是建在郊区的小村里，我们被收养的时候还是婴儿，神父告诉我，智心和我一样年纪，是一天旁晚一个女人把我和智心放在一个大篮子里急急的赶到洛锡圣堂，祈求神父收留我们，什么都没说，只留了一点少数的钱就走了，神父说他看到我们的时候我在吮着手指，智心则在一旁嗷嗷哭个不停，他都不知道我们叫什么，他从牙齿和骨骼大小判断我们是同一年出生的婴儿，他给我们取了名字，可以说我和智心都是在那种郊区的小村长大的，尽管那里是穷乡僻壤的小村，但是那里有很美的风景，我很喜欢早晨起床后就能闻到樟树的味道，那里种了许多樟树，是神父在日本的一个远亲来到小村帮他种下的，听说日本也产樟树的，其实我一直都在想他是怎么把那些树弄到这儿来的，可我却从来没问过神父这个问题，也许只是个愚蠢的问题吧。遇上初夏开花的时节香味就非常浓郁，下过雨后那些黄绿色的小花时常也掉落到泥土上，帕拉姆神父告诉我们，那是主把我们的烦恼化作坠落下的花瓣，它们落进泥里慢慢腐蚀掉以后我们的烦恼就会消失了，我和智心一直都很相信，每次因为下雨看着那些落下的花瓣浸到泥土里以后，我们就会非常高兴，我们都觉得自己的烦恼已经消失的无迹可寻了，那时还真是很天真可爱呢。”苍翼咧开嘴角笑了一下，笑时眼睛也弯起来，只是他没笑出声，只是，那样的笑容却没让我感受到那股幼时无忧无虑而幸福的洪流灌注进心田，倒是让我强烈的觉得那样如奇异果一样酸甜怡人的时光被逐年啃噬掉以后再也回不去的遗憾。
我刚想打算张嘴说点什么，虽然我不擅长说很多娱乐别人的话，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就像我第一次见智心的时候，我跟个傻子一样看着她不说话只会抽木条时我一点招数都没有，只能在心底拼命的抑制着一巴掌把那些堆在一起的木条打翻的想法。
只是，在刚才，苍翼叙述着蜡笔画一样天真的童年时节，我也突然被带进了自己那段流失已久的年华，也许，在我寻找艾莫斯隧道的路上，并不想让自己承认一个事实，一个我想寻获的真相，它像熟透的荔枝裂开了壳砸到地上，把蜜汁溅了一地，知道曾经它有多么甜美，只是，已经尝不到了。
“智心一点也不记得这些往事了。”苍翼接着说，没让我插话，其实我也插不上什么字句完美的可以附和他的话，顶多只是“嗯”“啊”这些无关痛痒的字眼，但心里却是徜徉许久，也很想跟他分享一番的。
“也许，她只是藏到心底不说罢了。”我终于还是附和着说了一句。
“她忘掉所有，都要归咎于寻找艾莫斯隧道。那时，她已经着魔一样的寻找着艾莫斯隧道，她四处找人打听，每天都用本子做着详细的记录，她总是深夜一个人去图书馆，很多个早晨我看到她的时候她坐在校门口那家咖啡店里，她在最里面的位置，一只手臂杵着半边脸，脸上挂着很重的黑眼圈，极其疲倦的样子，面前放着大号杯的咖啡，每次都是这样，几乎一种异象的病态。后来她已经什么都不做了，我打电话给她，她居然穿着拖鞋出来见我，头发也不梳理整齐，她的脸慢慢开始瘦削下去，眼眶黑黑的，嘴唇也很干裂，她的神情忧郁的像个病态的人，完全变得不是她，我知道，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
“她始终都没告诉过你是什么事情吗？”
“应该说她没告诉我她知道些什么，她进行的这一切事情对我来说我只知道一个开端，那是我们无意中听到的，在那个大学里流传出一个奇怪的传闻，在图书馆里有一条看不见的隧道，如果你有幸找到它，那就走过去，从隧道的这端走向另一端，你就会知道你想知道的任何一个真相。有一些人为了知道恋人真心喜欢谁或者是将来从事的工作是什么等等这些问题都去寻找那条隧道，甚至有人还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去，但看样子他们都没得什么结果，谁都没找到过艾莫斯隧道，只看到有许多人总是在图书馆的每一个楼梯间和每层楼里来回不停的走来走去，也许是很希望能莫名其妙的就走进那条隧道里。我和智心一开始也去寻找过，可是我们并不是为了这些理由才去寻找，我们为了……为了那个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