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漫无边际的黑暗,无从获知黑暗的边际线延伸向哪里,米洛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有人向他走来,有微弱的光圈,只照在那个人的身后,无法看到他的样子,他穿着长袍很轻盈的走路,米洛可以确定来的人是男性,因为他听到他说话,声音硬朗并且富有穿透力,那个人站在黑暗里,站在较远的地方,借着光线能看到他长袍的下摆在脚边晃动,他说:‘你想见到你的母亲,甚至对她的死开始质疑,看着我的眼睛,你就可以知道真相。’光线在短暂的一瞬间照射到那个人的脸……
米洛突然间惊醒过来,睁开眼睛看见的还是房间里一切照旧的样子,没有任何异象,也没有任何人,突然觉得盖在身上的薄毯变得很沉,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数年来,他在心里藏匿的那个疑问,藏匿着那个他一直想要知道的真相,终是有一天疑问要从心底深处露出来突现到眼前的,像从深井里慢慢往上爬的藤蔓。
对于母亲的死,一直心存不可触及却又非常想把它挖出来看清楚,在米洛出生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米洛像是夺走她生命的利刃,他的出世似乎斩断了她存活的气息,父亲说那时母亲多么痛苦的在生产,生下了一个苍白的孩子,她是在乡下的小屋里把米洛生出来的,没有任何医疗设备,母亲大出血后无法救治,血掺着羊水浸透了整个床铺,流到地上,父亲怀抱着这个孩子,看着母亲那样干瘪的躺在床上,她半睁着眼,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呼吸,直到她的手从床沿上滑下来。
“父亲把这些讲给我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就站在她的床旁,脚底踩在那些从床上流下来的黏稠液体里,我感到还是温热的,我只能从照片上看到母亲的样子,她明媚的笑脸,可她却躺在坟墓里。”米洛说着这些话,像一条蜿蜒的河流,掺着腥红的残骸,静静悠悠流淌进深渊的底端。
“其实我总觉得每次看她的照片就隐隐升出一种莫名的想法,母亲并不是那个样子死去的。但我没有理由去怀疑父亲,他非常疼爱我,他绝不会对我撒谎,这种念头太邪恶了,我怎么可能去质问他这种愚蠢的问题,这么多年他除了做父亲,也一样如母亲般的呵护我,我需要遗忘关于追究母亲的死这种愚蠢的想法,我减少去看母亲的照片,尽管我多么希望她还活在我身边,我多么希望能帮她梳理她长长的头发,照片里的母亲,对我来说,是那么欠缺真实感,只觉得自己在看一个普通女人的照片,无法从一张照片上挖掘出那种孩子对母亲独一无二的情感,毕竟我刚一出生她已经死去,做为孩子,握着母亲的手该有多么温暖幸福,可我只有毕生的遗憾,只是,我渐渐发现唯有一种感觉很真实,照片里的母亲,她的眼睛里,藏着没有说的话,这种感觉也许很荒谬吧,她的神情总让我在脑子里浮幻出她生下我时的样子,该是比照片里忧伤的样子痛苦一万倍。”
米洛的目光游移在暗处,他似乎还能在耳边听到她大口而艰难的喘息,听到母亲在拼命的挣扎,听到她的指甲死死抠在床沿上发出的声音,在她竭力嘶喊的时候一个孩子拖着脐带从她的身体里出世里,可是,她嘶喊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也许,这个孩子出世的时候,她还活着,总有这种感觉告诉他,他不是夺取母亲生命的死神。
“也许你会认为,我是在逃避一种愧疚和罪恶感,也许就是因为我的出世而夺走了她的生命,直到父亲也离我而去,这个疑问像古老的树根那样埋在我心脏的土壤深处,直到这一夜终究是被挖了出来,不过就在我回想那个奇怪的梦时,突然有一样东西像刀一样扎了我一下,梦里的那个人,不,是那人的面孔,我见过的,就在某个地方,我飞奔着上楼,由于太急切还差点跌倒在楼梯上,距离父亲房门两米左右的时候,我缓慢下来,我深深呼吸着这个屋子里熟悉的空气,我还听得到在我胸腔的左边有剧烈的心跳声,这太让人不敢相信了,战栗和兴奋同时夹杂在我的神经里,我并不知道梦里那个人说的那些话有什么意义,我只是感觉到诡异和隐秘的事实在向我逼近……”
米洛朝着门一步一步的靠近,门上的把手已经握在手心里了,他轻轻地转动它,手心里的汗也跟着渗了出来,只推开一条缝隙的时候,他已经看到那张画的一个角,它仍然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画纸的质感像一种棉纸,很薄,他小心翼翼的把它捡起来,然后平整的摊开在桌子上。
秘密,张弛的在这个房间里毫无隐蔽的上演着,那么精美绝伦的面孔是谁看了都不会忘的,米洛深信不疑,梦里和画上的是同一个人,就算这张脸只画了一半,看到的时候却和真实面孔一样不差分毫,他把画平整的摊开后,他想起梦里那个人说,看着我的眼睛,你就可以知道真相。
“我似乎明白父亲所说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这幅画里的……”米洛的手紧紧的抓着落地玻璃窗的护栏。
“眼睛……眼睛就是……”我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有种双脚凌空的感觉,答案让人虚幻、迷离,化无,不可理解。
“对,就是眼睛,眼睛就是那条隧道,但一开始我也并不知道它的真正意义,我只是仔细回想梦里那个人,从他的样子到他最后说的话,直到我发现他就是这张画里的人,换言之,这张画就是他的半边肖像图。”
“令人震惊的是,他在梦里说‘你很想见到你的母亲,甚至对她的死质疑’。这是我埋藏在心里很多年的隐密的一个疑问,没有人知道,甚至我都没告诉过我的父亲,我永远都不可能去问父亲的,别人又怎么可能会知道,可是,你体会过那种感觉吗?你极度渴求的真相就在你手边,你马上就可以看清它的样子,那种惊恐又兴奋的矛盾心理,我分不清自己该去恐惧这件事还是为得到一个真相而狂喜,但是,我好像已经情不自禁的盯住了画像的眼睛。”
“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可怕的事情……”米洛依着墙壁,身体慢慢的滑下去,滑到角落,他蹲下去紧紧的抱着膝盖,然后把脸埋了进去……
“当我发现周围漆黑一片,直至慢慢有光亮出现的时候,我站在一条隧道里,我摸索着往前走,前方的亮点也距离我越来越近了,当我走出隧道,走到那一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却站在那个我最熟悉不过的房子里,就是我出生的地方,那间乡下的木屋,墙角的木头柜还是那种发黑的颜色,上面摆着一个老式录音机,我正打算伸手去拨弄它的旋钮,从隔壁房间里突然发出一阵女人的惨叫,我朝着那个房间跑去,不时的感觉到有无数血腥的气味钻进我的鼻孔,窄小的窗户紧闭着,还拉上了厚布窗帘,一个年老的妇人正在往一个木盆里倒水,木盆旁边放着一摞叠好的白色布巾,我知道她是助产婆,我也清楚的看到床上躺着的那个痛苦的女人正是我的母亲,她两腿分开屈膝躺着,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我依旧熟悉至深,她和照片上一样美丽,只是此刻,她正在痛苦的叫喊,汗水把她的头发黏在额头和脖颈上,她大口而急促的喘着气,她隆起的肚子好像也跟着在抽搐,我躲在门边看着,我怕我的突然出现会吓到她和那个助产婆,但是,我觉得她们根本看不到我,因为在我不小心踢到门边靠着的一把伞时,没有注意到,像是什么都没发生,瞬间我便明白了,母亲此时正待生产的就是我,在她隆起的肚子里的那个生命,此时正疯狂而痛苦的折磨她,此刻便是那天我出生时的景象,母亲煎熬的样子真是让我心痛,我真想马上结束掉自己的生命,此时父亲冲了进来,助产婆告诉他母亲因为非常疼痛做着抵抗,这样会影响孩子的出生,再这样持续下去的话,孩子可能会憋死在产道里,情急之下,父亲的脸开始变得扭曲起来,他抓着头发,突然间,他扯过棉被猛的捂住母亲的脸,那样死死的,疯狂的不透一点缝隙的捂住她,无论她怎样挣扎,她狂乱的瞪着脚……直至她的脚从僵直到瘫软下去,整个身体都瘫软下去……快把孩子拿出来,你傻了吗?父亲大声的对着那个助产婆吼到,脐带剪断的那一刻,我出生了,孩子的哭声和腥红的血充斥着这个房间……”
我渐渐明白,寻获真相的同时,也许是开启了地狱的一道门,真相,不一定是天使光洁耀眼的翅膀,它可能是恶魔洗礼的世界。
站在圣洁的教堂前,仰视它高耸入云的尖顶,有种直冲上天的感觉,刺穿云层,让神的光照射下来,洗净心灵,赦免罪恶,玫瑰花窗里,在弥唱福音,每一个人都听得到。
你必点着我的灯,耶和华我的神必照明我的黑暗。
诗篇18:28
黑暗的转角处,看到隐约闪烁的亮点,走到近处时,才知晓那不是出口,那只是一个事实,其实没有出口,出口只是心灵在寻找的路标,黑暗的转角还是黑暗,我们只是一直在黑暗里摸索着生命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