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在立冬过后遇到晴天会如此温暖。太阳发出微微刺眼的光芒，让人眯着眼才能直视。御花园的菊香早已褪去得差不多了，又还没到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季节赏梅自然是早了。秋冬交界的时候也正是御花园最为萧瑟冷清的时候，只是现下却意外地漂浮着几缕淡淡皂角的香气。
“洗涮涮，洗涮涮……”我在处所的庭院里一边高唱着花儿乐队的《嘻唰唰》，一边揉搓着大盆的衣物被单。尽兴时干脆挽起裤脚脱了鞋在浣衣盆里踩踩蹦蹦的。虽说我是独生子女可却不是娇生惯养的小孩。初中毕业后我读的是寄宿制的高中，爸妈不在身边什么事都要自己做。所以好不容易碰上个太晴天，就忍不住翻出压箱底的物什好好做一番清洁。
撩起的水帘里映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我环视了庭院见空无一人，道是自己看花了眼。
“你在做什么——啊——”青荷突然出现，一不留神就被撩起的水花溅了一身。
我赶紧拿出帕子帮她擦，道：“不好意思啊，我在洗衣服呢。”
“你做这些干什么？送去浣衣局就好了嘛。再说了你过惯了小姐日子，怎么做得来这些。”青荷抱怨地说道。
我心下不服，道：“怎么就做不来了，这可是第二盆了！”我指了指脚下的盆盂。
青荷见我泡在水里的双脚，笑道：“你就这么洗的呀？幸得没被旁人看到！”她看看四周继而道：“小骗子，说什么第二盆，院子里连一件衣服都没晾上。你别告诉我你只管洗不管晒的啊！”
青荷算是个耿直性子，混熟了说话也没些个顾忌了。说来有时也会仗势欺人，不过都有分有寸的，若真是个不知好歹的主儿想也不会得到宜妃信任了。
我道：“这院子晒不开，四周是墙的忒不通风。”
青荷道：“你倒是嫌弃！改明儿晒到御花园，那可通风了。”
我从盆里走出甩了甩脚上的水，说：“你怎么知道我把衣物晒到御花园了？哦，我这盆也快完了，等下麻烦姐姐帮我一起晒去。”
青荷大惊道：“什么！你竟然把衣服晒到御花园了？”
我揉了揉耳朵，耳膜被青荷震得发痛。“是呀，你刚不是也说那儿通风。”
青荷的表情像活吞了蟑螂般，一把拍向我的脑袋。“我的额娘呀！你怎么能把东西往那儿晒！你不要命了！”
我不在意地道：“有什么关系，宫里又没有明文规定说不准在御花园晒衣服。”
青荷一脸挫败拉着我就往外走，急道：“我算是服了你！快跟我去把东西收了！要是被哪个路过的主子瞧见就不得了了！”
来到御花园，青荷一见被我拉得横七竖八的晾衣网络，抄起袖子就飞快地往下收。我虽极不情愿，但看青荷如此紧张也知这事不是闹着玩的，跟着也一件件往下收。
“别人不说绝对不相信你以前也是一格格，我说你没事洗这么多衣做什么！”青荷边收边嘀咕着。
我还真就不是格格了，现在不是，以前更不是。将来嘛，要是董鄂老爹官复原职说不定还能过上一把格格瘾。
“这能怪我吗？要怪只能怪这里的规矩太多。明的就那么多条，暗的也不少。管天管地，还要管人如厕晾衣。这些人根本就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我抱怨道。
好不容易收拾妥当，抱着满怀的衣物转身瞥见了一角明黄色。回头见青荷颤抖着跪在地上，手上刚收下的衣服落了满地。我不禁哀叹，好不容易才洗干净，这下又要反功了。
不过见青荷的样子我也知道大事不妙了，要不又怎么会恋恋不舍地丢去满怀的宝贝，跟着她一起往地上跪，连小脑袋都不敢抬，小心翼翼地数蚂蚁。
“这衣服是你晾的？”一个浑厚的声音在我脑袋上响起，不过声音的朝向却是青荷。大概是瞧见青荷身上的水渍了。
“不不……不是……不是奴婢……”青荷哆嗦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心下叹气，咱们从小的教育就是犯了错误要勇敢的承认才是好孩子。怎么说我也是祖国阳光教育下成长起来的好苗子，坚决不干让人顶罪的缺德事！
“是奴婢！”我虽没有革命烈士高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的气势，但总算也有了几分大义凛然的气场。
明黄色衣角衣角在我眼前晃动，我心知是撞上了这紫禁城最大的BOSS。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悲哀，我满心希望有朝一日遇上康熙大伯为我那董鄂爹爹喊声冤枉，却不想刚一见面就反被人家抓了小辫子。不说为阿玛沉冤昭雪了，现下还是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吧！
“抬起头来。”
其实我早就想抬头了，一直数着蚂蚁脖子也有够酸的。康熙倒不像年纪多大的老头，皇帝嘛自然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多。一脸威仪，浓郁的剑眉下有双犀利睿智如鹰般的眸子。如果说四阿哥的眼神让人畏惧，那么康熙的眼神不光让你畏惧还让你感到敬重。这就是那个六岁登基，十二岁亲政，除鳌拜、削三藩、亲征葛尔丹、收复台湾的康熙大帝！
历史上所说的千古一帝就该是如此吧！
“大胆！”康熙身边的太监一喝。我才反应过来，宫里的规矩是不能直视主子的。赶紧重新把头埋下去。
“叫什么名字？”康熙问我。
“董鄂莘婈。”我赶紧报上。
“董鄂……”康熙思索着。
“回皇上，是九福晋的嫡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
我偷眼望去果然是玉罄姑姑，完颜早跟我说过玉罄是御前的人。不过现在看见她还是有点意外。说起来她也算是我宫廷教育的启蒙老师了，只是像我这样的劣等生估计她是怎么也不敢拿出手的。
“老九媳妇的嫡妹怎么在宫中当差？”康熙问道。
“回皇上，这董鄂莘婈本是今届的秀女，因犯了事撤了秀女名牌那时又正逢董鄂四十大人左迁，所以就滞留在了宫中。”玉罄答道。
康熙点头，对我道：“朕刚刚闻见你对宫中规矩颇有微词？”
什么叫颇有微词，我是有很大的意见好吧。但我哪敢在皇帝面前发牢骚，只低眉顺目道：“奴婢不敢。”
康熙看了看蜘蛛网般的晾衣绳，淡淡地道：“在御花园晾衣服。不知道宫中规矩么？”
“宫规上有没写不准在……”我赶紧捂住嘴巴，肠子都悔青了。这样的话想想就好，怎么一顺嘴就说了出来！这下死定了！“那个……奴婢知错了！”我赶紧补上。
康熙闻言一愣，竟笑了出来，道：“知错？朕看你肚子里非议还不少。说吧，宫矩怎么了？说谎可是欺君。”
竟然康熙都这么说了，我也没有什么好顾及了。反正横竖是死，不如说实话来得强。
“我就觉得我没错……”
“大胆！皇上面前竟敢不自称奴婢。”刚才那太监又一喊。
“让她说下去。”康熙吩咐道。
我偷偷给那太监一白眼，继续道：“奴婢觉得奴婢没错，要错也是宫规错了。”
康熙疑惑道：“宫规怎么错了？”
“宫规怎么没错？宫规里那一款那一条明确规定说宫女不能再御花园晾衣服？又那一款那一条明确规定洗完的衣物能晾哪不能晾哪？刚刚青荷姐姐说我在御花园晾衣服是不要命了，可宫规里并没说在这晾衣服就要砍头，就要受罚的。既然宫规没说奴婢就没错，如果奴婢真的有错，那么宫规也一定错了！”
“宫中事务大小巨细，岂是一纸宫规便能道尽的。”康熙道。
“皇上说的是。宫中规矩太多，用纸写都写不完！吃什么饭要管，什么时辰睡觉要管，穿什么样的衣服要管，走路什么姿势也要管……唉，青荷姐姐，你拉我干什么呀……总之，大大小小重要的不重要的关键的琐碎的什么都要管！用三个字形容就是：管的宽！依我看哪，那些芝麻绿豆的小事还是不要立规矩了，不然这紫禁城总是死气沉沉的，怎么也没个活力。水至清则无鱼，人人都照规矩办事了，那人情究竟还会剩下几分呢？”我不知不觉早把头抬起来了，看见玉罄姑姑直冲我摇头。我朝她天真一笑，气得她差点厥过去。
康熙听我说完，道：“无规矩不成方圆。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小事都成不了体统，何论大事！”
我辩道：“皇上此话诧异。虽说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吧，但也有句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且看‘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刘禹锡就是个一屋不扫的人，但却‘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身居陋室而心明天下大局，谁又能说他扫不成天下呢？”
康熙一时无话，笑道：“你这丫头倒是敢说。”
“是皇上要奴婢说，奴婢才敢说的。奴婢不敢欺君。”意思是说错话顶撞你了不要怪我，是你自己要听的，怪不得我！
康熙揶揄道：“小丫头挺会推卸责任，朕说不过你。”
“皇上哪是说不过我呀，皇上是不与我这个小姑娘一般见识。”我赶紧见缝插针。
“这么说来，朕今天若追究了你就小心性了？有点花样。”不愧是康熙，马上就看出我耍的小心眼了。
我委屈道：“奴婢哪敢在皇上面前耍花样呀？大家都说皇上是明君，是千古一帝。就连阿玛都说‘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阿玛呀！瞧我这个便宜女儿对你多好！为了早让你官复原职，帮你剽窃了个这么有震撼效果的沁园春！本来我可打算自己用的。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你阿玛真这么说的？”康熙沉思道。
“是呀！”我赶紧点点头，“所以我哪敢在皇上面前耍心机，我可是超崇拜皇上您的呀！我对您的敬仰之情犹如……”
康熙笑道：“得了得了！朕不知道董鄂家竟养出了个巧嘴八哥！”幸好他阻止了我说出那么……的马屁。
众人皆笑。笑吧笑吧，被嘲笑又不会少块肉，把脑袋保住了就好！
“玉罄。”
“奴婢在。”
“这丫头在储秀宫待过，规矩可是你教的？”康熙问。
“正是奴婢教的。”玉罄姑姑一脸悲愤，脑袋上生出四字：师门不幸！
康熙的神情似在回忆着什么，喃喃道：“难怪有几分你年轻时的样子……”
“奴婢惶恐。”玉罄姑姑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可真不敢想象一付扑克嘴脸的玉罄姑姑年轻时候竟是我这模样。再说玉罄姑姑也就四十一二的样子，如果表情不那么公事公办也能算个半老徐娘。
我愣愣地盯着玉罄姑姑，害得她不自在得将头撇到一边。
“且晾着吧，不过下不为例！”康熙说完就带着大队人马撤走了。
我爬起来拍拍灰，心道，还晾什么呀！衣服全脏了还不要返工呀！
见一边青荷还跪在地上便去扶她。她道：“我还以为这下死定了！”
我道：“死什么死！说什么呢！我死了我那院子里剩下的衣服谁晾呀！“
青荷欲哭无泪，喊道：“天哪！你还想晾呀！”
“放心下次绝不到御花园晾了！”我安慰道。“貌似神武门也是个通风的好地方……”
青荷的背脊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