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的眼神在桂花和金二爷之间游离起来。在场的人几乎都对桂花产生了惧怕,而对敬爱的金二爷表示无名的愧疚,似乎这话是他们说出来的。金二爷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跟他这样说话,那一刻,他的沮丧宛若一瓢冷水从头泼到脚上。他几次想发火,却又忍住了,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很窝囊。
接下来是在协议上按手印,那个小伙子按了,桂花也按了,全村人都按了。
一场在村子里僵持了很多日子的讨债风波暂时偃息了。苏娣和苏朵儿压在心里的一块巨石落了地,立时轻松起来,她们甚至在这幢石屋里哼起了很久都不再听到的小曲。开会的那天,她们没有露面,但事后心怀善意的村民将会场上的整肃和激烈向她们作了讲述,她们也同样觉得二姥爷是个真正的人物。不过这件事使她们怎么也想不清,像二姥爷这种敢作敢当的汉子,咋就一辈子凉着了他心爱的袁悦芬老奶?咋就不敢挺着胸膛走进那座老屋,圆了百年好事?想完了这些终究想不明白的闲事,苏娣和苏朵儿几乎在同时想起了她们自己,一对势单力孤的女娃子面临的并不是什么轻闲,而是一场硬碰硬的严峻,爹妈没了,茶园没了,她们靠什么出嫁吃饭保命?曾为爹妈备办后事的钱款并没有让爹妈带走,八千块钱,姐妹两个省吃俭用还剩下不到六千块。她们清楚,这就是她们活命的全部本钱,即使茶农们前来讨债的那些时候,她们也守口如瓶,绝不透露家里尚存现钞的事实。如今怎么才能让这笔钱生出更多的钱,已成为她们的全部心思。想到这些,石屋里于是交响起不绝于耳的忧叹。
大概到了秋夏交替的一天,苏朵儿在天刚粉亮的时候就起了床。一夜的沉思使她的举动显得格外坚定和果敢,她裸着玉透的光身,从热水瓶倒出一盆热水洗漱完毕后,就打开自己的衣箱,取出从南方城市买回来的叠得异常齐整的白色无袖短衫和牛仔超短裙,很雅致地穿在身上,然后就对着一方镜子自我赏析起来,久久地翻扭着腰肢脖项,也久久地未能自视完美。
这时刚刚睁开睡眼的苏娣被吓了一跳,她“呼”地从床上坐起来问道:“朵儿,你有毛病啊?在临界城也敢穿那个?”
苏朵儿转过身来,口气平和地说:“姐,我要进城。”
苏娣又问:“进城干啥?要饭去?”
苏朵儿轻盈地扭动了几下身姿说:“你看我这样的人,要饭会轮到我?”
苏娣又陷落到新的忧虑之中:“那你想干啥嘛?城里那么乱,你可别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苏朵儿就有些不快地坐到苏娣身边说:“姐,你咋要往歪处想嘛。就凭咱这家境和教养,我能干那种事?我是想啊,那么多人在城里都能发达,难道就我们不行?我要去找份正经工作,不干出点人事,就再也不回临界城了。”
话说到这里,苏娣阴沉着的心翻然敞亮起来,再看苏朵儿一身美艳,已是芙蓉出水古美再世了。苏娣兴奋异常地走下床来,为苏朵儿做出她最爱吃的早饭,宛如招待远方的客人,侍候得备至万分。等苏朵儿吃完饭,苏娣翻腾出那叠钱递给苏朵儿:“我一个做姐的没有想到出去闯荡,却是你想到了,姐心里很抱愧啊。出门在外不容易,这些都带上,恐怕会有用处。”
苏朵儿一把抢过钱,数出三千块递给苏娣说:“我是出去挣钱,又不是专门花钱。这三千你留着,我只拿两千带零。姐,我知道你想干啥,这些钱要是不够,等我挣到了,一定给你寄回来。”
一席话说得苏娣热泪长流,一伸双臂,紧紧地搂住妹妹苏朵儿长泣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