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青言微微捏了把汗,他是知道陌尘身份,也就不拿人间规矩衡量规范。但舒渡太子不知道。没想到,这位远在北燕的皇子竟然没计较陌尘的失礼。
“你到底是谁?”
“哦,他是本王谋士,陌尘。”担心陌尘蛇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的萧青言先一步回答。说着请舒渡入座。
“陌尘?”舒渡重复着,上下打量这翠衣年轻人。后者宛然一笑,加了一块鸭肉要递给舒渡:“尝尝看,天凤特产酱鸭块。”
“不,吾……”太子刚想说这种酱料食物很容易弄脏仪容,就见陌尘点点头,一脸了然:“嗯嗯,你不喜欢吃对吧?那我不勉强。”伸过来的银箸立刻打道回府,放进自己的食碟里。
萧青言一手捂脸,对于陌尘的种种他已经无语凝噎。
好在舒渡太子生于北燕,风俗豪爽义气,连带着王族对等级制度也不是很森严。觥筹交错间,亭外丝竹之声飘来,湖面碧波荡漾,绿柳拂堤,鲜花朵朵,倒也赏心悦目。
交谈间,舒渡提到了那日宴会上的种种奇异,对陌尘他充满好奇和隐藏起来的戒备。蛇妖自是一目了然,在他眼里,在座的两人加起来还没他一半年龄,和孩童无异。他拍着舒渡的肩膀,拉过酒壶将他面前的玉杯斟满。
“来来来,先喝酒再说话,多喝点别客气,王爷付钱。”
萧青言已经练就的不动如山,桌子底下却是飞来一脚,狠狠踢在陌尘小腿上。后者哦呀一叫,吓了北燕太子一跳。
“怎么?”
“没事,有老鼠,有老鼠……”紧接着又拉着太子一通推杯换盏,舒渡就是想问问这青天白日哪来的不怕人的耗子也来不及,边疆人擅饮酒,不过陌尘拿在手里的酒壶却是醉仙遗落不周山的宝贝,与神共饮醉千秋。虽然年代久远酒力减弱,但凡人过不了三杯就是扔花楼里都没力气站起来。舒渡太子硬是喝下三杯没出溜,面红耳赤,双眼含水,一回头瞪着陌尘拍桌子:“大胆!说,你凭何知道本太子秘事?!可是叔父派来的细作?!说!”
靖王爷见舒渡明显有点晕头,连忙叫人端来醒酒茶。几名如花似玉的婢女哄着太子,舒渡却大手一挥,踉跄地站直身子一把揪住陌尘领口。
“别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就可以为所欲为,本太子才不怕!就是再战本太子也定能横扫千军!”
此话一出,萧青言立刻挥退所有服侍的仆役婢女,并且叫来自己心腹。跟着王爷的都是聪明人,几句吩咐便知道如何行事。将一干人等遣散,方圆百里连只过路家雀都得绕十三里路。
萧青言清楚,舒渡太子是醉话,但不怕说得人有心,就怕听的人有意。他向陌尘使眼色,后者却一脸纯真良善地关心王爷是不是眼睛有毛病,说话间又给舒渡斟满一杯酒。
太子的酒杯不是那么好抢的,尤其是已经喝醉的太子,舒渡摇晃着酒杯竟然搂着萧青言的肩要高歌一曲,北燕人生性豪爽,萧青言却是不习惯,又不好使劲推脱,只能半扶着舒渡,跟着哼唱了两声。
“不够响亮!王爷你看不起我,看不起北燕?!”
这罪名可大可小,偏偏陌尘一旁还跟风起哄,好不容易安抚住了。陌尘那厮又叫嚷着添酒添酒,就在萧青言快要掀桌降妖除魔的时候,舒渡太子突然将话题转到了鲜花酒杯上。
“那是母后的心魔,我原本以为一定能帮她达成遗憾……”他手拎酒杯,手背抵住额头,几缕发丝滑落,将充满愧疚与懊恼的褐色双眸半遮半掩。旁观的陌尘不动声色地看着,一扬手,小妖从亭外的花丛中姗姗而来,手里托着一荷叶盘,盛放着几份精致糕点。
“殿下,你认识她吗?”陌尘直视舒渡。后者抬头茫然地望着小妖,那张娇俏的面容衬着墨发白裙有种朦胧的熟悉感。舒渡很想看清楚,但无论他如何睁大眼睛,小妖全身都笼罩着若有若无的烟雾,镜花水月,美好而仓皇。
“不认识。”舒渡终于摇了摇头。萧青言知晓小妖的身份,抬眼望去,只见娇美的她一反常态,不言不语神色淡漠,荷叶盘也不放下,只是托着站在一旁。
亢奋状态渐渐退却,舒渡有些恍惚,看着陌尘的笑容在自己眼前微微摇晃。时而胀大时而瑟缩,连带着周遭环境都如水般流淌,他勉力支撑着扶手不让自己晕眩,琼楼玉宇,荒漠残阳,连番在眼前变幻消失再重现。期间舒渡之听见陌尘微凉的声线缓缓传来:“人都是无情无义的,倒是那些塑造出来的物件总被赋予太多情感,岁月流逝,最后都成唯一见证。你不认识她,她却认识你,甚至我也曾经见过你。”
“你?你是谁?”舒渡越来越茫然,搜寻记忆里所有角落,若说对小妖总有中朦胧的熟悉感。那对陌尘却是半点印象全无。
天凤王爷的谋士,北燕太子怎么可能认识?
但舒渡的笑意还没扩散开来,周遭已经变作自己儿时熟悉的场景。那凝聚着自己跟养父母的小小院落,在那棵郁郁葱葱的石榴树下,难得来一次的父王正抱着自己。舒渡仍然歪坐在椅子上,酒精的效力让他对一切变化都迟钝起来。、
眼前幼小的自己从父王怀里下来,蹦跳着跑进院子角落里,随后有蹦跳着跑过来。舒渡仔细瞧着,好半天才看见儿时的自己手里捏着条翠绿小蛇。他似乎有点记忆,那时候因为看着漂亮还缠着父王给自己找了只竹笼,只可惜养了没几天便不见了踪影。可是这跟陌尘有什么关系?舒渡不解地注视着王爷家谋士。后者微微一笑,面容突然狰狞起来,光影变幻,森森阴风呼啸而过。
萧青言一惊,他只看见舒渡神情不对,在椅子上恍恍惚惚如溺水的鱼。而陌尘笑得诡异阴森,这让他不由自主想要握住腰间佩剑,只是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按耐下去。
舒渡已经不知身在何处,血红霞光照耀着他迷茫的浅瞳,折射出的虹光里黑夜泼墨般袭来。迅速地叫他惊愕。
一条昏暗的小道出现在他眼前,道边种着歪歪斜斜的老柳树,挂着盏红灯笼。一辆马车匆忙驶来,停靠在道路尽头的屋檐下。一位衣饰华美的妇人下车,血红的灯光映亮她忧愁的眉宇。她敲开那扇木门,小心翼翼地走进去。随后片刻又仓皇而出,她在婢女的搀扶下以狼狈的姿势上了马车,慌乱间险些将手里的木匣甩落在地。
而当妇人的马车刚刚离开不远,就有一队士兵纷涌而至,撞开木门闯了进去。
舒渡置身事外,他只是个看客,他的双眼可以穿越层层迷墙,化作妇人马车身旁的一缕疾风。所有画面就像皮影戏般一幕幕在眼前展现,谢幕。他看着那华衣妇人如何躲避士兵的追查,如何跌跌撞撞地潜进宫中,如何赶在父王进门前一刻躺到床上装睡。
那正是自己的娘亲。
待到父王离去,她打开木匣,在灯火下注视着鲜花酒杯,那柔情蜜意的神色让舒渡浑身一冷,犹如坠入千年冰窟。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不想看,不想知道。偏偏不断回放,那些画面里一个个如三月鸢尾花般得女人黯然陨落,鲜花盛开的酒杯捻转徘徊,在夜夜欢歌中怒放。
而在这一切中,舒渡看见自己的娘亲每次将鲜花酒杯收回时露出眷恋,愧疚和美好的神情。他甚至看见父王站在屋廊外的阴影里遥望着娘亲。那些飞逝而过的岁月就这样凝固在繁华笙歌,夜雨星霄之间,匆匆的铸成一抹哀伤,一抹愤恨。
“不!”舒渡惊叫着,他颓然地跪倒在地上,望着眼前模糊的景象突然泪如雨下。他害怕面对,怕知道真相。
陌尘悠然地走过他身边,弹弹袖口上的灰尘,轻笑:“你的父王还是爱你母亲的,从她进宫第一天起。不过你母亲的心思却不在这里。她为了保住肚子里的孩子而屡屡陷害妃嫔,皇上心知肚明却听之任之,不过,我听说,你母亲这一生好像都没跟你父王圆房,太子殿下,你又是从哪来的呢?”最后一句,陌尘俯下身子贴着舒渡的耳畔轻声说。
“不可能,不可能!……”舒渡瞪着浅褐色的眼瞳,瞳仁深处映射出陌尘鬼魅的笑容。
一册册泛黄的纸页在眼前飘飞,空隙间传来陌尘淡淡的声音:“这是宫中敬事房的记载,可有你娘亲的名字?”
就像猛然间被蝮蛇蛰咬一般,舒渡浑身一抽搐,慌乱地摸索着那些似乎永远落不完的纸页。那些弯曲的笔墨在眼前变幻扭曲,虫蚁般攀爬捉弄着舒渡。他看不到自己娘亲的名字,不管怎么翻找,不管如何仔细,都没有。就连一丝丝痕迹也没有。
他是不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