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那里已经是大片的黑红,血落在红毯之上化成大片的紫檀色,宛若血池之间开了朵朵紫色牡丹。
他躺在她的怀里无力地闭着眼睛,外界一片忙乱奔走踩踏的声音与他无关,他的手在最后一刻抓紧了她的手,像新婚那夜他握着她的手一般,只是这一次她不曾用力甩开,因为甩开已经没有必要了,她知道,缠了她毕生的这个男人今夜命不久矣,她抱着他安坐于地,微扬着头等待着这个男人的大限到来。
熠泽的脸色在父皇倒下的那一刻瞬间充满了惊怒,他几步跑上前来检视了一下父皇的情况,狠狠瞪了翩洛一眼,大声稳住局势:“肃静!不许百官妄动!月公公,命人速召太医!金吾卫,守住太和殿,许进不许出!”
月公公颤抖着声音应了一声,他用力掐了一把小星子低声命道:“快,快召太医!”自己朝着皇上跪了下来,取出袖中暗藏的药送向月珂帝的唇畔,翩洛平静地看着众人忙乱,待看到月公公的举动时才露出一个冷淡的笑意:“月公公,没用的,皇上已经是油尽灯枯,只怕就是今天了吧?”
月公公老泪纵横,哽咽着回禀道:“或许娘娘此言有理,但是太医未到,更未明未,奴才心始终未死,恕奴才大胆,皇上对娘娘也算得上情深义重,娘娘何不回心转意?”
“你知道什么?”翩洛将撇开,血的味道刺激得她有些难受,待要站起来,月珂帝的手在昏迷中犹是紧紧相握,熠泽跨上前来,低低地对翩洛道:“皇后,你今日要是对父皇无情,休怪我来日对你翩家满门无情!”
翩洛倏地抬起头来,目如寒星在熠泽身上一转,几不可闻地低笑起来:“太子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想过河拆桥?”
“皇后在父皇面前美言,本宫铭记于心,将来不会亏待你族,但是你要知道,今日我父皇病危,若是你让他不安而去,那……”他乌眸一沉,话语乍然充满杀气:“包括步步在内!”
他的话意很明显,月公公都听明白了,翩洛自然更加明白十分,这个危胁是有效的,她可以不顾及自身的安危,也可以不顾族人的安危,但是她的软肋正是她的家人,更有着她的步步,她那未曾来得及孕育于她腹内的孩子,她很快打消了站起来的打算,重新抱住了月珂帝,但她扫了熠泽一眼,这一眼带着冷漠和决绝,熠泽收了语中的杀气,安抚地道:“皇后不必担心,一夜夫妻百日恩,父皇对你爱重有加不会许我为难于你,再说你毕竟有嫡母之尊,只要你尽到了皇后应尽的职责,我自然不会轻易将你我之间的盟约撕碎。”
翩洛不耐烦地道:“太子,你不看看你父皇的情况吗?”
之前她对他的态度虽然冷淡,但总还是带着一份亲切,现在这种亲切之意荡然无存,熠泽深知她的性格,心下一阵不安,欲要加以安抚,父皇当前,百官在后,如何多言?只得按捺下不安弯下身子探视父皇情况,大尊国不同其他国家,虽然父子兄弟之间多有猜忌,但是最难得的是绝不会伤及性命,再说月珂帝对几个孩子表面上还是一视同仁的,常召儿子们入宫谈心,关心家事,因而熠泽对父亲的关切之心倒是出于真心,见父皇双目紧闭,苍白如雪,心下一阵悲伤,当下便红了眼睛,轻声呼唤。
太医很快来了,带着太医署的人和软床药箱匆匆赶到,皇上身体不好,他们根本不敢远离皇上,封太子之时他们正在偏殿守候,此刻一召即至,看了一下情况心知不好,然也不敢在众人面前露了口风,只是指挥手下人小心地将皇上移进软床,一路往金乾宫去了,皇上昏迷中手握皇后不放,皇后也随着一路而去,这事传出去,又成了帝后相谐的一个佐证,若不是月公公亲耳看到听到帝后之间的秘事,他也几乎以为这对帝后有多么伉俪情深。
他的心里是怨恨的,怨恨皇后太过无情,身在皇上身边他看得见皇上对皇后是如何爱宠有加,然而为何皇后坚执不肯爱上一代天子?天子的女人能被天子看上是几世修来的福,纵然皇后国色天香出身名门,也究竟不过是臣下之女,得到皇上的恩宠为何不能如别的妃子一般视为天恩?为什么?
皇上若是昏庸无道,若是丑陋无颜,若是痴傻疯癫,若是胆小如鼠……若是有其中的任何一项,月公公想他都可以理解皇后为何不爱皇上,但问题是皇上英明有为,英俊潇洒,更不会胆小如鼠,年轻时也曾驯过林中虎王,更曾与皇后对过联句,
月公公是想不明白的,因为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皇后曾经世界里的人会登上月球一般。
这一夜,如此漫长,百里宫灯未曾不灭,百官守在朝天宫中忐忑不安,皇宫妃子同样如坐针毡,就算大尊国没有妃子陪葬的恶俗,但皇上若是驾崩,她们的下场同样黯淡,不是进了佛寺为尼,就是屈居于偏僻的后宫数着日子不死不活苦度光阴。
摘星楼高百尺,伸手可摘星,星辰高且渺,我类小且卑,独上摘星楼,望下野旷静灯火如织,翩洛突然感觉到了生命的渺小。
但她不卑微,她协助月珂帝将大尊从一个受人欺凌的小国建成一个强大的国家,使周边国家望而生畏,莫敢相欺,纵然没有她,大尊有了这般龙腾虎跃的皇子般未来也定能跃居众国之上,但未必就能有现在的文明思想。
所以她这个皇后的位置她坐得理直气壮,不是靠被称为“皇帝”的男人赐予,而是靠她自己胼手胼脚打拼出来,她记得当初西南大旱,她七天七夜不曾睡眠,奋马急驰在前往西北的大路上,亲眼看到西南大旱的实景,以朝廷御使的身份指挥西南百姓度过大旱,那年西南虽然损失严重,但因而旱而者不超过千人,在这样的蛮荒世界里已经是奇迹;
她又记得她是如何为了让大皇子和三皇子出国为质一事与众臣舌战,历经七个时辰,期间她应付百官车轮般的诘难滴水不沾,粒米未尽,最终将百官说得无言以对,两位皇子出国为质为大尊赢来了宝贵的发展时机。
她又记得为了大尊人才的提拔,她是如何地漏夜不眠伏案疾笔,将她所知的那个世界的科举制度加以改进以适用于这个国家,又是如何地受到月珂帝的质疑,最终她大获全胜,大尊国不再是子代父职,而是以有才者居之。
她又记得那年赐死高妃,高妃族人派出连环杀手暗杀她,杀手藏于宫女太监之中,若不是她谨慎,几乎死于非命,毕竟身怀武功也不过是肉躯一具;
她又记得……
她不过才三十出头,青春未尽,然而在这个世界里已经快要是祖母级的人了,她的心跟着也老了,简直老迈得不想再撑下去,那个和她曾经一同胼手胼足打拼江山的男人如今在龙床之上,性命垂危,她却仍旧健茁如初,她有强大的母族为依,有受太子疼宠的步步为靠,更有她自己满腹的机智为凭,然而为什么她却感觉到了从来没有感觉过的害怕?
为什么呢?她凭什么去害怕呢,又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她呢?她正苦苦思索这个问题,一个不陌生的声音突兀地插话道:“因为你害怕你的良心,你的良心总算还不曾完全泯灭。”
转过身去,蓝衣人正站在她的身后,像要看透她一样用锐利的目光打量着她苍白的脸,翩洛傲然一抬头道:“你以为你了解我?”
“你以为你了解自己?”他反问道。
“你太多事了。”翩洛冷冷地回答道,转身向楼下走去,蓝衣人兴味地打量着她的背影,扬声道:“喂,我准备取回我的东西了!”
“你说了许多次了。”翩洛头也不回地道。
蓝衣人看着她消失在摘星楼,这才轻声补了一句:“这一次是真的。”
皇上病危中,昏迷中不时地叫着皇后的名字,但皇后却自顾走了,月公公知道她是去了摘星楼,自从皇后出了冷宫,似乎便爱上了摘星楼,几乎每日都要登楼眺远,遇到难决之事时便定会上摘星楼沉思一番,摘星楼实际上已经成了皇后的独有之物,因为皇上早有令,不许他人私上摘星楼,但这番苦心皇后又能明白多少?
翩洛是不管不顾别人怎么看她的,她从来没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径直走到月珂帝床前,太医正守在一边,周围是浓浓的煎药味,银针犹未曾收起,亮闪闪地寒人眼,月珂帝气息奄奄,还没有睁开过眼睛,几位皇子守在外间不曾离去,虽不知他们心中如何想,但至少表面上关切不安,翩洛看了一眼便走了出去,准备回自己的金坤宫。
像她这样走进来非但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悲伤,还显得这么冷漠无情,简直是不可饶恕,几位皇子,包括大皇子在内都向她投以怒目,大皇子忍不住道:“父皇重病,皇后倒是自在!”
“难道要本宫大哭一场以显悲切?”翩洛笑道:“想为皇上哭的女人,这后宫多的事,我想她们现在定然个个是泪人,本宫不凑这个热闹。”
“你这个样子,像个皇后吗?”熠泽已经是太子,不便轻易发言,众人公推大皇子为首,大皇子自然要说话,他站起来咄咄逼人地道:“难道父皇病重如了皇后的意?说到这个,我倒想问问,为什么父皇突然病倒,之前父皇明明身体很好,连个小病也无,几个月前突然间就病倒了,居然连太医也查不出来?”
“难道他生病还要知会你?”
“当然不用,只是儿臣还想问问皇后娘娘,之前皇后娘娘在冷宫时,后宫风平浪静,父皇也安然无恙,到皇后娘娘出了冷宫,这突然之间,父皇也病了,太子也立了,右相也失势了,这一切究竟和娘娘有什么关联?儿臣愚钝,还请皇后娘娘给予指点。”
他拱手刻意做出恭敬样子,但目光中实在是除了深刻的怀疑再无其他,他虽然是猜测,然而所说之事却正说中人们的心声,但这一番话却显然把熠泽也带了进去,众皇子不敢随意开口,不由得把目光转向刚好走到门口的熠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