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
可是没有人明白,在遇到她之前的二十六年里,我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世人只知晓,我富可敌国,我要什么便可以有什么,我可以拥有佳人数千,也可以挥一挥手,便在蛮荒中普济众生,这世上的事情,对我来说是那么的容易;可是,世人从来都不明白我真实的生活。
从来没有人明白,我的孤独,我的恐惧,我的挣扎。
这偌大的家业,深深的宅院,以及慕容家族数千人的生计,十年如一日,日日夜夜都担在了我的身上。
我累了。
前所未有的疲惫。
曾多次想过放下,却始终没有这个勇气,是爱情给了我力量。
来到圣上面前,没有我想象中的震怒,圣上说:“你为了一位女子倾尽一切,朕佩服。”
来的一路上,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我们的传闻,不仅是秦淮,在皇城也成了脍炙人口的佳话。
皇上让我陪他下了一盘棋,游了一会儿东湖,要我讲述我们三个人之间的故事给他听。
最后,皇上说:“你的手下很能干,你不在,还是能把玉石大盘安全交接,不愧是天下第一富商。听了你们的故事,朕也深为感动。朕给你一个机会,你任选一个地方去参军,三年后,放你自由。”
我扑通一声跪下,大念:“谢主隆恩!”
圣上问我,要去哪个地方参军。
我想了想,说:“塞外。”
“为什么不是秦淮?”皇上不解。
“我从小在塞外生活了六年,对那儿,有感情。”
“可是,在秦淮,她在等你。”
我缄默了一会,脑中想起她的笑颜,而后向皇上叩了一个响头,道:“就算相爱,也无法再以任何颜面去见对方,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正如她曾念过的一首诗‘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皇上又默念了一次。
我终是离开了皇城,去了塞外,再一次触碰到我熟悉的黄沙漫天,塞外人的豪情万丈,很有民族特色的工艺服饰,我仿若又回到了从前十三四岁,日日夜夜习武练剑的日子。
三年的军旅生活,我改了名字,过的平淡无奇,再也不是当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天下第一富商,也没有知晓我曾经的一切,我已成了一个平凡的人,但却不懂得如何让自己从心底里快乐。
三年后,我还是没有回去,在塞外做起了丝绸生意。
慕容逸来找过我,向我忏悔,我没有怪他,只跟从前一样,认他做弟弟,只是再也不像从前的包容忍让了。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有过很多女人,只睡过一晚,每一次都是烂醉如泥,我想借着酒意,去将女人们想象成她,可是每一次触在手指上的肌肤,都已不是当初的味道。
再也没有娶过,哪怕是一个妾,我慕容翰的夫人,只有言郁香一个。
人到中年,忽患肺痨,大病,整日咳嗽,无法医治。
我还记得,快死的那段日子,我整日躺在床榻上,照顾我的人,只有两三个,其他人都怕被我传染。
我把自己的生意都交给了慕容逸,其余的话,什么也没留下。
慕容逸终是成长了,他向我道歉,对于过去的误会,他已不愿再如此纠结。
我默不作声,随他去了。
我和他之间,已无任何话可以讲。
我请求他找几个人,带我回秦淮。
一路上的颠沛流离又让我折寿不少,好几次生命垂微,我都咬着牙挺了过来。
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就连大夫也惊讶,究竟是什么能让我坚持到了秦淮。
在秦淮城门口,我挑起轿子的帘幔,看着人来人往,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
如今又是夏天,城墙两旁有两个荷花池,莲叶青翠,荷花清香怡人,我记得,她说,她最爱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大夫坐在我身边,面露沉重,我已明白自己时日无多,呼吸也越来越浅,周身无力,惟有咳嗽不断。
喉间血腥的味道让我作呕,手帕上的鲜血怵目惊心。
大夫扶着我,无奈地说:“已经到了秦淮,你的心愿可了了。”
我望着窗外的景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今生今世,我慕容翰犯下太多的错误,可我不后悔。大夫,你曾问我,是什么让我一直坚持到了现在,那么我现在告诉你,我的信仰,是爱情。”
司徒随影。
我不恨她。
从当初第一眼见到她,就已经被她身上活蹦乱跳的快乐气息所吸引,她当时问我,爱过一个人吗?我说有,可当时没告诉她,那个人就是她。
从小,我的生活就充满了尔虞我诈,我痛恨这些,却也不得不与他们一起争权谋势。十六年那年,我与父亲大吵一架,离家出走,从此便卖着自己的画,过着自己的日子。
当时我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不过是一次年少的放逐,最终我还是会回到大宅院里,所以我吟诗作画,不过问官场商场的事情,想着过了几年,我便回家接手家业。
让我没想到的是,言郁香出现在了我的生命中,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她让我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快乐。
她给了我一生中最美好快乐的时光,她的身上,有人世间最缺少的纯真,我喜欢她爽朗的笑声,我喜欢她时而聪明,时而糊涂的性子,我喜欢她的一切,我那么爱她,又怎舍得恨她?
为她放下一切荣华富贵,甚至不惜做一个忤逆不孝子,这是我心甘情愿的。很多人劝我,说她不值,可我觉得,用这一切,来换她带给我的美好时光,我愿意。
如果说我丝毫没有埋怨,那是假的。
我最无法想象的,就是她的心里出现了慕容翰。
为此,我曾有过一段混沌不堪的日子,夜夜宿醉而归,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那段日子,我是真的疯了。
当慕容翰告诉我,她爱的人还是我的时候,我简直高兴极了,我特地去换了一身衣服,想以最初的模样见到她,可是她却告诉我,她不愿和我走。
那一瞬,我真的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痛,我爱她,我想带她走!
孩子没了,这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也是我无法恨她的原因。
说到底,恨与爱,又有什么意思呢?
过去的已无法重来。
在我被逐出家门,搬进云真寺的那一刻,我已明白,自己俨然成了一个废人。
每天的事情,就是摘菜根种,写着她的名字,画着她的模样,我没有再娶的打算,也没有再踏出云真寺一步的想法,就这样过下去吧,靠着回忆度日,也能让我每夜在梦见她的时候,开心一会儿。
言郁香。
秋天到了,落叶枯黄,树木凋零,风雨大作,每每头痛欲裂,记忆力衰退。
我又去了一个云真寺。
即空大师问我:“施主,你多久没有笑过或者哭过了?”
我想了想,道:“很久了吧,有好几个月了,有时候晚上会吓醒,想哭,却觉得眼眶干涸无比,没有泪水。笑的话呢,也没什么可以让我笑的,我已经很久没出门了。”
而后即空大师叹了口气,告诉我,我的抑郁症又严重了,按照现代的理解,那就是重度抑郁了。
我耸耸肩,说了一句:“无所谓。”
即空大师说:“你真的无所谓吗?”
“我已无欲无求,区区一个重度抑郁,又算得了什么。”
他摇了摇头,叹息着:“既然已看破红尘,倒不如削发为尼,断缺一切尘缘,阿弥陀佛。”
“你要我出家?”
“阿弥陀佛,秦淮城南,有一座尼姑庵,名唤空真庵,这是我的信件,如果施主想去的话,可以携此前往。”即空大师递给我一张纸,上面是一些看不懂的经文。
我收下了信件,向他做了个揖,便离开了。
路上,忽然下起了大雨,我竟然没有一丝想要躲雨的想法。
冰冷的雨水划过我的肌肤,很冷,但我却无比的畅快。
往事历历在目,触目惊心。
可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了。
今生今世,我已无法再爱上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恨上谁了。
红尘看破,无欲无求,倒不如去断了这三千青丝,断了一切尘缘。
我去了空真庵,将信件交给师太,很快便有几个姑子过来为我削发。
齐腰的长发一点一点被削下,落在我的手中,我捧着那缕缕青丝,心痛难忍。
“姑娘,这个给你。”为我削发的姑子忽然递给我一个簪子,这是那日慕容翰为我挽发,别在发间的白玉簪子,华丽而不妖冶,精致而不张扬。
我拿着它,不知为何,鼻子酸的厉害,我极力想忍住,却抵不过回忆汹涌。
脑中浮现了一句话,是那晚慕容翰对我说:“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保护你,为你撑起一片天,我只想你快乐。”
瞬间,积聚多时的泪水喷涌而出,像决堤一般。
我哭的很大声,将簪子放在胸间,狠狠地哭泣。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耳中也完全听不到任何声音,我只知道,现在,我很想很想他。
为我削发的姑子忽然念了一句诗。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需誓言;今昔种种,似水无痕;今夕明夕,君已陌路。”
今夕明夕,君已陌路。
如果有来生,要做一棵树,站成永恒,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阴凉,一半沐浴阳光。非常沉默,非常骄傲,从不依靠,从不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