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只是嫁人而已,哪个女子不嫁人的?但是,她师云裳,是不需要嫁人的,她只要有父皇哥哥便是足够的。她的人生,是不需要以世人的眼光来过活的。
尤是记得哥哥在她每一次自噩梦中惊醒的深夜,在每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将她抱在怀里,握着她的手,在她耳边细声呢喃。
“囡囡,不怕的,哥哥在,一直都在。哥哥会这般,一直一直守着囡囡,待得哥哥年老了,哥哥便是再也不管什么江山社稷、什么朝堂诸事,哥哥只做囡囡一人的哥哥,日日的,在这旒华苑陪着囡囡,守着囡囡……”
是的,这是她与哥哥彼此心照不宣的许诺。她这一生,是注定了的,是要在这旒华苑渐渐老去的。待得哥哥老了,她也该老了,那时,哥哥便会只是她一个人的哥哥,不再有国事烦扰,可以整日整日的陪她看日月星辰,看满树繁花。
但是,那时的她,还是太过天真,总是天真的以为,她贵为南越公主,人生所有的一切,都当是顺遂如愿的。那时的她,总是天真的以为,所谓政治联姻,从来是与她师云裳无关的;更是天真的以为,所谓家国天下,江山社稷,从来只是男人的事,她唯一所做,不过是安安分分的待在父皇兄长的庇荫之下,开心的任性的走过这人生的每一时每一刻。
还是,太过天真了啊。
她已然于金殿许下誓诺,断然是不能于天下人面前出尔反尔的。她纵然任性骄纵,亦是明晓其间利弊,为了父皇兄长,为了这皇室尊严,她也只能走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回头的路可走。即使最后的最后,她还是要嫁入轩辕府,她也必须云淡风轻的笑说愿赌服输,坦然出嫁。
一人的空殿,总是显得空旷寂寥,师云裳默然独坐,将日后最坏的可能在心底盘算了一个遍,一旦想清了,看透了,倒是没有什么好忐忑忧惧的了。其实,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天大的事,毕竟,她不曾失去人生中最重要最宝贵的东西。
这般想着,便是舒展了眉目,将自己整个人蜷缩于软榻之上,裹紧了毛毯,闭眼休憩。
身后,传来窸窣的轻微脚步声,师云裳当是当值宫女,闭眼吩咐:“不必伺候,退下罢。”堪堪说完,师云裳蓦然警醒,阿一守在殿外,此时的深殿,断不会有任何人出现才是。
师云裳蓦然睁开双眸,一跃而起,只一眼看过去,便是怔住,忘记了所有言语。
那一身深色锦衣,负手而立,含笑深眸在夜明珠的映衬下,似那漫天的星辰,兀自烨烨生辉。
“听说公主一直在找在下,现今在下自投罗网,公主不是应该高兴才是么?”刻意压低的声音,掩不去熟悉的调笑。
师云裳在眼见那身影向她靠近之时,强自镇定下来。
这人,能于这戒备森严的深宫内苑来去自如,当真是身份可疑,高深莫测的。幸得他是来这东宫找她的,若是他存了暗杀父皇的心思,真正是防不胜防的。
师云裳被自己这一番揣度,惊吓出了一身冷汗。
“放心,我无意行刺这宫中任何人。”眼前光影掠过,下一瞬,温醇嗓音于她耳畔响起,“我只想,来看看你。”
师云裳感觉自己,有那么一瞬间,是真的,被那低低的,似含了无限深情,又似蕴藏了无限疲惫的短短后半句,触动了心弦的,心,在那个瞬间,似乎,是有虫蚁咬噬的,轻微的疼痛,些许的伤怀。
师云裳将手慢慢的,搭于对方环抱了自己的双臂上,再慢慢的,拉开那双臂,后退两步,脱离开了那本不应属于自己的怀抱。
看向对方,一字一句,轻声道:“你能寻来,应是知晓,本宫是南越公主,师云裳。”不是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名唤绾心的女子。
那人依旧是笑意深浮的清俊容颜,没有丝毫迟疑的点头:“是。”旋即,又前走一步,问她,“那又如何?”
师云裳后退一步,努力澄清:“你的心思,本宫能明白,亦是理解。但是,本宫亦希望你能明白,本宫从来不会是任何人的替代。”
他含笑颌首:“是,你便是你,天上地下,独此一人,无人可替代。”
师云裳抚额,碰到这人,当真是让她挫折又无语,无从沟通的。算了,至于这个替代不替代的话题,日后再细谈吧。现今,他能找来,于她,亦是好事。
“小院之事,我……”总也得澄明,那屠院之举,非她之愿,但是,当说出口时,师云裳亦觉难以启齿,毕竟,那是因她而起,而下令屠院纵火之人,又是她的父皇,说来说去,她哪里能脱得了干系?
她不曾说出口,对方倒是爽朗得紧:“无碍。”
师云裳睁大了双眸:“无碍?”难道,是自己高看了他?难道,他亦是视人命如草芥?
那人倒是在她讶异的目光下,坦然自若的坐于软榻一侧,笑道:“你父皇是过于心急了去,不过,倒也是误打正着。”
师云裳只觉更是云里雾里:“何意?”
“那小院子,是个探子窝。”他举起桌上她喝剩的香茶,抿了一口,悠然道,“漠北来的的,在你这南越,少说也扎根经营了三十载光阴,这一次,倒是被你父皇连根拔起。你说,是不是误打正着?说到底,这份功劳,你父皇还得记上我这一份。”
瞧他这事不关己的神态,想来,必是与那漠北无所干系的。师云裳走过去,夺手取走那茶盏,正色问道:“那你呢?你又是什么来历?怎是会在那小院出现?”
“我说什么,你便是信?”
“不会。”他说什么,她便是信,她岂不是成了傻子?
“那就是了,你不信,我说了,又有何用。任何人任何事,你总得自己去评判才行。”他说着,顺势握住了她的手,似自语一般的叹道,“怎是如此冰冷?”说着,便是放在掌心捂着。
师云裳要使力抽走自己的手,他却是说什么也不肯放。
师云裳怒瞪:“你休得再放肆。”
“休闹,待得捂热了,我自会放手。”他倒是不以为杵,只当她是孩子,安抚道,“不管往后如何,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一样?”他顿了顿,抬眸,看进她低垂的眸子深处,是从那般的郑重,“求你,信我,不管做什么,总也不会害你。”
“我……我……”师云裳愣愣看着那双情深亦坚定的眸子,讷讷的,已是不知如何开口应对。明知,他是认错了人。明知,他是因情而痴傻。却终究是,免不得感动。替那个女子而感动。
他似是极为满意她默默不语的乖巧神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心,不由分说,便是将她抱坐在了他的腿上,拽过一侧厚重毛毯,披在她的身上,轻笑道:“放心,我会为你赢得那场比武招亲,我亦不会逼你真是要嫁我,你什么都不要改变,只按着你自己的意愿,做你自己即可。你什么都不必愁,因为,有我在。你若是不信我所言,你可以对我下毒,待得我做到后,你再给我解药,如此,如何?”他说着,低头看她。
他真的是,什么都为她想到,亦是,什么都不求的,去为她做到。
师云裳被他抱在怀里,那怀抱是温暖的,那拍抚她后背的动作是贴心的,在这寂寂深宫里,倒似有着相依为命、一生一世的况味。
“我不会对你下毒。”因为,这种事,原是她求他帮她的。师云裳不愿去看那一双总是让人无辜心悸的深眸,因为明白,这所谓的深情,原本不该属于她的,只是属于那个名唤绾心的女子。她不过是,借了长相酷似的缘故。低垂下眸子,看他那袖间褶皱,低声道,“你能这般帮我,我很感动,这算是,我欠你天大人情,日后,但凡有需要云裳之处,云裳自当义不容辞。”
“傻丫头——”他听闻,心情似是极好的,低低笑了出声,“好,这份天大的人情,算你这丫头欠我的。来日,我定当索还。”
师云裳是听得出来的,他唤那“傻丫头”三个字时,是那般自然而然,宠溺又情深。
“你这般为我着想,只是……,因为,我像及了她么?她,是回不来了么?”待得问出口这在心里好奇了千万遍的问题,师云裳是那般的懊悔,懊悔自己这无异于戳人伤疤的行径。
果真,那拍抚她后背的手,于瞬间僵硬。她甚至,能够听到他那于瞬间失常的心跳声。
许久许久,师云裳听到那一声喟然低叹:“我不知道,这一辈子,还能否等回当初的那个她。我所做这些,你就当是,我在为自己赎罪吧。我欠她的,太多太多……”那低缓如常的语速,却是让她,再一次,莫名的心痛。
师云裳伸手,轻轻的,握住那些微僵硬的大手,轻声宽慰:“你放心,心诚则灵,你有这份心,她必是会感知到的,有朝一日,她定当回到你身边来。”
师云裳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安慰的动作,却是换来对方用尽全力的回拥,那拥抱是似要将她融入他血肉的用力,他似有些意乱情迷的不顾师云裳的挣扎,低头急切的寻她嘴唇。却是在彼此的嘴唇相距寸许,所有动作戛然而止。
一时间,彼此额心相触,喘息激烈。
许久许久,他抬手为她拂去那散落于眉心的发丝,笑了笑,嗓音有些喑哑:“我怕你,再给我第二个耳光。”说着,将她的手映在自己掌心,笑问,“那日,手心是疼了的吧?”
这人……这个人……
所有的举止,所有的言语,总是那么的,让人莫名的,便是心痛。这一刻,师云裳是由衷的觉得,那个名唤绾心的女子,是那般的幸福。
因为,这个世上,有那么一个男子,那般那般的,爱她至深。而她师云裳,何其有幸,遇到了这样一个他,帮她,助她。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好生睡一觉。待得你睡熟了,我再走,可好?我在这守着,噩梦亦是不敢欺你。”他又将她仔细抱在怀里,拉拢好厚毯,低头看她。
师云裳确实是有三四日不曾安心入眠的了,这会儿,所有挂心的难题再也不是难题,愈是觉出困乏来。
只是,他待她,因着一个绾心,纵然发乎情,止于礼。她毕竟是南越公主,又岂能于殿内,安然睡在一个男子怀里?
可是,这会儿,要她狠心推开这个怀抱,却总也是有些不忍。
沉思片刻,倒是想到一个绝妙主意。
“那日,你让我,唤你,四哥。”
他和着拍抚她后背的动作,轻声应她:“嗯。可是,你不肯。”
师云裳自他怀里抬头,清眸莹亮,语意真切:“四哥,你若是不介意,可否认下我这一义妹?自此,你便是我四哥。不管你来自哪里,不管往后如何,我师云裳一日拜你为兄,你便是我这一世的四哥。”
他不曾料到她忽然有这一举,多少是有些错愕的,半响,方半信半疑的问她:“你,当真是,要认我为义兄?”
师云裳一挑眉,笑眸是从未曾有过的真切璀璨,盈盈笑道:“怎么?还是觉得,我师云裳不配?”
他看着她晶亮双眸,许久,笑着应承下来:“好,这个义妹,我认下了。我沈烨一日为你四哥,便是你这一世的四哥。”
“沈——烨——”师云裳吐舌笑道,“原来,这才是四哥的大名。”
“是,江湖人称四爷的,便是在下。”
“江湖,哪里来的江湖?”
“中原武林,博大精深,自然是来自中原的江湖。”
“原来四哥来自中原,那里,听说是迥异于南越的风情,地大物博,山河雄浑壮丽。”
“是啊,待得日后,四哥带你去瞧一瞧那些的风土人情。”
“中原,我是不曾去过,但是,我常听哥哥提起。哦,对了,你兴许不知道,我的皇姑母,我父皇唯一的嫡亲妹妹,可还是曾经的武林盟主夫人呢。只是,那是早几十年前的事情了,父皇不爱我问起皇姑母的事,我也只是零星的知道,皇姑母住的地方,是个世外桃源,有着美丽的名字,桃花坞……四哥,你听说过,桃花坞么?”
“是,很美很美的地方,四季花开,桃花缤纷。”那里,是他与她,一生的开始。
“我的皇姑母,你在中原时有见到过么?我偷偷的,在父皇御书房藏书阁里见过那画像,是极美的女子呢……与父皇有些相似,与我的眉目,也有些相似的……”
“是的,极美,极温柔的好女子。”他轻声应她,直到她,慢慢的,在他怀里睡去。然后,轻轻的,在那眉心,印下浅浅的吻,“桃花坞有这世间最美最美的风景,而四哥,拥有桃花坞里最美最珍贵的瑰宝。”那就是,绾心你。
绾心,四哥真的很庆幸,能够再一次拥着你,就这般慢慢的,静看时光流逝。
可是,绾心,还要多久,四哥能够,拥有那个最初的你,那个视四哥为唯一的你?
PS:诸位,为表示彼岸虽然没有爱情,但是并不空虚,且,彼岸心情一直很平缓,无大悲亦无大喜。特爬上来更新此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