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西厢阁内四五株腊梅于纷飞大雪里，开得正是盛时，梅香沁骨，自在繁盛。大雪纷飞，轩窗径自敞开，风裹挟了雪飘入轩窗内，层层云纱帘子随风飘忽，似氲开的波光水纹，那于烛光灯影里拢于帘子上的侧影亦是随之层叠荡漾。
“藏头缩尾非将军所长，将军何必屈苦了去，还请现身罢。”温温低低的嗓音，自云纱帘内传出，于狂肆北风声里自有一番温雅清透之韵味。
未几，一抹黑影掠窗而进，单膝跪地：“戴罪之身吕青，夜闯相府，实有要事相请，冒昧之处，请丞相大人海涵。”
上官清和搁了手中管毫，看向吕青：“将军无须客套，但说无妨，请坐。”垂眸，眸光随意掠过案上卷册，落于那灯罩之上，灯罩是白纱作底，徽墨勾勒，胭脂调色，寥寥数笔，跃然的是一副江南水墨画卷，远山黧黛，桃树成林临湖而栽，树下，青衣少年持剑而舞，惊起落花无数，纷飞似雪。
吕青起身，随意落座，亦不拐弯抹角：“吕青所犯之事，想来丞相大人亦是知晓，私放匪首，论罪当诛。”
上官清和心里明白，吕青来，并非与他探讨所犯之事、所判之罪。吕青避了众人耳目来找他，自有吕青的道理。但是，有的事，有的话，他不能明着插手，亦是不能先自问出口。他必须等吕青先自挑明。是故，上官清和在公言公道：“将军戎马疆场，功在社稷，按律功过相抵，死罪自可免。”
吕青摇头，轻笑：“吕青趁了夜色来此，可不是请丞相大人为吕青解析案子来的。”
“嗯？”上官清和眉目微挑，旋即，笑了笑，道，“愿闻其详。”
“所有人皆是以为，吕青私放匪首，是因着桃花坞的缘故。甚而是圣上，心里亦是如斯认为。”
上官清和凝神细听，这时，便道：“桃花坞于将军有恩情，知恩图报亦是人之常情。将军食人间烟火，自是不可免俗。”
“那么，如果是丞相大人，又会怎么做？”吕青扬起剑眉，视线恰是落于那白纱灯罩上，细细一看，倒是笑了起来，言辞亦是灵活中自有一番伶俐，“按说，丞相大人与桃花坞的缘分不比吕青浅，而那南越国是大人师娘的娘家。若是丞相大人捉了那匪首，又该如何？”
“本相既是为相一日，自是忧君之事，九州一统，功在千秋，收复南越，亦是大势所趋。”
吕青拊掌：“大人所言，亦是吕青所想。吕青一生宏愿，亦是为圣上千秋帝业跨马执鞭。桃花坞纵已不存，又谈何南越国。”他们，半生光阴，皆是金戈铁马声里走过，非无情，只是情淡情寡。因为，他们太过明白，好男儿志在疆域沙场，无牵无碍方可成就大事。“吕青来，是想请大人看看这副画像。”
吕青起身，自袖袋中取出一副卷轴，于案上徐徐摊开。
“他，即是那个匪首，南越国国主最宠爱的四皇子，师云端。”吕青笑，“先前早是听说过的，四嫂的容貌与那绝世风华的南越国国主颇多相似，人说外甥像舅舅，亦是不足为奇的。倒是不曾想，表兄妹亦是可以如斯相像，恍如双生。”
“我不介意挥戈直指南越，但是，当那师云端站在我眼前，我下不了手，因为，他太像四嫂。我可以为圣上除了所有人，但是，我不能伤四嫂，我下不了手。”
上官清和道：“所以，你私下里，放了他。”
吕青点头。
上官清和在许久的沉默后，唇角微抿，如果是他，亦是下不了手。只是，他不会放走师云端。
上官清和起身，踱至轩窗前，拉开纱帘，看向窗外纷飞大雪，闲淡道：“圣上他，也许，这会儿，该是在那四季如春的南越国境内了罢。”
“什么？您是说，圣上他——”吕青大惊，旋即，又急急否定，“此事，我不曾与圣上说起，圣上又怎是会……”顿了顿，再一次摇头，“纵然圣上知晓其中缘由，亦是不会为了一个师云端微服出宫。不会的。绝无可能。”
上官清和付手而立，似喃喃自语，又似闲散而问：“是么？绝无可能。”
“四嫂那么好，圣上亦是不为所动。又如何会为了一个相似之人，微服走南疆？”吕青坚定摇头。
上官清和沉默不语。
吕青在短暂的沉默中，低声道：“吕青已是一介平民，空有宏愿罢了。吕青来，只想请大人有朝一日，可保那师云端无虞。”
上官清和缓缓转身，道：“本相应你。”
吕青抱拳一笑：“吕青确是不曾找错人，大人是念旧之人，无怪乎大雪来时，还悉心呵护着檐下两株桃树，唯恐被大雪压断了枝节。何况，这白纱灯罩，可是有好些年头了。这副画卷，想必大人亦愿保管。”说罢，自是不必等上官清和有何反应，朗声笑道，“大人，告辞。来日有空，桃花坞下绿泥新培酒，再相叙，吕青时刻恭候。”
人已远去，天地间，唯有雪声风声。
上官清和转身，走至案边，手指慢慢抚过那画上之人眼眉唇鼻。
阿绾，是你么？你总是顽皮，这一次，竟是走这么远、这么久。
许久，低声唤道：“魅——”
“属下在。”上官清和身后，悄然而现一抹黑影。
“这一次，你亲自去，暗查南越国四皇子师云端，且暗中相护。关于他的日常一切，皆需细细飞书传回。”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