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是昏厥,他并非一无所知。身边来来去去的人,那些窃窃细细的声音,忽远忽近的盈入耳际,有御医、有皇后、亦有朝中顾命大臣,还有沈墨。
太多的人,太多的声音,太多的忧虑惶惧。
而他,在暗沉的世界里,警惕如狼,径自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十天……十三天……
第十五天时,他听见了沈墨的声音,轻若游丝,却是丝丝的,穿透他的耳膜,击在他心底至深处。
沈墨说:“圣上,何必呢……”
沈墨喟然轻叹,悲哀了沉沉的夜。
“您是从不曾爱过她的。”爱过吗?不曾爱过吗?却总是以为,漫长的这一生,他与她,终究是注定了要纠缠不休的。
“事到如今,也不过是因着歉疚或是感动罢了。因她纵然心死,亦是一心一意为圣上谋划,纵然决意赴死,亦是留下臣护佑圣上一世无虞……可是,圣上,您歉疚也罢,感激也罢,她从来是不需要的。她要的,圣上您给不起……好在,如今,她已不再需要。”是啊,他恨她也罢,爱她也罢,她已是不再需要了。再也不需要了。那样执拗的她,终是先自放手了。
“圣上,臣知道您听得到,感知得到,那么,请您醒来,请您记得,您的一生宏愿,一统九州,帝业千秋。”
是啊,他的身边,来来去去,那么多的人,却是,没有她,再也没有她。而他,还有他的帝业,他的天下。
她这一次,是真的走了。其实,早在五年前,便是真的走了。只是,总有人自以为了解她至深,以为,不过是又一场她惯常玩的把戏罢了。
他与她,两个人的世界里,绷不住的,从来不是他,从来只是她。
曾经,她扬起小小的脸颊,叹息着,对他说:“子邺哥哥,难道,两个人的世界里,先动心的那个人,从一开始便是注定了是输家么?”
是的,从来都是她输。从来都是他不必去找她,她自会主动回来。他以为,这一次,亦然。唯一不同的,不过是,这一次,她的耐心见长,离开的时间过于长了一些。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他的后宫妃子纳了一批又一批,她不曾因着熬不住而跑回来。他封了新后,她亦是不曾匆匆跑回来捍卫她的后宫之位。他的新后诞了皇子,她亦是不曾回。
不回,便是不回。
总有一日,她终是会回。
因为,天大地大,除了他的后宫,除了他的身边,她真的是,再也无处可去。
他如斯笃定。他从来不曾真是以为,她会寻死,会一把火将自己化为灰烬。
甚而是,沈墨开口前,他亦只是以为,沈墨口中所言,只会坐实他心中所想。不然,从来目中只有她这个姐姐的沈墨,如何会依然甘心留守深宫,甘愿做他的侍卫统领?沈墨所做,不是对他这个帝王有多么忠心,不过是她留在他身边的一个眼线罢了。沈墨肯留下,也不过是为了,她有朝一日回宫,有个照应罢了。
但是,错了,真是错了,天大的错。
沈墨说,她心死了,所以放手,只愿为时未晚,愿他帝业千秋。
他信沈墨,江湖儿女,从来是宁可不说,只要开口,必无虚言。他更信沈墨眉眼间,深深的悲哀与无力。
他是信,只是,内心里,他残存了最后的希望。
他昏厥,他知道皇榜遍及九州,只要她还在,必当会赶回来。因为,他从来笃定,不管如何,她不会放任他的安危不管。十五天了,她不曾回。
原来啊原来,她真是走了,化为烟云,再也不会在他漫长的帝王岁月里,在某个不经意的午后,悄然的,又是笑意盈盈的站在了他触目可及之处,笑着唤他:子邺哥哥——
他在心底,重重的,发出一声叹息。罢了,罢了,就这样吧。
于是,十五天来,昏睡的他,终于彻底的放任了自己,松散意识,陷入沉睡。
睡意朦胧中,他又看到了她,自那轻纱薄烟中走来,在他榻边坐下,俯身看他,清眸盈盈,关切满溢。
她伸手,抚摸他的眼眉唇鼻,指腹温润,细致的、缱绻的、轻柔的。
她将掌心贴着他的额角,他听见她的声音,温温的,繻繻的,如最初一般,唤他:子邺哥哥——
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经年的恩怨难休。
好似,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五年的生死不见。
他在梦中,告诉自己,是梦,确确实实的是梦。
在梦中,她一直一直的坐在他的身边,一直一直的唤他:子邺哥哥——
在梦中,天快亮时,她起身,看着他,许久许久,眉眼含了笑,对他说:“圣上,保重——”
他是明白的,她在向他告别。自此,纵然是梦,她亦是不会再现。
“绾心哪——”他看着她渐渐稀薄的身影,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于舌尖千回百转,终是喊不出声,喊不出口。
曾经,这个名,他不屑叫出口。
至此,这个名,他再也,无人可叫。
是沈墨先自发现帝王醒来的,在无辜昏厥的第十六日辰时,睁眼醒来,意识清朗,抬眸间精锐依旧。御医过来诊治,帝王龙体安健,不见丝毫异常。后宫嫔妃与朝中大臣闻听宫人报喜,纵然心有疑惑不解,亦是喜极。终是,天佑圣朝,帝王天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