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邸最北,内宅的角门处却连着一进不甚宽阔的小院,和抱着一间二层的白墙黑瓦的小楼,缀着几行萧疏翠竹,缩在整个敬国公府的一角,名曰猗竹院。与前面精致华丽相比,寒酸萧条,格格不入。
无人知道,这个比敬国公府的下人住所尚且不如的院子里,其实住的是这敬国公府的正室夫人和嫡长女。
敬国公傅明呈与夫人宁氏乃是结发夫妻,傅明呈从武将出身,宁氏亦是将门之后,追随夫君于战场上生生死死十数载。承宁帝即位,傅明呈因拥戴之劳、战功卓著而列侯,宁氏亦得一品诰命。而可惜,宁氏生下一女之后,身体每况愈下,八年前生了一场重病,从此不起,无法理事,因需要静养,所以敬国公便设了这个独院给她居住,宁氏的独生女儿为了照顾母亲,也搬入了这间小院里。
而今的敬国公府,内里大权尽归如夫人孟氏,虽未扶正,内外上下亦都以夫人之名称之。那宁氏母女渐渐不再被人提起,这个小小的跨院里,只有他们母女二人,并两个丫头墨兰墨雨而已,经常是几个月都无人来看她们一眼。
自从上次大街上露出踪迹之后,青筠把消息透给几个一起混市井的结拜兄弟,然后便销声匿迹,一连数日老老实实的呆在家中陪伴母亲。谁也不会想到,朱雀长街上那令人吃惊的掷花为刃的人竟然就是敬国公府失势的嫡小姐。
而今日,这无人问津的小院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如夫人孟氏身边的丫鬟珍珠。一身穿着打扮比堪比主子,而相形之下,青筠只是家常的布衣布裙,寻常的斜云发髻别着一根珠钗,这身打扮寒酸到让人无法想象是此人是国公府的嫡女。
那珍珠心中冷笑,看样貌,倒是个好的,就只一脸蜡黄菜色,而且胸无点墨,诸般才艺无成,素日只会给自己母亲侍奉汤药。比起精通琴棋书画的二小姐和歌舞刺绣俱称一绝的三小姐,实在是差的远了。想到这里,目光里闪过几分嘲笑和不屑。
虽然是她恰到好处的掩饰,但还是落在了青筠的眼中,她只是是倦倦一瞥,淡声道:“珍珠姑娘倒是稀客,何事。”
珍珠连忙笑嘻嘻的道:“姑娘,今日有贵客来,老爷、夫人请你到前面去见一见。”
青筠淡声道:“什么客,有二妹妹、三妹妹陪着就是,何必要我去!去回老爷,恕我照顾娘亲,无暇分身。”
珍珠目光一转,连忙殷勤规劝道:“大小姐,是安王殿下来了,定是要见大小姐,小姐怎能不见!”
青筠微微蹙眉,安王萧绍,他来作甚么?她听说过前一阵子的斗才会上,傅青瑶与安王诗文唱和,彼此钟情,以至于京中颇多萧绍意欲退婚另聘的传言,想到这里,青筠眉间一展遂爽快的道:“好。我回去禀过母亲就来。”
“哎,大小姐,我这里衣裳钗环都准备好了!还是请大小姐更衣梳洗打扮。”珍珠连忙趋前道:“见了王爷,也是尊重的意思!”
青筠早已看见珍珠身后的人捧着的那几件衣裳,杂七杂八的艳色,看一眼便叫人眼花生厌,怎不明白这份“苦心”?
“不必了!花花哨哨,我资质不佳,不配穿那些艳色。回去谢过姨娘费心,还是给二妹妹三妹妹留着罢。姐姐请回,说我稍后便至。”
一句姨娘,令珍珠神色一僵,尴尬的站在原地,行了一礼灰溜溜的离去。
母亲宁氏正吃了药睡下。青筠给她掖了掖被角,静坐一时,看着母亲睡梦中仍痛苦紧蹙的眉,不禁深深一叹,方令墨雨好生照顾,便要走。
墨雨和墨兰对视一眼,墨雨上前一步劝道:“姑娘还是稍做妆扮……”
“妆扮?”青筠起身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简单抿了两下发髻,自顾自的拿暗铅粉重补了补,让脸色看起来更加暗淡无光,嘴角勾笑:“何必--他也未必就配的上我这番‘刻意’。”
墨雨墨兰深知她的性情如此,也只好作罢。
已经是日落时分,日色若融,霞光中敬国公府正院显得格外华丽。青筠走近正院的一刻,便有不少异样的目光递过来,或嘲弄,或鄙夷,或者幸灾乐祸,她也只当不见,径自进内,早有人报进去--大小姐来了。
青砖地面,黄花梨木的镂花门窗,精致的落地泼墨画插屏,香篆幽浮,淡淡隐隐,还真是华丽的国公府气派。
“筠儿,来见过安王殿下!”首先开口的便是敬国公傅明呈。他已经年过五旬,双鬓花白,额间皱纹深长,但是目光炯炯,腰杆挺直,依稀留着戎马半生的痕迹,
青筠顺顺答是,行礼。
“傅大小姐不必多礼!请起。”声音若涓涓的清泉划过,明澈好听。
青筠起身的瞬间,微微一抬头,父亲敬国公傅明呈的对面坐着一位陌生男子。湖青色江牙海水五爪坐蟒袍,白玉冠箍发,面若透玉,修眉长眸,一双深褐色的瞳仁清澈若山涧流泉,薄唇如菱,不画而朱,唇角微微扬着,挂着一丝温雅如仪的笑,整个人浑若一方通透无暇的美玉,静静的坐着也散发着温润的光芒,不灼目,却绝无法忽略。
这人就该是安王萧绍了。萧绍是当今第三子,才名素著,京中人传其五岁能诗,七岁能文,有倚马千言之才,如今总司弘文馆,天下才子文人无不唯安王马首是瞻。
而他的另一个身份,便是自己的未婚夫君。只是对这个夫君,她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不曾因这几句传闻便将心失落,所以此刻面对面相见,亦未有分毫的惊艳,只是臻首轻垂,沉默不语,将一个讷于言辞的闺秀演了个淋漓,未几,便感觉到那道温和的目光有些索然无味的转开。
“筠儿,安王殿下此来是……”武将出身的傅明呈微微犹豫。
“傅大小姐出身名门,才貌双全,小王与小姐虽早有婚约,然每日思及,愧不能相配,所以,今日特向父皇请旨,前来将婚书退还。”
温润清澈的嗓音,说的话却是极其敷衍虚伪。青筠低着的头,嘴角却慢慢勾起,一切都如她所料。有人故意在京中放出话说自己容貌如何丑陋,如何愚拙无才,现在果然收到了效果。
所以,她不惊诧,不在意,既非我良人,那这婚事早退早干净,她,又怎会放在心上?
只是,就算被退婚,她也要退个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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