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形显然一僵,不动声色地坐下开始用膳,姿态说不出的优雅闲适。
她就着桌边坐了下来,手也无法从衾被中探出来执起筷箸,就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一下,“诶。”
他这才抬眸望她一眼,登时被她这个模样弄得一怔,又垂眸看着她赤果的一双皙白玉足,似乎觉得冷又往衾被里缩了一下,“我吃不完,不差你穿衣的时间。”
这语气还是跟他的体温一样冰凉,她冷嗤一声,“本皇子是找不到衣裳去哪儿了。”
华青衣不禁咳了几声,咳得眼神都渲上一层迷蒙水色,秦无色勾着唇角凑了过去,还没来得及戏谑几句,门外就传来翠儿的声线,“殿下,您在么?”
“说。”秦无色依旧不变凑着他的姿势,淡声开口。
“梁城传来消息,皇上跟娘娘已在辰时出发亲征南陵关,如今斋醮已成,殿下是不是……”
“在外面等着。”她坐回本来的位置,望了一眼满桌的素菜,卖相着实不太好,不由又望了他一眼,“这就是……你的手艺?”
“不是。”
“呵……道长就不能给我做几个小菜么?白云观的伙食太差了。”她哂笑着抱怨一声,饿极了本也没什么可挑,但若有选择她是真不想吃白云观里做的素斋。
“我不会。”他神情无澜,微垂着美眸,用膳的时候似乎比平常话更少。
秦无色不禁挑着眉,“华莲的厨艺不是你教的?”
他没有应声,她却古里古怪地瞅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楼兰的男子都会……”
“那你们这儿的富家小姐会么?”他终于有了点反应,却是反问。
秦无色噗嗤笑出声来,斜了他一眼,“也对,你也算是高门千金了…。诶,可这么算起来华莲他岂不是更应该不会,说到底,还是你不够贤惠……”
他遽尔放下筷箸,折身凝着坍塌的狼藉,目光微沉一下,伸手就攥出了几件衣袍,“你穿好就吃些东西,我在外面等你。”
“这么小气,说你一句都不行?”她瞥了他一眼,倒是还以为他一点儿不为此事尴尬,那么既然不尴尬,她穿衣裳他又跑什么?
思忖间,门已阖上了,她嘁了一声,三两下就将衣衫着好,迫不及待地想吃东西,昏沉一日又被他耗尽体力,这会儿比前几日还要饥肠辘辘。
一面嫌弃一面将饭菜吃的一点儿不剩,她这才满足地打了个嗝,抬手随意将长发利落地绾成一束后,才优哉游哉地步了出去。
外面飘着小雪,华青衣伫在雪色中,一旁的翠儿已将手中的绢伞为他撑上,这会儿他未着面纱,自然引得翠儿不住地偷偷瞅。
那似带了向往与倾慕的眼神多少让人看着心里不舒坦,她清咳了几声,翠儿旋即就收回目光将脸埋了下去,嗫嗫喏喏开口,“殿下。”
秦无色只瞥了华青衣一眼,“道长怎么不戴面纱?”
“已无必要。”他美眸空濛如雨,这张面纱由妻室掀开后就没有存在的必要,在白云观之所以还戴着,是习惯,亦是惹来不便。
“本皇子觉得很有必要。”她瞪了他一眼,他沉吟了片刻后,才又默默地拿出面纱覆在眼下。
翠儿又偷偷瞄了他一眼,神仙般的一个美人,可他再好看,殿下也不该对他动那份心思啊。
“翠儿。”秦无色自是注意到了翠儿的眼神,又看了他一眼,这面纱戴了以后,他三分姿态也让人神往,还是羽七音那种整张脸掩着的好。
翠儿这才意识到又看入了迷,慌忙低头,“绿鄂姐姐已经将一切拾缀妥当,奴婢这就去唤他们来。”
不刻便在二十名粉袄宫娥前后簇拥下,一顶八人銮辇抬了过来,翠儿搀扶着秦无色上去,她一站定,便转身朝华青衣伸出手,悠悠含笑,“道长,请。”
女子们皆是惊愕不已,视线不停在两人之间徘徊,虽然对秦无色的心思早作猜想,也没想到会直接将人给带走。
但那个面覆轻纱已绝色如仙祇的男子,眉宇神情疏漠冷清,看着就是那种一心修道负尽放心的人,怕是不会跟着走。
果然,他径直避开她伸来的手,只是却又兀自地缓缓步上銮辇,女子们双眸瞠大,这世上果真是没人能拒绝得了秦无色么。
銮辇行至观门时,黄梵苍摔着一众弟子早已在那儿等待,透过月白的纱幔虽看不清之中的人,却能隐约见两道身影,他眸光微垂,“福生无量天尊。”
“黄真人连日辛苦了,本皇子回梁城后,定当差人奉上善资,重塑天尊金身。”
微懒的声线自纱幔中传来,黄梵苍笑得慈悲,“殿下有心,天尊必佑殿下。”
秦无色不再多言,回眸看华青衣时,却透过纱幔远远看到一抹淡绿身影,她勾唇一笑,“张蕊儿来了。”
见华青衣如入定般没有反应,她正想摇一摇折扇,才忆起折扇已当做打赏给了花奴,手上没个东西摆姿态都不便,她收回手,“你说她,到底来给谁送别?”
他依旧不言语,她觉得无趣,就凑到纱幔边上透过轻纱瞅着张蕊儿,那人似乎也因此察觉到了她,迷惘的神情终是盈起笑意,对她挥手作别。
女子眼神中还透着几分幽怨几分期待,秦无色又笑了笑,口吻里多了一丝炫耀意味,“看来是为我送别的。”
淡绿的身影逐渐缩为一个小点,在视线中再也无迹可寻,她才收回视线叹了一声,“其实也挺好的一姑娘么……”
她也摸清了他除了那个时候,其余如非被自己调笑的无路可退,对说笑全然没有兴趣,是以她此刻亦安静斜靠在梨云塌上,阖着双眸暗自思忖。
既然所有人都去了南陵关,她也没双眸必要再回一趟宫中,决意到了云隐山下就雇两匹马跟他一起直赴南陵关。
云隐山下是个颇为繁华的小镇,她来时路经此处就觉得尤其特别,打听之下方知因山上有百年云隐观坐镇,妖魔不敢随意侵入,俨然当今净土一般,在入夜后依旧人潮攒动。
本就离如今大雉的帝都梁城不远,又加上这样的庇佑,此处不乏本地人,亦不少慕名举家搬迁而来的百姓,更多的是无法迁徙只在夜里能来看看的周边人士,小镇便有了它空前的繁华。
这会儿离入夜还早,秦无色一行人还是在小镇暂时落了脚,无端不必要赶夜路,何况是一众柔弱女子随行陪伴。
在客栈安顿好,用过晚膳之后,华青衣便被她硬拉着出去转转,她自然是想四下走走,从丹禺回来之后便没看过热闹的夜景,前几日因匆忙赶赴白云观也没来得及在云隐镇多看看。
镇上商铺不多,倒是走街窜巷的小贩不少,久而久之形成了小小的夜市,每一辆摊车上都挂着不一样的花灯,星星点点连成一线,宛若星河密布,灯下形形色色的面容,大都喜笑颜开。
“如今好难看到这样的夜色。”秦无色只觉今夜似乎比上一次匆匆而过的那个晚上更为热闹,真怀疑夜里连梁城的人都聚到了此处。
他不作声地为她撑着绢伞,她一转身就自他袖下动作极快地摸出一把白羽扇,哗的一声旋开搭在眼睑下轻轻摇着,“借来用用。”
华青衣怔了一下,终是没要回来,他有面纱,而她这样走在人群中却是太招摇了,有把扇子遮遮也聊胜于无。
小镇上有条小河,像是一道玉带将小小的镇落贯穿,河上一座石拱桥,在水面上的倒影将好与之形成一个圆,故名圆满桥。
河边有不少女子放着河灯,沿河之畔,连拱桥之上都有不少摊贩聚集,胭脂水粉、花灯红绳、折扇首饰……应有尽有。
“改明儿让父皇迁都到这儿算了。”秦无色揶揄笑道,却不禁思忖如今这局面如总没有破解之法,即使几国生平,也不算安乐之年。
在桥上徐徐走着,随手翻着把玩一路摊上的小物事,耳边便传来大红花袄妇人的笑声,“公子是要给家中娘子选些胭脂么,您手上那盒就不错,您闻闻,是加了香粉的,这一抹啊,连熏香都省了,要不公子买一盒?”
秦无色这才察觉手里这只精美的小锦盒竟然是胭脂,柔笑开口,“不了,我家娘子……不爱涂脂抹粉。”
她说话时饶有深意地瞥了华青衣一眼,他当即神情一滞,别开视线不理会她的戏谑。
妇人这才看到秦无色的脸,顿时惊艳得抽气一声,看她异色的瞳眸也不吃惊,云隐镇里有好些个西域来的小贩也是蓝眼睛。
秦无色却是不疾不徐地打开胭脂盒,轻轻嗅了一下,“果真很香呢,我倒是想买给他,就怕不合他心意,又不要我亲近了。”
华青衣自然听出了她还在意茶叶的事儿,若非还要给她撑着伞屏蔽风雪,他或许此刻早已扭头就走,那红袄妇人却是笑了,“公子家的小娘子真是好福气呐,这样,她既然不爱涂脂抹粉,您看看这些个发簪,这只卖得最好,瞅瞅这样式多好看,金步摇呢,皇后娘娘都戴这个!”
“是么?”秦无色勾着唇角笑了笑,那式样极其华丽,繁复的绢纱牡丹花,火红的、桃粉的朵朵簇拥,垂下金色的流苏,步摇步摇,自是一步三摇。
“公子您看,这步摇可是真金的,式样也漂亮,您家娘子戴上还不美得跟天仙儿似的。”红袄妇人凑了过来,献宝似的将绢花金步摇递了过来。
秦无色伸手拈了过来,这质地她只需借着灯火稍微一看,便知只不过是黄铜镀金,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做工倒算精美华丽,绢纱着色也是尤其娇媚,在小摊上这东西着实已算个珍品了,“他已经美得我有些受不了了……”
红袄妇人意味深长地沉沉笑,不住地艳羡说他家娘子好福气,百般热情下,她终是将那支绢花金步摇买了下来,执着白羽扇搭在眼下轻笑,“为夫给你戴上可好?”
华青衣眉心微凝了一下,又望了一眼依旧飘雪的夜色,“天色不早,回去罢。”
话落,他就转身往前走,她慌忙跟了上去躲在他手中的伞下,偏过脑袋嬉笑着问,“不是要聘礼么,莫不是嫌弃这个?”
他沉默不语,她却刻意一般喟叹一声,“我就说,不合你心意,又不让我亲近了,这就去退了。”
他却突地伸手将她袖袂攥住,由她再回去一趟又浪费些时间,“不早了。”
“不退?”她挑着眉,又笑眯眯地凑过来,“来,为夫给你戴上,看看是不是真美得跟天仙儿似的……”
“别闹了。”他避开她伸来的手,也知道她是故意逗弄,但不制止或许她就真把金步摇给他钗上了,那到底是女子的东西,色泽还分外扎眼。
“你戴不戴?”她微微眯了凤眸,就见他神情滞了一下便放弃挣扎,赶紧伸手将他的白莲冠去了,钗了绢花金步摇上去。
他美眸依旧清冷,却染了几分几不可察的愠色,饶是如此,漫天雪絮下,他精致眉宇间的朱砂都恍恍惚惚,缎般亮泽的黑发上缀着绢花金步摇的模样,将这份清冷绝色添了几分惑人的妖媚。
她眯眼怔怔看了他许久,“啧,难怪美人都爱金步摇……”
“现在可以回去了?”他不理会她眼神中透出的那种风流顽劣,又兀自地往前走,秦无色回神过来急急追了上去,还未靠近他,一道黑影倏地从天而降狠狠摔落在两人中间,触目的鲜血在脚下那片积雪蔓延铺开。
“妖怪来了!”
人群中乍起一声惊叫,遽尔攒动的人群乱作一团,雪似渐渐停了,天色越来越暗,秦无色微眯起凤眸,一抬眼,就看到无数黑雾渐渐聚集在头顶,也隔绝了雪絮。
阵阵尖叫声刺耳地传来,已经听不清任何一句话的内容,这场景若是出现在别处还好,出现在云隐镇,所有的百姓都措手不及,只有惊恐慌乱。
华青衣好不容易从涌动的人流中穿了过来,拉着她的手腕,“别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