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二月。
“千古盈亏休问,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太液池犹在,凄凉处,何人重赋清景?故山夜永,试待他窥户端正。看云外山河,还老尽,桂花影。”
天气渐暖,杨柳新枝萌发,剪剪春风抚过,飘来一阵花香,迎春花花团锦簇,黄色的花瓣洒落了一地。
望着面前的如画美景,兰淳整个人却似被冰雪覆着,寒彻透心,遥遥望着湖对面的十字水榭中,一阵心酸刺骨,竟比严冬的寒风还令她颤栗。忘记了是谁说过,爱情是没有先来后到的,想到这句话,瞬时一抹无助和凄凉的苦笑迎上眉头,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兰淳怎么也无法想象此时此刻自己和他都已记不得幸福是什么滋味……
半月前。
“疼……疼!”怡亲王府中,兰淳一步不离地守在胤祥的床边,知道自己真切地听到了胤祥的呼喊。
“胤祥!胤祥!”兰淳一声声叫着这个永远刻在自己心上的名字。一切就像一部无声的电影,没有笑容,只有欣慰的泪痕还遗落在眼角,可是兰淳没有料到艰难等待后的苏醒竟似火山爆发前的沉寂,胸中一股股烈火汹涌澎湃,在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曾经所有的美好全都被打破。
“你……你是谁?”琥珀色幽深的眼眸中透出兰淳绝望的期盼。
“胤祥,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啊?”兰淳不可置信的睁大眼睛望着醒来的胤祥,一遍遍问着。
“你竟敢直呼我的名字?好大的胆子!”
“……”世界在那句话落地时回归宁静,沉默的空气中只剩下兰淳的惊讶和呆滞。
“爷,您怎么了?您不记得福晋了吗?”看着这离奇的一幕,秦顺儿忍不住走上前问道。
“秦顺儿,你说什么?福晋?”
“是啊,爷,自从您昏迷福晋就一直守着您,寸步不离!”秦顺儿激动的望着胤祥道。
“胤祥,你果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兰淳回过神,定定的看着他,却怎么也找不见曾经的深情。
“你身上这是什么味儿?”没有回答,胤祥却掀开棉被,径自站起来,质问道,“你既然是我的福晋,难道不知道我最讨厌这种淡到极点的味道吗?”
“你……说,你说你讨厌我……”
“王爷,皇上让奴婢给您送点心来了!”兰淳猛地回身,见乔引娣一脸欢笑的跑进来。
“你来这里干什么?你怎知王爷醒了?”兰淳一字一句地质问道,挡下她走向床边。
“乔儿,你来了!皇上可好?”胤祥的回答再次让众人目瞪口呆,“乔儿,怎么不过来!我饿了,皇上不是让你给我送点心的吗?”
“胤祥,你……”看到一脸无辜望着胤祥的乔引娣,兰淳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要挡着乔儿?”胤祥无理的命令道,“快让乔儿过来,看见你我就心烦!”
“福晋,请恕奴婢无礼了,皇上的旨意奴婢不敢违抗!”乔引娣得意的看向早已没了血色的兰淳。
“王爷,这是皇上特地让奴婢送来的!”乔引娣打开食盒,拿出点心,“皇上让奴婢看着您吃!”
“嗯,好吃,乔儿,你真好,来,咱们一起吃!”望着这仿佛自己不存在的景象,兰淳心里疼得忘记了一切……
腿一软,兰淳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倾倒。
“主子……”
“主子……”身后的秦顺儿和彤儿立刻上前扶住兰淳。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病恹恹地,我怎会娶了你?”兰淳定定地看着满面怒容的胤祥,脸上仿佛着了火一般,良久,兰淳示意彤儿和秦顺儿松开自己,走到床边,俯身行礼道,“爷请慢用,奴婢告退!”
“乔儿,好吃吗?我喂你!”胤祥却好似没有听见兰淳的话,夹起一块点心,柔情万种地送到乔引娣嘴边。乔引娣一副同情的眼神看向兰淳,兰淳已经面无表情,手指轻轻动了动,“彤儿,咱们回去!”
“主子,您要回哪里?”彤儿急切地问道,“主子,这可是您的房间!”
“我的?我怎么不记得这里有我的东西?……”说完在彤儿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门。
“乔儿,我今儿就跟皇上要你,今晚你就留在这里吧……”
“王爷,您待乔儿真好……”兰淳的身后传来乔引娣的娇笑,不想回头,只感觉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嘴唇边却隐隐出现了一道血痕,“这是梦吗?”
一件外衫搭上肩头,兰淳一顿,收回思绪方道,“彤儿,此刻也只有你陪在我身边了。”待回首一看,却发觉来人竟是巧玉。
“福晋,这里风大,您身子不好,还是早些回房去吧。”面对兰淳,巧玉显得有些同情和无奈,垂下眼又道,“彤儿姑娘适才见不到您,正急得在四处寻找呢!”
“巧玉……”兰淳心中不觉一暖,浅笑道,“我可没你想得那般娇弱。倒是你身形单薄,还是快将衣服穿回去吧!”
“不,我不冷。”巧玉忙摆手道,“听彤儿姑娘说,近日来您身子不舒服,福晋要好生保养才是。奴婢见您这样,实在是……”巧玉哽咽道。
“巧玉姐姐,不要自称奴婢!”兰淳握紧巧玉的手,“只有那些骨子里留着奴才血,甘当奴婢的人,才自称奴婢!你不是奴婢!”
“福晋……”巧玉感动地看向她,泪不自觉地流下。
还未待自己说话,便听得十字水榭那边一阵刺耳的欢笑声及女子的娇吟,兰淳拧起眉道,“巧玉,你是侧福晋,今日是她的寿辰,你怎不去向她贺寿,反倒来陪我这个失宠之人?”
“在爷眼里,我也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侍妾,她又怎会留意到呢?福晋,在我心里,您才是真正的怡亲王福晋。”远远望着对岸,巧玉摇首道,“爷怎么变成了这样?”
“唉,是我太固执了!”兰淳将外衣罩回她身上后,无奈地叹道,“这一切皆因我而起,害的你们也……你要恨便恨我吧!”
“不,福晋,您一直对我恩重如山。若不是您,我恐怕要失去弘昌的。”巧玉摇头道,“我只是——不明白王爷为何如此对您!”
“人总是要改变的!”兰淳苦笑道,“他只不过是换了个专宠的妻妾罢了!”
“不,福晋,连巧玉都看出来,王爷不再是以前的王爷了!”巧玉想了想道,“爷十二岁我就跟了他,这么多年,爷虽表面上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气,可是谁都看得出,他是个心思细腻,又痴情重情的人,尤其是每次他看您的眼神,总会流露出那种超越于生死之上的眷恋和宠爱。可是,如今的爷就是笑着,眼神里也找不到过去的那份不顾一切和问心无愧!他对任何人都没有了‘拼命十三郎’的那种热情,反而多了一种令人寒意四起的冷漠和阴狠。就是看她,爷的眼神也是警惕的,带着防卫的!”
“是啊!”兰淳长叹一声道,“他对我不是更糟吗?呵呵,厌恶的连一眼也不愿瞧!”兰淳苦笑着摇摇头。
“福晋,爷究竟是怎么了?”巧玉不解道,“为何与从前判若两人?现下府中的奴才们各个谨小慎微,惟恐有了闪失,便会惹来雷庭之怒。连秦顺儿也……”
“他——他病了。”兰淳不觉红了眼,沙哑道,“不要怪他,都是我害了他!”
“福晋,这不是您的错!”巧玉宽慰道,“我相信,爷一定会好的!总有一天,他忘记的东西会重新记起来的!”
兰淳点点头,淡然一笑,随即自语道,“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执念,什么叫悖逆……四哥,大概兰芷死的时候你就知道了吧!不过还好,幸而你手下留情,如此,我与他已没有了来生,不然来生我大概还要再经历一次蚀骨的痛楚吧!”
一阵冷风吹来,巧玉忙说道,“福晋,身子要紧,还是让我送你回房吧!”
“好吧!巧玉,谢谢你!”兰淳轻笑一下谢她道,正准备回房,突然听到自水榭中传来一阵惊呼,“小世子!小世子!”兰淳心下一惊,匆忙赶了过去。
“额娘……”
兰淳急忙步入榭厅内,只见满屋子的人都簌簌站立着,惟有乔引娣倚在怒气未消的胤祥身旁,陪笑道,“爷,您消消气,福晋不立马就赶来了吗?您若是气坏了身子,福晋这脸上怎么过的去!”
兰淳听到哭喊,忙上前抱起坐在地上哭泣的绶恩,然后淡扫了眼胤祥,以及正在一旁添油加醋的乔引娣,兰淳将绶恩的泪水擦掉,不禁柔声问道,“绶恩,告诉额娘,你怎么了?”
三岁的绶恩回过神来,咧嘴哭道,“额娘!阿玛打我,阿玛要把我送给齐妃娘娘,绶恩不要进宫!绶恩不要离开额娘!”
一旁的彤儿也忙上来安慰道,“小世子不哭,啊!来,彤姑姑抱!”
“额娘,绶恩不要进宫,不要……”兰淳心疼的看着怀中的绶恩,这可怜的孩子他也不放过吗?他真的忍心把绶恩送去当质子?
“不准哭!”胤祥拍案呵斥道,“你这个不懂事的逆子,你知不知道能进宫当阿哥是多么大的恩赐,你还哭?今日若不好好教训你,将来岂不辱没了我王府的名声!”
“额娘……额娘……”
兰淳见绶恩吓得双目无神,心痛地将他揽入怀中,又回首道,“爷消消气,我这就带绶恩回房去,自会约束管教,不劳您亲自动手!”
“福晋!”乔引娣突然开口道,“不是奴婢多嘴,按理说皇上下旨照小世子进宫是咱们王府的荣耀。你该明白的!都道是母子连心,只恐您狠不下这心肠来!不如让奴婢将小世子亲自送到齐妃娘娘手中如何?”
兰淳望着乔引娣得意的笑脸,冷笑道,“有劳你费心着想,绶恩是我的儿子,我绝不许他离开我!”说着抱起绶恩就向侧院走去。
“站住!”胤祥铁青着脸,气道,“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连我的命令也违抗,难怪生养出这般逆子!今日谁也不能带走这逆子!”
兰淳身形一顿,猛然抬头,直视着他阴郁的双眼,是啊,巧玉说的没错,曾经那双眸子中的深情是超越于生死之上的眷恋和宠爱,可如今却是这般的冷淡陌生。良久,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直挺着腰,昂头挺胸,对绶恩说了一句,“绶恩,不要怕,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爷,今日是奴婢的好日子!您不要这么为难福晋吧!再说皇上又没有要小世子今日就进宫!”乔引娣假意劝道,“您看,福晋与小世子真是母子情深,令人感动!您就原谅他吧!”
“嗯,此话有理,对了,今日是乔儿的生辰,你也过来敬她一杯吧!”
“彤儿,带小世子回去!”兰淳在众人的惊讶中稳了稳呼吸,将绶恩交给了彤儿,随后面色轻松毫不在意地走过去端起桌上的一杯酒,对乔引娣道,“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芳龄永济!”
“奴婢谢福晋!”乔引娣笑着正欲接过酒,不料半路却被一双手挡下,酒杯落地,破碎成片片瓷花。
“要喝我额娘敬的酒,你不配!”绶恩瞪着双眼大声喝道,“你这个贱女人!”
“绶恩,住口!”未等兰淳将绶恩拉回突见胤祥一掌煽向绶恩,兰淳冲上去挡在绶恩身前,“啪……”
“额娘……您的手!您的手!”
“主子……”
一把掌下去,兰淳扑倒在地,鲜红的血顺着手掌滴滴流下,粘在瓷花碎片上,灼人醒目。
“给痛苦一个归处,呵呵……给痛苦一个归处!”兰淳在彤儿的搀扶下艰难的站起身,“爱欲生忧,从忧生怖,若离与爱,何忧何怖……”
胤祥一怔,望着兰淳惨白的素颜,脑海中随即闪过数个零乱的片段。
“何必贪恋,何必执念?”
兰淳昏昏沉沉,怔了怔回身看见站在仅一步之遥的胤祥,她微扯唇角凄然一笑,仅仅一步之间,却似隔了万水千山。
“爷,你以为你是谁?皇子,王爷?你不过是个投身帝王家的苦命儿罢了……”兰淳转身继续前行,如同前生离世时那样,渴求忘了过去,忘了出路,忘了未来,忘了怎样的相遇,忘了怎样的离开,忘了为什么流泪,忘了自己是谁……可是,现在,那刺目的鲜红开始唤回已经走的遥远的灵魂,以及那被呼之叫爱情的东西。
后记;
胤祥,第一次与你相遇,我就告诉我自己,不管将来怎样我都要保护你,用我的生命保护你!二十年来走过的岁月,此刻点点滴滴都汇集在心头。如若生命中只充斥着甜蜜和依恋,那么我们从前经受了如此多的磨难才换得的幸福,就浅显地像一张白纸。
有句话说,“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其实,放弃的确很简单,面对如今的你,我的确想过无奈地放弃。可这从痛苦中滋生出的爱,却已经成为我继续走下去的勇气和赢得胜利的唯一筹码。
我答应过你,不管发生什么,决不离开你,胤祥!就如当初几度徘徊在生死边缘,我不曾松开你的手一般,现在,我也决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