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瑾也来到院子,急切切地凑到妹妹身旁:“她可收了?”
“嗯。”丁璐有些心虚。
“她说什么没有?”丁瑾满眼期待。
“没说什么。”
“那她当时什么样儿?笑没笑?恼没恼?脸红没红?”
丁璐又心虚又烦躁, 还有点后怕:“她的丫头过来给她穿斗篷, 我也没看清楚。”
丁瑾无论怎样都兴致满满:“什么样子的斗篷?什么颜色?”
“忘了。”丁璐望着哥哥英俊的面孔:“你不是一直都比较中意那曹采薇的么?”
“那不算,唐姑娘与别人皆不同。”
“可她们家不过是个小生意人,跟咱们门不当户不对。”
丁瑾并未立即作答,抬起头看了看夜空中的弯月, 眸子里便映进了初春的冷银:“以方夫人的地位,怎会与小生意人同桌品茶。”
“可她亲口说自己是小生意人, 她父亲贩卖海外蛮夷的东西过活, 她看的书都不是正经书,是那些蛮夷倭寇写的书!”
“什么是小生意人?巷口卖豆腐的冯大脚, 衙门口卖野果子的允哥儿,他们倒想去海外瞧一瞧呢, 他们出的去么?路费货资车马, 哪一样不需要大笔花费。蛮夷倭寇写的书,我在京都的书坊里都看不到呢, 那些海外著书有很多是作为贡品献给皇上的。”
丁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只吸了口凉气。
丁瑾压低声音:“那位唐太太的气质举止, 比方夫人还要优雅有度, 你见过那样的商人妇么?”
对于商人妇, 丁璐只能想到卖豆腐的冯大脚他老婆, 胭脂铺赵掌柜的媳妇。前者粗鄙泼辣,后者庸脂俗粉。至于唐笑笑她母亲,自己真没怎么细看,那个人穿着素淡,话也不多,光在那儿低头弄茶……“哥哥把我说糊涂了,你到底是看上唐笑笑哪一点了?”
“哪一点都好。”丁瑾一笑。
丁璐撇撇嘴,觉得哥哥糊涂,今日不过是被唐笑笑那南蛮子的伶牙俐齿给打动了,还自欺欺人地估量人家的家底不薄,就算是再厚实也无非和夏青青家比肩罢了,商家怎么能高攀官家呢,何况还是爹这样的地位。哼,唐笑笑今日还嘴硬说不属意于哥哥,分明是欲拒还迎!不,是欲迎还拒!她若嫁进来,把我们丁家的风水都破了,若谁都能跟丁家攀亲,我日后还怎么嫁人!不不,千万不能让唐笑笑进门!
早燕拿了斗篷过来:“小姐,披上衣裳吧,夜凉了。”
“我哥呢?”丁璐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许久。
“公子回房读书去了。”早燕把一件粉红色绣桃花的缎子斗篷披在小姐身上。
丁璐摸了摸缎面,有些挂丝:“该做新斗篷了,这件都旧了。今日唐笑笑那件斗篷倒还不错,那盖肩尤其好看。”
“是啊,小姐,那盖肩还绣着花儿呢,可精细了。”
“绣的什么花儿?我倒没大注意。”
主仆俩没心没肺地聊上了。
早燕想想,道:“好像绣的是鱼魫兰。”
“什么兰?”
“奴婢也不懂,也是听咱们府的花匠娘子说的,说那是白兰中的奇品,有花十二萼,花瓣晶莹澄澈,好像还说什么进入水中就沉下去找不到了……反正那唐姑娘的斗篷盖肩上就绣着十二朵透白的兰花,衬着瓷青的底子,特别好看。”
丁璐道:“白花儿有什么好看的呢,丧气呼呼的,要我说,还是新鲜的颜色好看!记着,明儿就去找裁缝做一件带盖肩的单斗篷,我要葱绿的,那才鲜亮。我也要鱼魫兰的花样儿,只是不要白的,你说什么颜色的好呢?”
“大红?粉红?”早燕觉得好多美好的事儿一到了她们小姐这儿保准就变得不伦不类了。
“那多俗气啊。”丁璐嘴角弯起来,“我要做十二种不同颜色的鱼魫兰!就像是肩上披着彩虹一样!”
那样还是鱼魫兰么。
丁璐兴冲冲的,嗅了嗅廊前的一株榆叶梅,折下来两枝拿着玩儿,又见客房里的灯还亮着,想那方伯母和母亲还在谈天,自己闲得无聊,还不如听她们说说话儿呢。
来到客房,见两位夫人捧着茶杯,吃着瓜子,倒是谈得不亦乐乎。
“后来呢?”母亲追问着什么。
方夫人笑道:“后来可不就娶过来了!这还传为了一大佳话呢!”
母亲帮方夫人满上茶:“现在这世道真是不同了,姑娘家都要拖到十八·九岁才肯成亲。”
“不比咱们那时候了,不过,这样也好,有女孩的人家可以把小棉袄多留到身边儿几年了!”方夫人打趣。
这话说进了母亲的心里,母亲笑了好久。
丁璐见方夫人桌上的一只陶瓶空着,便把那花枝放进去:“这是我为伯母摘的花儿!”
母亲‘哎’了一声:“这是方夫人晒的水,明日准备浇花用的,你这孩子成日总是粗枝大叶的,再者说,天这么晚了,哪里有夜里送花插花的道理。”
丁璐吐吐舌头,乖乖坐到母亲身边来。
方夫人却笑笑:“丁姑娘性子爽直,很是可爱。”
“方夫人说笑了。”母亲道,“听说你们今日出去踏春,还巧遇在一起了。”
“我今日偶遇一位故人,那故人的女儿恰恰认得丁姑娘。”
“哦?那是谁家的女儿?”母亲问丁璐。
“她家姓唐,我也是今日才认识的。”丁璐不想多说唐笑笑,便岔开话题:“你们方才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儿呢?”
“说起那些大龄女子成亲的事儿,当笑话儿在讲呢。”母亲说着,不由道:“瞧我这脑子,方夫人,咱们方才说什么呢,就讲起这些了。”
方夫人道:“是说起那赵知州家的千金了。”
“哦?我鹃姐姐怎么了?”丁璐对位高权重者总能表现出一股子发自内心的热情。
母亲无奈一笑:“还能怎么,家境相貌人品,都没得挑。只是,他们赵家对姑爷挑拣得久了,把女儿给剩下了。”
“怎么剩了?我鹃姐姐现在不也是各家公子求亲的对象么?”
“那怎么能比往年呢,条件一年比一年降,据说五年前还有知府家的公子来求亲呢。”母亲叹了口气。
丁璐噘着嘴,感觉母亲这么说很灭自己家的威风,毕竟赵家现在有意于哥哥。
“那孩子今年都二十一了。”母亲道。
“啊???”丁璐也没想到自己的声音可以这样尖利,“鹃姐姐都,那么大了。我以前还只道她长得面老,原来是真老!比哥哥还大四岁呢!难怪哥哥不怎么乐意。”
连丁夫人都听得直蹙眉,年纪大的女人更忌讳听见老字。
还好画艺并未生疏,再配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和一番认真的女儿态度,想要画好一幅画并不难。
一盆墨兰,一壶酒,一对酒杯,后面的月洞窗外探进早桃和柳树的枝条,还有远处飞舞的小小白蝴蝶。
唐笑笑最擅长以写生的方式作工笔画。她一向认为,有诗情的人才适合作写意画,所谓诗在画中,画在诗中,这些需要意境的烘托。而自己,在这些方面实在匮乏。
于是,这么多年来,一直毕恭毕敬以写实的态度画画,以至于有个画画的朋友调侃她:你不如改行去摄影吧。
但,今日偏偏就需要这种作画技巧。找来当年父母喝酒用的酒壶,酒杯,又找那叫簪花的大丫头问清了在苏州时父母房内的轩窗样子,便信心满满地提笔作画了。
并非十足写实,只是以镜头般的方式记录了真实的墨兰、酒具和月洞窗,其他则以想象为主,花树枝条充满梦幻,点缀几只小小蝴蝶也是为了令画面生动起来。
没有画人物,有此情此物此景,足矣。
往往,我们思念起多年前的某个人,也是很少清晰地回忆其面孔身影,想到最多的反而是同其在一起的碎片般的记忆:某日深夜街灯的光影,某个清晨细密的雨丝,某一幕电影里长长的镜头,某一首老歌里颤颤的尾音,某一碗番茄鸡蛋面的亲切味道,某一个黄昏不绝于耳的海浪声……
我不过是把曾经那些年的早春收集起来,取一个碎片给父亲看。
只要找到准确的切入点,一个碎片足以令人疼痛并清醒。
母亲口中的春分欢聚,特别像一首诗里说的: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因这元龙朝之前便是正史的元朝,再向前推,皆是正史。父亲也不难看出,这是五代诗人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
春日宴会,夫妇祝酒陈愿,且是以妻子口吻娓娓道来,的确很应景。
但不知怎的,唐笑笑并不喜欢这首诗。
或许是现代女子的缘故,总觉得诗中的女子姿态颇低。若是从父亲的角度来看呢?应该会觉得自己娶了个很好的妻子吧,与之举案齐眉,白头偕老,好到不能再好吧。
但母亲之前又有什么不好呢,不是一直都是个贤妻良母么,如果现在那小三已经出现,又岂是几句贤德的祝酒词便能轻松挽回的呢?这首诗反倒像在不停提醒父亲:你有妻子,你有家庭,你不要胡思乱想。
越是这样,越是煎熬。求之不得,辗转反复。
就好像一个长跑运动员沿着长长跑道跑步,跑到一个岔路的时候,他发觉另一条路上鸟语花香,很吸引他,便想改变路线。但是,他深知自己应该沿着既定的跑道前进,于是便矛盾重重:要么沿着跑道枯燥无味地跑下去,要么如脱缰野马一般向另一条路上飞奔过去,要么,就是停留在这个岔路口,又憧憬又沮丧地发着呆。
这时候,如果在那规定跑道的方向树立一个指示牌,画上一个正确的箭头来引导他,往往会适得其反,他也许会觉得这是对自己的捆缚,说不定还会激起逆反心理。
想到这儿,笑笑将写好的那张《春日宴》撕掉了。
再者说,画本是自己画的,以女儿的口吻来题夫妻祝酒诗,也并不合适。
明朝之后的诗词,笑笑本无意剽窃,但无奈自己的才情薄薄,又偏偏在上一世为了能提高知名度,参加了个诗词大赛的节目,花了大半年的时间背了好几本子诗词,很多好诗好词都印在脑子里了,需要的时候就嗖嗖往外冒。笑笑想好了,绝不会把别人的作品署名是自己的,不问便罢了,问了,就说是海外一个叫中华国的诗人们写的,那个国家人才济济,纳兰容若,吴藻,汪国真,席慕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