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官夫人亲临,地方官必然诚惶诚恐, 丁同知便将方夫人安置在自己府上了。
丁璐依然是自来熟的性子, 指着笑笑跟诸位姐妹道:“这是唐笑笑, 我的闺中好友!”
唐笑笑也只得点头微笑, 正迟疑着是否该邀请这些人坐下来喝杯茶, 但又实在怕她们聒噪扰乱了这里的清静, 且方夫人与母亲该有很多话要说……
方夫人微笑道:“这些个小姑娘正是春花般盛放的热闹年纪, 我们在这里喝我们的茶,她们不必在这儿拘着,正该游山玩水赏花拂柳去,笑笑, 你也跟着她们一处去吧!你们热闹你们的,我们清静我们的。”
笑笑巴不得一声, 那丁璐也热情地招呼她一起放风筝去:“咱们就在转弯处的那块草坡上, 地方大, 人也少,丫头们不必跟去了,人一多就乱糟糟的。”
于是, 笑笑便拿着她的大金鱼风筝, 跟着丁璐等人去那草坡上去了。
这地方倒是开阔, 茸茸的一地浅草, 开着白色的荠菜花,远处点缀着油绿的麦田和粉红的桃树。丁璐竟在此处提前备好了低桌和小凳子,桌上摆着水果茶点。
几个女孩子似乎都不急于放风筝,而是先聚在那桌旁闲话。
丁璐给笑笑介绍了那几个姑娘:“这位是李通判之女李佩瑶,这位是书院曹先生之女曹采薇,这两位是本地乡绅之女郭月儿、甄巧巧,这位是本地商贾之女夏青青,她们家经营的就是咱们赵州有名的夏氏文房店,京都有名儿的彩笺夏家与她家是本家!”
就见一个生的小巧玲珑的女孩子细声细气地说:“彩笺夏家是我二爷爷家的产业。”说着从随身带着的一个布包里拿出几封纸笺来:“答应你们带过来的,这是我那凉堂姐亲自从京都寄过来的,今年最时新的彩笺!”
几个女孩子已顾不得矜持,都过去挑拣起来,笑笑虽也好奇,但毕竟与众人不熟,便远远地站着看,另有一个高挑的白衣女孩子也站在一旁,淡淡笑着,投过来目光与笑笑对视,笑笑只觉得她高高的鼻子,薄薄的面皮非常眼熟,但同那丁璐一般的令人找不到具体的记忆。
不一会儿,几个女孩子皆挑到了满意的彩笺,那夏青青走到白衣女孩身边:“曹姐姐,这是我专为你留下的印竹子的花笺,记得你最爱竹子的。”
原来这位是那书院先生的女儿,叫采薇的:“多谢青青,真是有心了。”曹采薇拿着那月白色的花笺细看:“这竹子居然是半途山人的手笔,真真难得。”
这几句话令那夏青青脸上很有光,腼腆一笑,又来到唐笑笑面前:“唐姑娘,这里还有几封五彩薄笺,你挑个喜欢的颜色吧。”
笑笑谢过她,便也认真挑起来,都是薄如蝉翼的精美纸笺,深鹅黄的,桃红的,浅蓝的……笑笑信手挑了天青色的,没有花纹。
“是不是有花卉的都被挑没了。”夏青青不好意思地说。
“这样干干净净的很好,今日已算是意外之喜了,多谢青青。”
丁璐也走过来看笑笑选的纸笺:“怎么这样素淡?”
自己完全可以在上面画花卉,边角上画一丛白色的小茉莉,信手拈来,也有趣味。笑笑不觉道:“曾经看到一本书里说过,优美的事是,长出嫩芽的柳条上,缚着用青色薄纸上所写的书简。”
“那是什么书?”丁璐的好奇心永远充盈。
“海外的杂书。”
“蛮夷还会写字?”
是,这本书在唐代就有了。
“是哪个小国的人写的?你们知道么?笑笑的父亲在海外经商,见过好多蛮夷,同他们做生意,他们的珠宝也是好的,瞧笑笑头上的金啄针!”丁璐噼里啪啦把大家吸引过来。
笑笑只得道:“那书是东瀛人写的。”
“倭寇还会写字呢?”
“对,且这还是个女子。”
众人哗然:“倭女?听说倭女长得都特别特别特别丑。”
哦。
甄巧巧突然转移了话题:“丁姐姐,不是说今日丁公子也会一起来踏春的么?”说着脸便有些绯红了。
其他女孩子也都眼含期待,李佩瑶道:“不是说丁公子前几日便从保定回来了么?”
丁璐笑道:“家兄还有些事情要办,一会儿应该就到了,我们前儿已经看好了这块地方,他会找来的。”
呼。
笑笑仿佛能听到几个女孩子放心地呼了一口气。
放风筝的时间总算是开始了。
古人怎么都这么会放风筝啊,不一会儿,几个女孩子的风筝都放起来了,大蜻蜓的,福神的,还有和合二仙的,有的转眼就飞起老高。
笑笑拽着自己的大金鱼,又是小跑,又是大跑,怎么也不见风筝起,急了一脑门子汗。
是不是金鱼的平衡不大好啊,做的不对称还是怎么的。
眼看着那几个五彩风筝飞上云霄,变成了几个小小的点。
别人也顾不得笑笑,都在忙着掌控自己手中的线。
笑笑决定再助跑一次,还不成就蹲到一边去吃零食算了。
跟这群莫名其妙的女孩子跑来这里干什么啊,还不如老老实实和老妈在那边喝茶呢。
大金鱼总算是兜住了风,有些起来的架势,但笑笑不会掌握力度,眼看又要落地。
一只大手牵住了风筝线,只是略微抻拽了几下,那大金鱼就飘飘摇摇飞上了天。
“姑娘是第一次放风筝吧?”
笑笑回过头来,望着对方,漂亮的直眉,长长的眼睛。
一瞬间石化。
都回来了。
故人们。
“姑娘,你是小璐的小姐妹?”那人问道,不觉深深看了笑笑一眼:“姑娘似曾相识。”
笑笑别过脸去。
丁璐,怎么没想到呢,丁璐明明就是他的妹妹。前世只是在手机上看过他们的兄妹合照,未见过本人,故而忘却。
还有,曹采薇。
前世并不知她的名字,也未见过本人,只在微博上见到了他们的婚纱照。
笑笑不觉冷笑了一下,这元龙朝真小,到处是熟人。
丁瑾,别来无恙。
丫头们已将笑笑那一袭茶青色织金回纹斗篷铺陈在石桌上面,若不细看,真以为是一张讲究的茶席。
一只粗陶的圆腹瓶里插上两枝紫色玉兰,摆在茶桌一角。
母亲亲自在茶席上摆放古朴的黑檀茶盘:“这茶盘还是在潮汕客居时买来的,饮功夫茶也是跟沿海一带的人们学的,饮久了竟然就迷上了。”
迷上,母亲居然会用到这样的词。
前一世的母亲也爱饮茶,不过是在恢复独身之后了,工作闲暇便一个人在家里摆弄那些茶具,轻泡慢饮。笑笑也忙,与之对饮的时间少之甚少。那时候笑笑还想,恋茶总比酗酒要好。
茶盘上摆了一套青花茶具,雪白釉面上绘着小丛的竹子,笑笑见是青花盖碗和敞口杯,不由道:“这是要饮绿茶么?”
母亲道:“是岩茶,今日到底仓促,未想到会摆茶宴。用盖碗来泡老枞水仙,虽说不上相知相惜,但也算合宜。”
笑笑望着母亲,仿佛看到了她的另外一面。
母亲已经脱去了斗篷,穿着黛蓝色的杭缎对襟长衫,态度认真,神色安闲,胸前绣着的白色玉兰灿耀如雪。
笑笑坐着自家准备的茶凳,托腮伏在茶席上看母亲摆放茶具,头顶上的桃花瓣簌簌落下来,映衬在黑檀木的茶盘上,金青的茶席上,清透干净的青花茶具上,母亲素白的手上,母亲微笑:“这花瓣儿却为饮茶添了天然可爱之气,留在这儿,莫要拂了去。”
丫头观鱼在旁轻应,摆上了两个精致的青花瓷碟,里面放着核桃粘和小豆糕。
慈姑轻轻过来,捧了个豁口南瓜样的青花茶荷:“太太,茶叶已经焙好了。”
母亲双手接过来,轻轻嗅了嗅,又拿给笑笑嗅,笑笑不觉道:“真香,有花香还有火香。”
母亲微笑:“陈年的茶需要用火烘焙一次,将其唤醒。”
唤醒,原来香气也需要唤醒。遥望远处天青色的远岱,隔着千万重的烟雨春色,笑笑一时情重,觉得一切都像个太久的旧梦,只为着这一次山岚不负的唤醒。
清清嗓子,问道:“老枞指的是多久的茶树?”
母亲道:“至少也要五十年树龄,那些茶树地下的根已经相互缠绕在一起。”
如果人也能这样该多好,过了五十岁,还能缠绕在一起,枝繁叶茂,密不可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