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脆的碎裂声中, 外面的将士闯了进来, 触目皆是血色。一身重甲的邵钧斜靠在圈椅上, 用来自刎的长剑和头颅一同掉落在地,溅出的血早就凉了。
桌上留有一封血书:“罪臣自绝于此,求圣上网开一面,留邵庭一命, 邵钧叩禀。”
邵钧看得很透彻, 圣上不怕邵庭谋逆, 怕的是邵钧手下的三十万将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以谋逆罪被处死, 还不如此时从容赴死。他一死,圣上便能高枕无忧,也能饶邵庭一命, 为邵家留一份香火。
他不怪圣上,圣上对他的恩情,早已不只是浩荡二字。只怪自己没有审时度势,激流勇退, 才会引得圣上猜忌,连累家中妻儿。如今圣上要他的命,他给!
一生戎马倥偬、令无数夷狄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就这样死在一方军帐中。“将军!”军中万人恸哭,边关百姓家家挂起白布,千里皆缟素。
消息传回望京,圣上从龙椅上跌落,一病不起;跪在金銮殿前的长平公主当即昏厥。天牢中,邵庭几欲发疯,以头抢地:“父王!孩儿不孝啊!”额际鲜血直流,生生地撞晕了。
重重宫殿深处,龙床之上,圣上满头华发,咳血不止,好似一夜之间苍老。他拉着顾盼的手,反复说着同一句话:“朕又错了。”他和邵钧说是翁婿,然而当初共同打天下,曾交付后背与生命,相知相识三十余载,情同父子。邵庭纵使有错,何至于要了邵钧的命?
顾盼强行压下心头的悲伤,安抚圣上:“皇外祖,我知道您没想过要姨父的命,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谁也无法预料。”
圣上的语调蓦然抬高,挥舞着双手:“盼盼,你不懂,龙椅是一把泡在血水里的宝座,不仅仅是敌人的血。都是这把龙椅在作祟!没有它,邵庭也不会谋逆;没有它,朕就不会害得素素……”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朕累了,你先出去吧,让太子进来,朕要吩咐他一些事情。这段时间,就让他代朕监国吧。”
不同于顾盼的悲怆,太子满脸喜色,他终于等来这一天了!父皇要让他监国,下一步是不是要禅位于他?他被狂喜淹没,至于邵钧之死,就更是喜上加喜了。邵钧功高盖主,却还是捷报频传,金银、爵位、封地,他已经没什么能给邵钧的了。留着邵钧,就是他喉头的一根硬刺,让他无法安眠。
邵钧是他的三姐夫,那又如何?天家就连父子情都淡薄,看看父皇怎样对待萧煜就知道了。大不了他以后对三姐好点,弥补一下。
大雪纷飞,殿内,圣上对太子事无巨细地交待着监国一事。殿外,以顾淮之为首,群臣侍立在旁,等待圣上的传召。顾淮之身后,紫容真人和顾盼一左一右地站着。他们一个是太常寺卿,一个是大理寺卿,本该在六部尚书之后,但二人深得圣上隆宠,没有人会不开眼地站在他们前面。
忽然,殿门被内侍打开,公鸭嗓惊声叫着:“丞相!”他奔向顾淮之,好似奔向救世主一般。
殿内,太子手中的汤碗碎了一地,与珐琅彩的浓烈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毫无血色的面容:“不是我干的,不是我!”惊慌失措到就连孤的自称都没用。
龙床上,圣上浑身抽搐,吐出的食物弄脏了那一身威严的龙袍,内侍不敢上前,唯恐招致杀身之祸。圣上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口中流出黄绿色的苦水,伴随着粘液。看见顾淮之进来,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那只手才举到半空中,就滑落了。
天启二十一年隆冬,大雪寒,圣上薨。溘然长逝的圣上,就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据太医院检测,圣上死于砒|霜中毒,在太子侍疾时,为圣上端来的汤碗中,检测出大量砒|霜,足以致人死亡。
殿内的内侍亲眼看着太子喂圣上服下剧毒,在那之前,那碗汤药曾经经过银针检测和内侍试毒,汤药是没问题的,毒只能是太子后来放进去的!
铁证如山,太子被捕入狱,大内侍卫的捆绑中,他死死地抓着顾淮之的右腿:“姐夫救我,我是无辜的啊!皇位本来就是我的,我没有谋害父皇的理由!”
“是啊,微臣也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等不及,圣上刚一病倒,你就急着送他归西!带下去!”顾淮之声音冰冷,恰如这场严寒。
举国戴孝,一日之内,他们相继痛失了护国大将军和当今圣上,整个大成王朝处于前所未有的悲痛之中。
圣上停灵的地方,扎满了白幡,和漫天飞雪连成一色,刺痛了顾盼的双眼。他跪在灵前,一瞬不瞬地盯着棺椁中的圣上,总觉得圣上只是睡着了,下一刻就会醒来,亲昵地叫他盼盼。他忍不住一看再看,可圣上始终紧闭双眼。
就在圣上的灵前,文武百官激烈地争吵着,一派以兵部尚书为首,主张立长;另一派以户部尚书为首,主张立嫡。
主张立长的那个,家中女儿是目前最大的皇子的皇妃。主张立嫡的那个,与废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圣上尸骨未寒,他们便吵的不可开交,没人关心死去的圣上,活人只想着自己的利益。
“够了!要吵去别的地方,能不能还皇外祖灵前一片安宁?”顾盼怒声问道。
短暂的沉默过后,声音反而变大了,群臣众口一词地指责顾盼:“小小大理寺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新帝不定,国将不国,如此大事,岂能耽搁?”
世人皆知,顾淮之向来不会偏袒顾盼,而一味宠爱顾盼的圣上已经过世了,顾盼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挡了他们的路,自然要挨他们的骂。
受不了这里的乌烟瘴气,顾盼拂袖而去,紫容真人追了出来,递给他一个暖炉,低声道:“珍重。”
顾盼没有接过那个暖炉,只是一言不发地离去,他背着灵堂的方向,脚步越走越快,眼中渐渐有热泪涌出。没有人关心皇外祖的去世,没有人理解他的悲伤。天地悠悠,白雪苍茫,而他孤身一人。
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提醒道:“圣上的死有蹊跷。”声音清润温和。
顾盼回头,看到许清晏后,冷了脸,胡乱擦着泪水:“谁放你进来皇宫的?”这就是顾盼,他的骄傲让他不允许任何人分享他的脆弱。只是他脸上的冷漠,故意营造出的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在两行清泪之下,到底没什么说服力。
许清晏长叹一口气,把顾盼揽入怀中:“痛苦需要表达,盼盼,你想哭就哭吧。”他的肩膀不算宽厚,怀抱却格外温暖,顾盼原本咽下的泪水,再次决堤。纷扬的大雪中,相拥的两人站成了一座雕塑,身上落满雪花。
直到日光淡去,暗色吞没了皑皑白雪地,顾盼才挣开许清晏的怀抱,一抽一抽地问:“你说皇外祖的死有蹊跷?”尚有哭腔,却已收起所有脆弱。
先前,系统远远地看到圣上的真灵回归真灵长河,便带着许清晏赶往皇宫。小千界域对许清晏关闭了,但系统验尸的本事还在。
“砒|霜,又称为三氧化二|砷,无色无味,杀人于无形,有万毒之王的美誉。中毒后,分急性和慢性两种表现,前者表现在神经方面,后者则是肠胃方面。”
许清晏对系统的话一知半解:“你想说明什么?”总不能只是秀一发知识储备吧。
系统用它的肉爪拍拍许清晏的笨脑袋:“萧统明显是肠胃反应,他是死于砒|霜不错,但不是被萧棣一次性毒死的,而是慢性中毒。”
许清晏把这些话转述给顾盼,顾盼原本死寂的双眼,渐渐有了光彩,他要查出真凶!起码要为皇外祖报仇,而不是让皇外祖最疼爱的儿子蒙冤入狱。
顾盼偷偷调查圣上的死因时,关于新帝的争论终于落下帷幕,在顾淮之的支持下,最终决定遵循前朝旧制,立嫡不立长。圣上即位以来,曾册封过两位皇后,第一位皇后的嫡子是当朝太子,已经因为毒害圣上入狱,第二位皇后便是曾经的丽妃,萧煜之母。
十三岁的萧煜,发育严重不良,身量尚且没有龙椅高,他被人套上龙袍,抬着去参加新帝登基的祭天仪式。他的身形颤颤巍巍,瑟缩着双手,身旁的内侍念一句,他便跟着念一句,那是他完全听不懂的祭词。
在他的身侧,还站了一位少女,大他三岁,美得好似画中仙,穿着与他颜色相同的黄袍,据说那是天底下最珍贵的颜色。她是礼部要他迎娶的新后,望京第一才女谢静姝,将与他共享无上殊荣。
从今日起,那个视他如仇雠的父皇,就要变成别人口中的先帝了。被人尊称为新皇的他,心中却没有丝毫威耀,只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