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时, 一位身穿胡服的女子打马从城门经过, 人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只见她一身红色的衣长齐膝, 脚蹬长靴,裤子紧而窄,腰上束着郭洛带,英姿飒爽。
她翻身下马, 把手中的黄釉鸡冠壶扔给酒楼的小二, 先是用胡语呜哩哇啦地说了一大串。见小二没有听懂, 她才换成官话:“打满好酒!”说话很不流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店小二一只手牵着女子骑来的马,另一只手捧着那个鸡冠壶, 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好嘞!客官你请进,打尖还是住店啊?”
望京城内每家酒楼都有各自的特色,如果不是这样, 也无法在寸土寸金的望京立足。胡服女子光临的这家名为万卷楼,又被称为藏书楼里的酒馆。在它的四壁摆满了书卷,顾客在品尝美食的同时,还能徜徉书海。
胡服女子坐在一角, 随手翻阅着那些书卷。小二忍不住腹诽,她连官话都说不流利,能看得懂书上的字吗?不过他可不会没眼色的去嘲笑客人。
大快朵颐后,胡服女子匆匆离去,没有人发现书卷摆放的位置和先前有了细微差别。店小二迎来送往之间,顾客一拨又一拨,趁着正午繁忙的时候,一个身形瘦小的男人坐在了胡服女子先前的位置。
他状似无意地翻看书卷,右手蹭过书架底部时,轻轻地用手谐去一朵蜡刻的花。在那之后,他的身影很快便淹没在望京的人流中了。
时间推移,到了深夜。望京西郊,有一片梅林,溪流已在冬日的严寒中结冰。圆月皎皎,飞扬的白雪中,寒梅傲然开放,有红而密的宫粉梅、紫白色的玉蝶梅、香味袭人的绿萼梅……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梅林之中,建有一处小亭,专供赏梅所用,名为晚亭。皑皑的白雪簌簌而下,一位年轻男子踏雪而来,脚步声轻不可闻。那人面容俊朗,身形颀长,穿着银色直裰,斜襟大袖,四周镶着黑边,外罩狐裘。
忽而,他皱起眉头,风声不对,有人来了!他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寂寥的梅林,四周围满了官兵,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黑甲铁骑。官兵的最前方,一袭粉衫的顾盼惊声叫道:“邵庭!”
邵庭负手而立:“盼盼,你怎么在这里?”顾盼怒道:“这话该我问你!”
邵庭语气中有愧疚之意:“你已经知道了?”此言一出,顾盼再也没有顾忌,对身后的官兵下令:“搜!”
官兵将邵庭五花大绑,从他身上掉下一枚印章,飘逸的字迹刻着“如你所愿”四字。人证物证俱在,顾盼恨铁不成钢:“我们冒充邻国探子留下联络讯号,本想请君入瓮,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你!邵庭,圣上对你不够好吗?一个王爵满足不了你吗?为什么要叛国举事!你如此行径,让姨母如何自处!”
邵庭自始至终都没有反抗,他生来便惯于不动声色,使他在如此巨变之下,神情都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眸色渐渐深邃:“你说什么,邻国探子?”
“装什么无辜!”顾盼把那一摞暗信摔在他的脸上,动作粗鲁:“一模一样的印戳,你还有什么狡辩的?吞下了盐税案所有的赃款,你的胃口够大的!”
看到书信上朱红色的“如你所愿”印戳,邵庭合上了双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此事与邵府无关,是我鬼迷心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牵扯我的父母。”
此事传回宫中,圣上震怒,连发十二道圣旨,命秦王邵钧回京,言明不许他带一兵一卒。邵庭的母亲,圣上的三女儿长平公主,跪在金銮殿前,替丈夫和儿子求情。从前疼爱她的圣上,冷冷地说:“让她跪着!谁也不许扶她起来,我看她能跪到几时。”
紫容真人神色凝重,劝道:“陛下,小心逼的太紧,秦王会反……”邵庭有反意,与邵钧有反意,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邵钧手握三十万兵权,一旦挥军南下,后果不堪设想!
圣上一拍龙椅:“他敢!从一个食不果腹、衣不保暖的挑夫到护国大将军、唯一世袭的异姓王,还让他尚了公主。朕给他的荣宠,他几生几世也回报不完,敢反了朕?”
丞相顾淮之紧急调动全**队勤王,八百里加急之下,大成王朝四面八方的将士赶赴望京。圣上不怕邵钧有反意,顾淮之却不能不防。
天光早已大亮,惨白的日光照在晚亭中,顾盼斜卧在地上,冷酒灌了一壶又一壶。飞雪沿着他大开的衣领,闯进他的胸膛,而他就像察觉不到寒冷一样,放声长啸。
陶陶为他披上银狐皮织的坎肩,他随手解开,自顾自地饮酒。先前的暴怒过后,如今的他满是迷茫,只有酒才能给他片刻的安慰。陶陶担忧地说:“公子,您的身体经不起这样作贱……”
见此情景,许清晏解下身上披的暖裘,学着陶陶的样子,罩在顾盼身上。顾盼已经醉的伶仃,抓着许清晏的手,语无伦次:“我查案干嘛呢?反正邵庭一天两天也举不了事,就算他真的举事,有顾淮之在,也不会伤到圣上。
那是我从小到大唯一一个交心的玩伴,我的表哥。从小旁人就爱拿我们两个比较,同样是公主之子,他年纪轻轻就成就斐然,军功卓越,而我是个人人都瞧不起的纨绔子弟。
那时候我羡慕邵庭,并不是因为别人的夸奖,而是他有爱他的母亲。姨母那么好,对我好到常常让我错以为她是我的母亲。她贵为公主,却每年为我做一身新衣服,就连鞋底都是她亲手所纳。
可现在呢,我的表哥锒铛入狱,那里遍布鼠蚁,他从没待过像天牢那样腌臜的地方;我的姨母跪在金銮殿前,她身体一向不好,如何经得起这等酷寒。
我查什么盐税案呢?卫谦、谢锦,所有人都叫我不要再查。不过几千万两而已,一个未央苑不够,那我就拿封地去抵,把它填平就是了。何至于走到这一步?我亲手抓了自己的表哥,就在这片梅林里。如你所愿、如你所愿,到底是如谁的愿啊……”
顾盼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许清晏连忙将他扶起。不经意间,他的手划过许清晏戴的面具,叮的一声脆响中,银质面具掉落在地。
双眸扫过许清晏的面容,顾盼一下子清醒了,他一把推开许清晏,倒吸一口冷气:“是你!”他虽然只见过许清晏一面,但许清晏此等清隽人物,至今仍令他记忆犹新。
离开许清晏的搀扶,顾盼狼狈地倒在地上,陶陶连忙上前,扶他起来。顾盼一脸活见鬼的表情:“你不是死了吗?”
许清晏苦笑,他也没办法啊,夺舍令实在是太强大了,即便是满身烂肉的丧尸,都能维持光滑的肌肤,更别提原身只是脸被砸烂了。刚一使用夺舍令,他就恢复了本来面貌,只好戴上这个面具。
顾盼回想数月以来的事情,只觉一阵心惊:“我记得你叫许清晏,根本不是什么道长,而是未央苑的一个男宠。”他一直在被人推着走,如果不是许清晏,他根本不会查案,也不会有今天的一幕。“你接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就在他们旁边,虽然顾盼看不到,猞猁形态的系统,伸出前爪拍着胸脯,庆幸地说:“还好第三个任务已经关闭了,不然现在任务完成度分分钟清零啊!”
陶陶护在顾盼身前,一脸防备地看向许清晏。许清晏无奈地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没有做过伤害你的事情。事已至此,我先告辞了。”
“不对,你不是男宠,先前你只是想用男宠的身份接近我。你能救醒陶陶,又能死而复生,你是真正的方外之人。”顾盼抓住他的手,“我只问你,盐税案一事,你暗中操控了吗?”
“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印戳也好、暗信也罢,不都是你自己查出来的吗?我能操控什么?”许清晏说。
顾盼闻言,肃容道:“你不能走,你要想办法把邵庭救出来,我不能看着邵庭就这样死!”许清晏曾教过他公正,可当他在意的人处于公正的对立面时,他宁愿舍弃一身所学。
数百里之外,边关,成千上万的将士围在主帐旁,义愤填膺地说:“将军精忠报国,为国为民出生入死。世子的人品我们都看在眼里,和将军如出一辙,怎么可能会有反意?”
“依我看,这是圣上害怕将军坐大,使出的阴谋诡计,为的就是卸了将军的兵权。”
“将军,您不能回去啊!圣上不许您带一兵一卒,这不是回京,是去送死。”
更有人语调高昂:“如果没有咱们坐镇边关,大成王朝能有二十年的安定吗?咱们在这里卖命,他们倒好,什么屎盆子都往咱们头上扣!这是逼着咱们造反!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就是反了又如何?” 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