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女子,或高贵端庄,或妖娆妩媚,或清新明畅,或冷漠矜傲,却难得有梨儿这样的气质——盈盈回首,楚楚动人。
云岫斜倚着黄花梨木美人塌,手中捧一卷书,微微抬眸扫了她一眼,轻轻叫起:“起来吧。”
她打扮家常,除一支挽发的明珠簪,竟不见半点佩饰。越是这样,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风情,顾盼生姿,语笑嫣然。
“昨日若非娘娘,梨儿还不知会怎样呢。方才姑姑让我们给各宫送衣裳,奴婢抢着来昭阳宫,想给娘娘磕个头,谢娘娘救命之恩。”她嗓音清脆,吐字清晰,一派赤诚。
却不知为何,云岫敛眉看着她,心中慢慢升起一丝犹疑。
昨日她在气头上,没多心,今日细细一瞧,方觉得梨儿似与宫中侍婢不同。浣衣局的小宫女,一般出身寒微,进宫时日短浅,每每见了主子都是战战兢兢的。
梨儿磕头言语间,彷佛镇定自若,又不像是强装的。
莫非,她看错人了?难道……巧遇本就是设计好的,为了接近她,而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宫斗里,往往出现类似的桥段,先赢得她的信任,回头给她致命一击。
她召她进来的本意,是想向她打听一些宫里宫外的事情。
身边的侍从,都不知道是谁派来监视她的,她不敢贸然问出口,以免引人怀疑。原以为梨儿是个不错的人选,但……她心里开始没底了。
“你进宫多久了?”她沉吟半晌,恰似随口问问。
“奴婢是前年冬天入宫的,已有一年半了……奴婢父母双亡,族人不容,百般无奈下,卖了自己入宫,指望能换口饭吃。”她回答地很详尽。
云岫注意到,在提到父母双亡时,她明显声音低沉下来,但目光依然坚定。
而且,她抬头看向云岫,丝毫不避讳,浑然忘了她的身份。
云岫一怔,怀疑她有话与自己说,不由咳了咳,对立在一旁的秋意道:“我嗓子有些难受,你去调一盏枇杷露来,要温热的。”
直到秋意的身影消失在帘后,云岫才慵懒地躺下,冲着梨儿浅笑。那笑,像是看透了她的一切,又像是询问,或者在给她机会,等她自己交代。
梨儿果然有问题,她忽地左右一扫,膝行几步,跪到塌前,压低了声音道:“主子让奴婢转告娘娘,请娘娘稍安勿躁,他必有办法带娘娘出宫。”
这个时候的她,目中精光熠熠,神采飞扬。
主子?带她出宫?
她的主子,难道是他?还是别人?
云岫心跳加快了不少,又怕是个陷阱,暗暗深呼吸,似笑非笑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却有些不明白了。”
或许,是有人派来套她的话的,她切不可先落入别人圈套,至少也要等她交代更多,方能考虑是否可信。
“娘娘,”梨儿一愣,很快反应过来,唇角一勾,“主子问娘娘,还记得玫瑰莲蓉糕吗?上次那个就极好吃,娘娘若有,再赏他几块?”
她望着云岫的眼神,满含揶揄。
云岫被她看得双颊泛红,耳根作烧,忙轻轻垂下眼睑。她记得有一天给他留了一碟子玫瑰莲蓉糕,那人嚷着好吃,要云岫第二日继续给他带。当时云岫还腹诽:一个大男人,爱吃那么甜的点心,腻歪不?
此刻,她却能断定梨儿是他的人,要不要照他们的约定,跟他出宫呢?
她半坐起身子,蹙眉细想,琢磨着里边的风险与希望。能出宫自然是最好的,但如果费尽心机才出虎穴,又入狼窝,却是吃饱了撑着找罪受……
那个人,与卫翟一样,都不是简单角色。她随他出宫,是否就能获得自由呢,还是被禁锢在另一个永远不见天日的地方?她对他的身份、来源,一无所知,要不要相信他?
梨儿殷切地注视着她,就等她一句肯定。
她猛然看向梨儿,是不是,可以从她嘴里套些话出来?
“他,”云岫双目一躲,似有羞怯之意,“现在可好?”说话的语气模样像极了动了芳心的小女儿情态。
其实,梨儿是他安在宫里的内应,一年多来第一次被启用,而且主子吩咐她时,话说得模糊不清,是以并不清楚云岫与她主子究竟是何关系。
她想当然地以为云岫与她是差不多的身份,或者比她重要多了,低低笑道:“主子很好,只是着急回去……顶多两三日,就会来带娘娘一起走。”
“回去?他们的事情都办完了?”云岫再次试探。
这意思是要离开京城了,只是,回哪里去呢?
“皇上登基好几日了,使团已经完成使命,不好继续呆下去,以免引人怀疑……”她随口一说,却把云岫惊得五内俱烧。
使团?使团是干什么的,云岫自然清楚,先是为了恭贺老皇帝千秋,后来变成恭贺新皇帝登基……关键是,他居然不是江越的人,那他究竟是谁?
他不顾危险潜入皇宫,一定有天大的秘密,而那个秘密,极有可能关系到两国之间的外交。自己误打误撞救了他,反而是把自己深深陷了进去。
他势必疑心自己,只要自己留在宫里一日,他便不能安心,生怕自己出卖他。除非自己跟他走,可是……出了宫,他肯轻易放过自己吗?与其带着自己这么个大麻烦赶路,会不会直接杀了她,来得方便呢。
但是,他若要自己的命,在宫里时便可以啊。不对,当时自己对他有很大的利用价值,是他逃出宫的筹码……所以他先安抚自己,让自己安安心心等他,其实是……
这般一想,云岫不禁冷汗涔涔。
她,救了一个大麻烦,甚至,可以说是她自己的催命符!
手心的汗,黏滑难受,像是沾上了什么摆脱不掉的恶心东西。云岫看向梨儿的眼神,带了些许阴冷。
梨儿心细,很快发现云岫前后的变化,不由愕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两人一坐一跪,正默然间,却见秋意端了一个黑漆填花小茶盘进来。
“谢娘娘救命之恩,奴婢愿做牛做马报答娘娘大恩。”梨儿对上秋意诧异的表情,忙磕了一个头,装作谢恩的样子。
云岫无心与她再纠缠下去,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吧。”
秋意没有多想,服侍云岫用那枇杷露。
云岫双目无神,胡乱把一盏枇杷露全吃了,示意秋意退下,自己歪在榻上静静发呆。
出宫一途,她已经否决了,至少不会跟着他出宫,那就是往火坑里跳了。留在宫里,她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看来……她要谋划一番,为自己争取一些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