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神望着榻上精致的纱幔,以及,大殿那镶了金,雕了龙凤呈祥的柱子,上官嫣一时恍惚。不过,片刻她又释然浅笑:“宇文连城,把我接回甘泉宫了?”
高手回道:“是的。他说,承恩寺太过偏僻,这里一应用度周全,且方便他过来瞧主子。”
“他近日为了出兵援助南决的事情烦忧,再费心穿越整个未央宫跑去承恩寺,只为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的确太过不方便。”上官嫣道。
高手迟疑了片刻,终于道:“前日主子昏迷,药石无灵,情形险恶。若非他将自己骨血输给了主子,怕是……看他当日着紧的模样,我觉着,他未必全然是作戏。”
这戏演了六年了,或许,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罢?可惜上官嫣自己却肆意清醒着。
久远的记忆中,聂湛魅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作戏,不作足全套,冷公,怎会稀罕?这浮名,不是只有上官惊云能给!”
上官嫣被高手扶着坐了起来:“他的骨血输给了长乐公主,他着紧的也是长乐公主。而我,碰巧,便是长乐公主而已。
你可知道,乱世各国,为何当初只有那宇文忌敢称帝,而旁人,只能称王?我在谁手上,谁便是正统。
当那些一心斩草除根追杀我的诸侯们,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我已经成了那宇文忌的皇后。而东凌,已然用了这短短几年,成就了乱世霸主的地位。
这一次他救我,其实,同从前他从冷子兴手中救下了我,以及,他找来你和四大陪伴我度过那些一心求死的岁月是一个道理。
男人,永远不会像爱这天下一般,去爱一个女人。我同宇文连城之间,便更不会有这样的关系。”
这些话,与其说是讲给高手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谁也不会狠心至此,面对他这样的举动还不动容。
可是,她不敢动容。断指犹在眼前,前车之鉴还不惨痛吗?她必须给自己寻着理由,断了念想。
“才刚醒来便这样劳心,太后,这天下丘壑皆在你心胸,您可是,嫌屈居后宫太过寂寥,想坐一坐朕的龙椅啊?”宇文连城阴沉着脸色大步走进了甘泉宫。
显然宇文连城在门口听见了上官嫣的一番陈词。
听墙根,是他曾以之为耻的事情。但是,他想听听她的心声。当着他面,她一言一行都犹如事先设定安排好了的一般恰到好处。笑是妖娆,哭是委婉。而她的内心,自己似乎从未抵达。即便是他们最为亲密无间的时候。
这样的窥探她内心的欲望,强烈迫切到让他忽视了羞耻。
然而听到的,却是那样彻骨的痛心。
上官嫣望着他,眼底的乌青,腮边的胡渣,唇色发白,输血,果然不好受罢?
“我若救不回来,即便是死,也依旧是东凌的太后,你何苦为难了自己?”她挖苦。
“总是要勉力一试的,总不能,眼睁睁看你咽气。既然已救回来,想死的话便过几年再说。毕竟,不要辜负了朕那么多的心头血。”宇文连城在她榻旁的桌边坐下,一边饮茶,一边负气说道。
“主子,我下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高手眼见两人气氛尴尬,遂寻了个缘由遁走。
宇文连城放下茶盏,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女人。
第一次见她,是在周帝华诞的筵席上。她趾高气昂,浓妆华服,众星捧月之中,笑得傲慢。是自己最为厌恶的模样。当年,她心中眼中自有最为在意的人。她无视他,他也不屑她。
第二次见她,是奉父亲宇文忌之命,前来这甘泉宫,解救即将被冷子兴处决的她。他便藏匿在暗处,等候这长乐公主的绝境。
以自己对于人性的揣测,宇文连城觉得,身陷绝境之时被解救的人,才会对恩人感恩戴德。而东凌,需要这位前朝公主的感恩戴德。
当日,她狼狈被数名大汉压在地上,无法动弹。全然没有了当日筵席之上的狂狷。冷子兴断其一指的时候,他以为这个娇弱的公主会哭天喊地。
可是,她没有。
她只是抵死咬紧牙关,喘着粗气,他清楚看到,她眼角,只有额头渗出滑落的冷汗,却没有一滴泪水。
最后关头,宇文连城出手,救了她。当他将上官嫣揽在怀中的时候,他看清了她眸中凛冽的死寂——那是一心求死之人的漠然。
后来,凌军势如破竹,攻陷了朝歌,占了这未央宫。宇文忌要遵奉她为东凌皇后,以此巩固自己尊王攘夷的正统地位。上官嫣说好,我要住在甘泉宫。宇文忌欣然准了。此后,上官嫣没再说过一句话。
她从不出宫门,也从不许旁人入甘泉宫一步。宇文忌原本便只是看中她长乐公主的名份,只要她不死,如何都无所谓。一切皇后的职责都不需要她履行——包括掌管后宫,包括伺候龙榻。
已被立为储君的宇文连城,事后回想起当天上官嫣的眼色,不觉心中一拎。她若一心求死,外界岂非臆断东凌逼迫前朝遗骨?
入了夜,他潜入了甘泉宫。
只见上官嫣背靠着大殿之上的柱子,眼神空洞茫然。脚下跟着那只恶狗——赤獒。站了些时间,估摸是累了,她沿着柱子渐渐滑下,蹲坐在地上,抱着双膝。赤獒服帖得蹭了过来,她顺势将它抱起。
“你也在笑我?没了大周,活得竟如此寥落!你这恶狗,倒也识时务,如今越发安生了。你这样贪生,我如何指望你陪我,以身殉国?
大周,给了我贵无可贵的公主荣耀,我不能,任凭这皇城的姓氏都改写。
不是说,人死后,灵魂还会回荡七七四十九天吗?已经临近尾七,为什么,母后,你从不来看我?这甘泉宫,我已吩咐生人勿近,我怕母后被吓跑,四周窗棂,也被封上,阳光照不进来。母后,你为什么还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