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中的大夫在混战中被杀了,所有负伤的将士只能互相帮忙包扎止血。风湟受了不轻的刀伤,此时,林辅已为他仔细地包扎好伤口,他独自坐在营地的最西面,捧起地上的白雪,洗净脸上的血污,也清醒混沌的意志。
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深处的兽性因为这场战争而被完全的调动起来了,看到对方惊恐绝望的濒死眼神,他会觉得畅快,觉得解恨,即使,他心中真正所恨的,并非眼前之人。
杀人,是疯狂的,然而,一旦冷静下来,他却觉得脑中一片混沌,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
自己的母亲被人害死了,他处心积虑,筹谋多年,想要报那弑母之仇,可是如今,为了使自己具备这种能力,他却杀了那么多人的父亲,兄长,儿子,让他们的至亲承受和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同样的痛苦梦魇,他们,又怎能不恨,怎能不想报仇呢?
还有他视如手足的霆门徒众,自战争开始到现在,已折损了好几千,他们的至亲,又该恨谁?如若说该恨杀了他们的北戎官兵,倒不如说,该恨他,这个带他们踏上这条不归之路的人吧。
冰冷的双手撑上疼痛的额侧,他皱眉,眼前,又浮现出麦斯雪山之下那副惨不忍睹的场景,到处,都是破碎的肢体和暗红的血渍,狂烈的风吹不散他鼻间浓重的血腥气,呛得他恶心欲呕。
“殿下,您已经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林辅拿着一块喷香的马肉,站在他身边道。
风湟摇头,道:“让战士们抓紧休息,天黑之前,我们要出发。”
“殿下……”林辅凝眉,眼中,是深沉的担忧。
风湟抬头,看向东面的麦斯雪山那孤傲的身影,低声道:“你知道的,自投入这场战斗开始,我们就再没有选择了。”
林辅不语,的确,死又何妨?可是,他不能看着风湟跟他们一起死,他的父亲去世前告诉当时只有十八岁的他,这一生,都不能忘记琴贵妃的恩情,若不是她,他与他的娘亲早已死在宫闱的乱棍之下,为了替自己已经怀孕的丫鬟开脱,她甚至扑到他的娘亲背上背上替她挨了一棍,皮开肉绽。
琴贵妃死的早,死的不明不白,所以,他只好尽自己所能保护好琴贵妃唯一的骨血,风湟,从他八岁开始,寸步不离他的身边,竭尽全力助他建立起霆门,看着他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一点点释放出自己该有的光芒。
原以为,什么样的风险和厄难都不能改变他助他成功的信念,可是,自从投入这场战斗,看着他一次次的受伤流血,一次次的为手足的逝去而沉闷,一次次的紧皱着眉头静默而坐,他动摇了,无可否认,他心疼了。原来,这寸步不离的十二年,他早已将他当成了胜过一切的至亲,无关责任,无关身份,只因为,朝夕相伴的纯粹的感情。
“殿下,斥候回报,西面五十里处有混战,有大队的北戎军队和小股不明身份的人马,似乎刚交上手。”祁阳从营地南边巡视回来,左臂血迹斑驳。
风湟眉头一皱,霍然站起身子,道:“传令全营,即刻投入战斗!”
“殿下,情况未明,还是不要急着动手。”林辅阻道。
“此时出现在这里,除了山下敌军的援军,还能有谁。与其坐等他们打过来,不如先下手为强。”风湟拿起身侧的长剑。
一声呼喝,本已疲惫的战士立刻又如狮子般的跃起,在这敌国的弥漫着浓厚血腥气的雪原之上,没有人指望能好好的睡上一觉,当活着都变成一种侥幸的时候,振奋和疯狂才是生的希望。
刚刚冲出包围圈的队伍迅疾地在雪原之上急速行军,没有人看的出这是一支几乎有三四天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的队伍,因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嗅到猎物气息的饿狼,动作迅速矫捷,神情振奋期待。
大约五六万人的军队围攻着一千左右的人马,居然一时不能取胜,刀锋过处,飞溅的鲜血和喷洒的白米刺激了双方的眼球,厮杀在贪婪中激烈。
不停地被景灏及瑶瑶等人拉来护去的灵儿,终于知道了在战场上,自己是多么的多余。虚弱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折腾,虚软的脚步开始踉跄。看着周围不停溅起的鲜红,她只觉得一片朦胧,刀剑相撞的铿锵声和男人粗犷的厉喝声震荡着她脆弱的耳膜,她强自睁着眼睛,不让自己昏倒过去,给他们造成更大的负担。
景灏一边奋力斩杀着可能接近的敌军,一边暗自担心,这股敌军来的如此迅疾,方向又是朝麦斯雪山那边去的,定是为了被围的豹营。自己的三百亲军和锦荣留下的五六百人虽然个个俱是高手,但是在1比50的情况下,死,是可以预见的唯一结果。这原本要送给风湟的万石粮饷,也会落入敌军之手,这样一来,豹营的最后一丝希望,也将消散在这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止的雪原寒风之中了。
这股敌军不是一般的军队,他们在进攻中维持着多变却整齐的阵型,交手之中,可以看出他们的训练有素,骁勇善战,这必是北戎的一支强兵。三国的战争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北戎还能为了一个豹营派出如此强悍的部队,可见,豹营对北戎的确构成了严重的威胁,所以,北戎才会这样不惜一切地要消灭他。
这支部队的首领,是一位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将领,冷漠孤傲的气质,让景灏确信,他是北戎的一名贵族,他就坐在白色的骏马上,站在战圈不远处的雪丘之上,冷眼看着这场力量悬殊却残酷激烈的厮杀。
擒贼先擒王,景灏不是没有想过。可是,灵儿就在他的身后,他若离开,灵儿的安全便只能靠龙崎妖妖等四人维护,如果不是在这战圈之中,他或可放心,可是,此时,他不能。“就算是死,我也要与他一起。”她说过的,好巧,他也是这样想的。
人海战术的优势,在一盏茶过后的时间里充分的展现出来,景灏和锦荣的人渐渐力竭,眨眼,便会有一个倒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带着对灵儿的歉意和无能为力的愧疚,景灏抱着必死的决心疯狂地斩杀着周围不断围拢迫近的敌兵,脚下已经倒满了对手的尸体,飞溅的鲜血中,他能看到那个年轻的将领正眯着眼睛冷冷地看着他,他在看他究竟能撑多久,他在看他最后到底会倒在那一柄刀剑之下。
景灏挺直了身子,快速解决了身周一米半之内的五名北戎士兵,扬手将自己手中的利剑朝雪丘上的男子狠狠掷去,带血的剑锋带着浓厚的腥气呼啸而去。他知道这一剑伤不了他,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可是,男人的自尊和骄傲让他无法忍受被他那样的目光打量,他以自己的方式给予了反击。
掷完利剑,景灏迅疾地从脚下尸体边踢起一柄单刀,握在手中再次投入到似乎永无止境的厮杀之中,没有看到,就在他掷出利剑的同时,有一支凌厉的箭支,带着同样的恨意和力道,直射那名男子的背心,男子避开了他掷出的利剑,肩头却被身后的利箭刺穿,身子一斜,翻下了马匹。
北戎的士兵明显慌乱起来,一部分的部队迅疾上去保护他们的将领,一部分的部队继续与这支押送着大量粮饷的人马厮杀,最大的一部分,转过身子,迎向了他们没有预料到却注定无可避免的对手,杀出重围的豹营。
景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看到了风湟!虽然他背对着他,虽然他用着他从未见过的高深武功,虽然他疯狂暴戾的没有半分他平时的样子,可是,他笃定,那就是风湟!
豹营的战斗力无与伦比,虽然食不果腹,虽然疲惫万分,可是,他们浴血的身影和爆发出来的狠戾目光还是让这些有备而来的北戎士兵感到胆寒,加上主将的负伤,军心动摇,军队队形明显混乱起来,战斗力一落千丈。
片刻的激战,伤亡情况就让北戎的这支劲旅吓破了胆,为了保存实力,在抢得了一部分粮饷之后,他们迅疾地退到了颍河河畔,稍作调整。
站在遍地的死尸之上,一身狼狈却气定神闲的风湟和同样浴血却惊喜万分的景灏对面而站。良久,“四王兄!”景灏扔下手中的刀,走向他,“景灏!”风湟扬起笑容,还有什么事能比在战场上看到并肩作战的亲兄弟更让人倍感亲切呢?男人的手掌火热而有力的紧握在了一起。
“四王兄,你看,还有谁来了。”景灏微微闪至一边。
四目相会,空气在交汇的目光中渐渐凝结,厮杀过后的战场上没有丝毫声音,绵延不断的细雪,却开始缓慢地从天空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