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着,疼痛都没了感觉。可一旦停下来,再重新迈步,疼痛就又被重新让人无法忍耐。
苏夏低头,脚上的伤口隔着纱布再次氤出了血,伤口看上去触目惊心。座位距离有些远,她所幸直接在地上坐了下来。
纱布和肉还有鞋子黏连在了一起,苏夏尽量放轻动作,企图一点点将脚拔出来。可是,只要向外轻轻一动,伤口就疼。
她歉意地看向门外,陈沐阳已走进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伸手搭在她的脚腕上。
苏夏有些排斥地就要向后缩,他只手固定住她的脚腕,暗沉道,“怕疼,就别动。”
苏夏再不敢乱动,看他一只手捏住鞋子的中间部位,手稍稍施力,将鞋子往后退,另一只手,在伤口附近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轻扯,动作格外轻柔,格外缓慢。
其实中间的时候,苏夏很想说,“要不您别试了,直接扯下来吧。”
可每每接触到他的眼神,她只能乖巧的住了口,转而是讨好的口气。
“我爸说有耐心的男人,沉得住气,不会好高骛远,能成大事。”
他停下,双唇紧抿,长长的睫毛垂下又抬起,盯着她狗腿的模样,戏谑道,“那你就是急功近利的家伙。”
苏夏开心大笑,“我是被那个有耐心的男人看中的急功近利的家伙。”
“……”
他极有耐心地,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将高跟鞋从她的脚上脱了下来。轮到将纱布摘下时,他动作十分熟练,苏夏只疼了轻微的一小下,纱布就已经完全剥离了伤口。
“去医院吧,伤口已经太深。”
陈沐阳一身白衣白裤,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在她的面前背身蹲了下来。
苏夏怔愣了一下,望着他清秀的背影,心里一片温暖。伸长胳膊,她双手把住他的肩膀,趴在他的背上,他立刻伸手抓住她的腿部,站起身来。
他看上去温文尔雅,力气却不小,轻而易举就将她背了起来。她一贯不拘小节,脱险无厘头,此刻却也略微有些不自在。
历经了数百年的风雨沧桑的老街,此刻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停地有人骑着自行车穿过,小贩儿也上了街,喝酒的、吃饭的、买东西的,下班的时光才是生活的开始。
两人都沉默着,他默默背着她,走了两条街区。她想,大概这已是自己生命中最难挨的时光了吧,是他陪他一起度过的。
他给她的,不只是一份工作,一份帮助,还有平静,还有温暖。
那些自点滴中孕育的感动,渐渐汇聚成为河流,灌溉绝望的土壤,培育新生的嫩芽。
这感动,足够她在时光深处去惦念。
“你真是个好人。”苏夏歪过头,在他的耳边轻声说。
耳边吹来一阵微风,陈沐阳心思微颤,耳朵微微泛红,呆了一秒,脸色渐渐寂寞。
医生说,伤口,会留下浅浅的疤痕,永远无法消失。
陈沐阳听后,脸色低沉下来,转头紧张地看苏夏,当着医生的面,就脱口,“这家医院太差劲,以后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治疗,肯定能去除掉。”
苏夏看他紧张的模样,反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从此,即使没有胎记,我也是有印章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被人假冒了,还可以通过脚丫子判断真伪。”
他盯着她的笑颜,心似乎梗住了。
“苏夏,为什么不找宋子轩?”
这个已经两个月不曾有人在她耳边提起的名字,再次突兀地冒上了心疼。
她呆了一下,低头看着的脚上的伤口,即使愈合,也会留下浅浅的疤痕。
“找谁,都没有自己站起来的好。世界给不了的安全感,我自己给。”这句话,在苏夏的心里藏了很久。太多的情绪压抑在心里,太多的苦楚无人诉说。
那天陈沐阳说,她骨子里是个相当叛逆的女孩,总有一天要做一番大事。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苏夏未置可否。
我们总爱把话说的太绝对,生活中充满了意外。谁又知道,下一秒自己会在哪里?会遇到什么人?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思维绵长无际,生命却脆弱的抵不过一片铁块的撞击。
今天依然是整栋大楼里最后一个走的人,苏夏小心翼翼地顺着楼梯摸索着向下。当自己必须独自面对的时候,对黑暗的恐惧也带有一丝矫情。
“一、二、三……”
跟午夜十二点的钟声一样,那个英俊的男人又出现了。
他的手机明明已经把路照亮了,却还是牵过她的手。
他的手指很长,很适合弹奏钢琴。手背皮肤白皙,掌心却有一层厚厚的茧子,记忆里沈括的手也是这样。
苏夏像只受惊的兔子,将冰凉的手从他温暖的掌心抽了出来,低着头,自顾自地下了楼。
在经过血和痛的交流后,她的脚丫子终于能够和高跟鞋和睦共处。契约,便是她脚跟上的厚茧。
“说不定,前世我们曾是一对兄妹,而且关系很好。”
陈沐阳笑了笑,“我不相信轮回,我只是活在这一秒。”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麻丝配饰的高档西装,只有参加正式的酒会,他才会穿的这么考究。
当然,这里的考究也只能是对陈沐阳而言。对于一般人,他平时随便的一件衣服拿出来都是普通人家一看价格就走的名牌。
黑色的衬衣配上酒红色的领带,就像传闻匈牙利的女伯爵伊丽莎白。巴特利的红酒杯,罪恶又极致的诱惑。
保时捷就停在大楼的门口,还没等苏夏有动作,他已绅士地为她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虽说,他是她的经纪人,也不至让他服务到如此地步。这里不是八十年代的欧洲,他,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君子绅士。苏夏岁略感诧异,还是笑着上了车。
上车之后,苏夏就一直闭着眼睛。很少人在开车的时候,会放轻音乐。
陈沐阳的车上,播放的是《夜莺》。97年,雅尼在紫禁城中演奏的一曲绝唱,浓郁的中国风。
好像是从沧桑的海面上迸发的呼喊,一只骄傲的夜莺,在苦苦寻求自己安身之处,忍耐着眼泪,期待黎明前的光明,等待划破云层的时刻,即使清晰地认知到,炽热的太阳终将会融化它的双翼,也要坚持与光的相遇。
为了重生,穿越那些必须要被舍弃的昨日,挣脱往昔的屈服和衰败。它一点点接近云层,在寻找到彩虹之前,忍住眼泪,期待在云层断裂时,遇见阳光。
云层断裂的时刻,纵使心已被点燃,灼热而伤痛,它也不会停歇,穿越太阳的中心,是它生的信念,绝不悔改。
终于,在突破重重阻碍停下后,它看到了新生的希望。
苏夏想起王尔德的寓言故事《夜莺与玫瑰》:
在一个寒冷而孤寂的月夜,夜莺将胸脯紧紧抵在一根红玫瑰树上的尖刺上,让尖刺深深插入自己的心脏,在月色里彻夜吟唱。夜莺鲜红的心血慢慢流入红玫瑰干枯的经脉,带血的玫瑰终于在寒冬里怒放了,但夜莺却跌落在茂盛的草丛中,怀着对爱情的希望永远的闭上了双眼。教授的女儿得到学生送来的红玫瑰后,还是嫌他太穷,拒绝了他的爱情。于是,愤怒之下,学生把夜莺用生命换来的血色玫瑰扔到了大街上,玫瑰掉进了阴沟里,一只车轮从它身上碾了过去…。
一天的劳累加上高强度的训练,身子已是疲惫至极。听完一曲,心里更是一股莫名的悲壮和忧伤萦绕不去。
车内没有开灯,陈沐阳像是一个静默的,雕刻版的剪影,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让人看不透彻。
他们坐的距离那么近,中间只隔着一个宽度不到20厘米的扶手箱,却像是隔着一个浩瀚的世界。
苏夏挪了挪屁股,靠在车窗上,犹豫了一下,淡淡开口,
“你喜欢古典音乐?”
他的声音在夜色中飘荡,说不出的浑厚温润,跟他这个人一样干净又沉稳。
“我只听这一首歌。”
“为什么?”这次他没有立刻开口,过了片刻,才开口道。
“有研究表明,古典音乐对司机有很好的安抚效果,能够降低车祸的概率。我是个懒人,选定了一首就懒得再换。”
完美的说辞,像是官方的回答,勾起了苏夏淡淡的好奇。
“听音乐,有时候,可以暴露一个人的性格。
听摇滚的人,大多心中愤懑,需要依靠摇滚的形式来宣泄内心的情绪。他们,表面很酷很另类,实际上,时常迷茫而不安。
听爵士的人,喜欢自由、无拘束的生活,希望能够摆脱控制自己的一切。做事喜欢只凭自己的感觉,忽略实际可观,追求丰富多彩,讨厌一成不变。
听古典音乐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理性,自我沉淀,智商很高,也很孤独。很少有人能够真正地走入他们的内心深处。人们自以为是的了解,只是他愿意呈现出来的表面。
不过,我看不出来你智商高,要不然怎么签了我这么一张白纸。
我觉得你的性格更像是听乡村音乐的人。比较温和、亲切,攻击欲望不强。”
陈沐阳的目光深邃地转了过来,落在她的脸上,开口随意道,“你喜欢推理?”
苏夏点点头,“我倒不是喜欢推理,就是推理小说看得多了,一不小心身上就沾染了主角的恶俗特质。”
她自问不是好奇心很强的人,只是很好奇这个将自己从泥潭中拔出来的男子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学生生活太平淡太公式化,我们只能在体制下寻找刺激。而刺激有两种方式,一种打游戏,一种推理小说。”
陈沐阳收回了目光,转向前方,唇角上扬,语气略带讽刺。“如果你每天都生活在刺激的节奏中,会不会觉得乏味?”
苏夏想了想,实在想不出来谁能每天都生活在刺激里,转头问道,“或许吧,我不知道。这个假设不成立。你呢?你学生时代喜欢干什么?”
“我不喜欢刺激,我喜欢平凡,喜欢一成不变。”
苏夏瞥了瞥嘴,不以为然。闭目养神,意识渐渐模糊,好像有人在耳边问着什么,却听不清楚,也没有力气理会。所幸,闭着眼睛,让感觉带着自己走。
睡梦中,她只感觉空气微凉,身边似乎有一个暖炉,她努力地向着那个暖炉挪了挪。起初,暖炉似乎有些抗拒,最后,耳边只听到一声莫名的叹息。然后,她就感觉自己被一阵温暖包围。
再次醒来时,视线中是一丝红色的火苗,明暗之间,映出一张男人刀刻似的脸颊。
原本苏夏一直觉得陈沐阳是一个圆滑的男人,第一次发现他的脸部线条其实很硬朗。很多时候,一个人在我们心里的形象加入了一部分人为的理解。毕竟,除了爱你的人,没有人会仔细用视线够了你的面貌。大多数人,相遇于人潮,相忘于江湖。
他眯着眼睛,闲适地将一支香烟放在嘴边,抽上一口,就扭头向车窗外吐出一圈的烟雾。他的眉眼,在缥缈中显得有些虚幻。他看向前方的眼神,蛇一般的冰冷,与她醒时反差巨大。
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回头,看了一眼苏夏,眼神慌乱了一下,反应迅速地将手里的烟蒂摁灭,扔出窗外。
苏夏假装揉了揉眼睛,伸展了一下腰身。
多少天没有睡一个安生觉了?自从父亲出事之后,她每晚都把手机放在枕边,就怕有事的时候自己不能第一时间接到电话。
周边的环境,一片黑暗荒凉,远处能看到城市的灯火通明。
眼圈转动,大脑迅速地思索了一下,确定自己没有惹到陈沐阳之后。苏夏才问道,“这里是哪里?”
陈沐阳将苏夏刚刚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故意低头靠近她,
“你怎么不问我带你来这里干什么?你就不怕我……”
一张男人的脸就这样靠了过来,眼里是赤果果的威胁。她的害怕却转眼消失不见,还伸手趁机拨了一下某人黑长的睫毛。
“我一没相貌,二没钱财,你能把我怎样?”
“你太小看你自己了。”
“是啊,我太小看自己了,我忘记了,我还欠你三百万。你把我怎么样了,就别想从我手里拿回那些钱了。”比比手,做了个喀嚓掉的手势,顺手将手里的西装递回给他。
阿曼尼的高档西装,就这样被她的口水给糟蹋了。趁现在某人还没有发现,还是先还回去的好。
他们绕了两个小巷子,眼前突然一阵亮光。
漆黑的夜幕下,白色的灯光映照着一座别致精巧的小别墅。从苏夏的角度,整个一层四面都是大大的落地窗,被厚厚的窗帘遮着。
内部,一座旋转的楼梯通向二楼,一楼空空的。进门的左手边有一个大大的壁炉,陈沐阳大步走过去,轻车熟路地点燃炉火。
整个屋子瞬间亮堂起来,苏夏这才看清了它的全貌。与其说是全貌,不如说就是两把大大的古木躺椅。
那两个躺椅有一定的年岁了,颜色陈旧,给人以回到了六十年代的感觉。
她惊讶于自己看到的一切,久久不能会神,总觉得这一切似乎有些熟悉,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趁着陈沐阳拿酒的时间,她没有形象地快速挪动自己的身躯,霸占了棋身暗红的躺椅,把另一把暗黄色的留给了他。
这种感觉真好,很安心、很温暖,她似乎明白他在B市郊区置办一处这样的房子的目的了。
只是,一个人的话,她会难以忍受这个房子里的寂寞和空旷。对她,只要一个独立的小屋子就很满足。
苏夏从陈沐阳的手里接过透明的高脚杯,杯中是奢侈、诱惑和浪漫的色彩,令人陶醉。
他说,“在法国,当小伙子问姑娘,你经常喝香槟吗?暗含的台词是,你真美,我喜欢你!”
苏夏抬头冲陈沐阳做了一个对眼,笑得一脸狡黠灿烂。他看着她古灵精怪的模样,也跟着笑出了声。
“你不会是想酒后乱性吧?”
“你说话一向这么无所顾忌。”肯定的语气,就跟他认识她很久了一样。
苏夏笑了,与他轻轻碰杯,水果的香气,炉火的暖光,饱满而柔和。极品香槟,细腻与强劲共存。她不自觉地眯起双眼,静静地享受这个晚上美好的氛围,把烦恼和矛盾暂时抛到脑后。
蓬巴杜夫人说,香槟是一种女人喝下去,会变得漂亮的酒。
玛丽莲梦露说,她只穿香奈儿5号入睡,早晨吻着香槟醒来。
马林迪特里希说,香槟让人觉得身处星期天,而且更好的日子就在手边……
只要有足够的想象力,喝香槟的理由太多。
“陈沐阳,你一点也不像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也绝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经纪人。”
“当然,我还是YG的老板。”
“可我总觉得很混乱,你到底是什么身份?YG这么大的公司,老板怎么会去到经济人,又有时间顾得上去搭理我这么一个小模特?”
“没什么可混乱的,人的一生本来就要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就像苏夏,是一个大学生,也是一个职业模特,是别人的女儿,也会成为别人的母亲。我只不过是竭尽全力去演绎罢了。”
“那我该把你当做什么?”
“你把我当做经纪人就好,你专属的。”
他们有一句每一句地聊了很久,主要是苏夏在说,陈沐阳默默地听,偶尔也会问几句。
或许是酒的原因,或许是这把躺椅带来了安稳熟悉的感觉,苏夏渐渐变得无所顾忌,甚至从不敢对人说起的心事都汩汩往外冒。这其中,包括青春期那段没有结果却难以割舍的爱恋。
她从未沾染过酒精,醇厚的香槟后劲有些大。
他为她续杯两次,看她的脸蛋一点点沾染上桃花的粉红。
“我真的不明白,沈林为什么就能一声不吭地走了?他……凭什么就走了?是他……先说爱我的,他既然招惹了我,为什么又…。要放弃?”
“上次,我看到他了,在街上。我明明应该上去甩他一巴掌的,可是我舍不得。我……我……没出息地不舍得,等我想追上去的时候,他就又不见了。”
药不医假病,酒不解真愁。有时候喝一瓶跟喝一口是没区别的。酒不过是催化剂,有人喝醉了絮絮叨叨,有人喝醉了哭哭啼啼,她喝醉了的模样人畜无害,眼睛水汪汪,声音软甜甜,绝对是醉酒界的一股清流。
陈沐阳一直注视着她,伸手将她杂乱的发撸顺,心上一片柔软。
苏夏呆愣了一下,眼神恍惚没有焦距,下一秒突然气鼓鼓地猛地一把扯过他的领带。他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动作,一个没防备,就这样顺着她手力的方向,直直地摔了下去。
苏夏只感觉自己的双唇一瞬间的疼痛,瞪大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黑长的睫毛。她不自觉地舔舔了疼痛的嘴角,却像是被什么东西阻住了,耳边能听到陈沐阳克制的抽气声。
苏夏不服气的要冲开阻滞,舌尖在向前使力的时候,一下子被另一个软软的舌擒住。
那个舌似乎远比她的灵巧的多,无论她怎样都逃不过它的束缚。嘴里的空气就要用光了,她只觉得眼前一黑,下一秒就跟周公约会去了。
陈沐阳无奈地看着身下的女孩,回味地摸了摸嘴角,下唇上扬,“丫头,这样都能睡。”
他站起身后,她的身体解除了束缚,自然而然地蜷缩起来,回归到母体中的形状,还砸吧了一下嘴。
房间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声音。
陈沐阳伸手,将苏夏打横抱起来,轻脚走上二楼,眉头轻皱了一下,她又瘦了。
他将她安置妥当,盯着她恬静的睡颜良久,直到手机振动,才急忙转身下楼,驱车离开。
一个带着黑色鸭舌帽的男子在他发动车子以后,注视了一眼不远处的别墅,也迅速地驱车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