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浑身都是污渍的流浪狗正埋着头在一堆废弃物中寻找着食物,忽然听到什么动静,警惕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紧紧盯着街道口。
片刻之后,一顶轿子便出现在了街道口。
随行的仆人用衣袖掩着口鼻,叮嘱轿夫当心看路,“当心点儿啊,别颠了轿子!”
“诶诶,注意脚下!注意脚下!”眼看着前方有一个大坑,他忙出声提醒轿夫,可那轿夫还是没能及时做出反映,轿子就那么一偏,便重重地落到了地上。
“砰”的一声响后,轿中便传出一声惊呼:“啊!宋平,这怎么回事啊?”
宋平忙回到轿子前,伸手撩开轿帘,有些惶恐地冲着轿子里的人说道:“前面道上有个大坑,轿夫没见着,让三夫人您受惊了!”
“行了行了,可是到了?”三夫人语气有些不耐,似乎她一刻也不想此处多做停留。
宋平回身看了看近在眼前的一个破窝棚,忙转回头答了话儿:“三夫人,那地方就在眼前了。”
“那倾轿吧!”
轿夫便依着三夫人的吩咐倾了轿,三夫人用绢帕掩着口鼻,皱着眉头从轿子倾出了半个身子,正打算抬脚,可忽然见着脚下满是秽物,一时间诧异地不知该将脚落到何处。
宋平见着三夫人盯着脚下没了动作,便低头一看,原是满地的秽物,忙小心地询问:“要不小的派人去引那人过来?”
三夫人没有回答,却是将脚落到了地上,接着便出了轿,挑着较为干净的地方落脚,踮着脚行了几步,而后抬头,待到看到眼前的景象时,身子便顿住了。
“你倒是够倔,竟然在这地方呆了十五年。”三夫人没头没脑地说了这话,语气中带着些嘲讽的味儿,一双美丽的眸子涌现出些许不明的色彩。
收回视线时,似乎有隐隐的叹息从唇间溢出,继而便冲着身后几人吩咐道:“你们在这里候着就成。”
“是,三夫人。”
三夫人低头看了看脚下,仍是皱着眉,一手掩着口鼻,一手提着裙摆,踮着脚,挑选着能够落脚地方,半天一步,半天一步的朝着眼前那一处破败的窝棚行去。
费了不少功夫才到了窝棚跟前,可三夫人就站在窝棚外,没了动作,只是面色难看的紧。
眼前的窝棚不过是几根木棍支撑起的框架,搭上一张破的草席,便成了住人的地儿。
只是这窝棚不过半人高,进了里面连身子都不能直,何况这窝棚也太小了些,若是要容纳两个人,怕是还有些挤得慌,如此,她这么多年是如何过来的?似乎,当年她被赶出府身上还害着不少的病呢,日子如何都是难熬了。
“咳咳……平鸾,为娘这里还有些吃的,咳咳咳,你别再出寻了。”喑哑的嗓音,夹杂着痛苦的咳嗽,似乎说话之人每说一句话都分外痛苦。
闻言,三夫人诧异地瞠大了眉目,她讶异的不是她听到的内容,而是她听到的声音。
平鸾的娘亲,名为凤仪,十多年前曾是后巷晚宜苑出了名儿的歌女,她那一副好嗓子,引得许多人为了能听她唱曲儿,挤得头破血流,更有甚者不惜败了家产。
可如今,竟是这般,倒是出人意料了。
三夫人还在惋惜,便听得窝棚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片刻后,她便见着一头花白的发丝,不由得怔在当下。
在窝棚里躺着的凤仪,听闻外面的动静,以为是平鸾回来了,便唤她进屋,可半晌不见动静,心下有些奇怪,便起身去看看出了何事。
双手撑着身子,缓慢地移动到窝棚外,入眼的却是一双丝绣的绣花鞋,青白的脸上顿时染上震惊,但很快便敛去。
看着那一双绣花鞋的鞋面,许久后,缓缓抬头,看着那一张不曾改变过的面容,不悦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回过神来的三夫人,看着凤仪青白的面容,眼角清晰横生的皱纹让她心中再度震惊,但她仍是听出了凤仪口气中强烈的排斥,她倒是不生气,反倒笑了笑,笑容中却带着丝嘲讽的意味:“呵呵,想不到当年那般不凡的你如今竟是落得这般下场啊,啧啧啧,不知道老爷见了你这般模样会作何反应?”
凤仪没有回话,将身子挪了挪,尔后便慢慢站了起来,更是将脊背挺得笔直,瘦弱的身子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傲气,那傲气同平鸾身上骄傲一般无二。
她瞥了一眼三夫人,尔后沉声问道:“有什么事就直说。”
三夫人看着凤仪颤抖的双腿,以及因为忍着咳嗽显得有些痛苦的面庞,古怪地笑了笑,这才开了口:“唉,自己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下的儿子,还没见着面儿就被人抱了去,不知那是什么滋味儿?”
三夫人的面上的流露表情,总让人觉得她的确很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滋味儿。
将身子向凤仪凑了凑,满脸的好奇地看着凤仪。
凤仪的脸色顿时便苍白了不少,身子也颤抖得愈发厉害,可她仍是笔直的站着,努力地压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可说话却更为困难了,字句便因此咬得极重:“你到底要干什么?”
三夫人慢慢直起了身子,皱着眉看着凤仪,见凤仪正瞪着她,她轻轻摇了摇头,许久后才说道:“我来跟你做一笔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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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本是一小段距离,平鸾却走了许久。
眼看着要到尽头了,可她不得不再次停下,靠着砖墙,大口的喘气,肺里似乎燃着一把火,烧得她五脏俱痛。
大滴的汗珠从脸侧滚落,身上的衣服因为汗湿已经贴着身子了,倒是愈发显得平鸾瘦弱了。
“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稍稍缓解心中的沉闷,用已经血肉模糊的双手扶着墙壁继续前行。
又是走走停停,终于到了街道尽头,平鸾看着前方的几人,晶亮的眸子眯成一条缝。
若是直接从这里过去,势必会同那些人撞上,她必须避开那些人。
片刻后,她转头,看向一旁干涸的污水沟,那狭窄的水沟一直延伸到她同娘亲所住的窝棚。
尽量将步伐放轻,努力地忽视身上强烈的痛楚,缓缓地移动到水沟边缘。
蹲下身子,将双腿慢慢滑到沟壑里,脚尖却离沟里还有一大段距离,双手撑着地面,将身子往下放了放,可脚还是无法落到地面,咬着牙,用酸痛的胳膊支撑着整个身子的重量,再将身子往下放。
脚尖几乎快要触到沟底了,可手臂却再也支撑不住整个身子的重量,“砰”的一声,平鸾就硬生生地落到了沟底,凹凸不平的土地,咯的身上被殴打的地方生疼。
“唔!”忍不住闷哼一声,可还是慢慢地起了身,因着水沟较浅,所以平鸾只能佝偻着身子前行,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她似乎没发觉双手的惨状,竟然还是伸手,扶着凹凸不平的沟壁,尽量加快步伐。
逐渐接近窝棚,她便听到一些吵杂的声音,有娘亲嘶哑而隐忍的声音,还有一个带着嘲讽意味的声音。
不知为何,娘亲的声音忽然提高了些,平鸾忽然顿住了脚步,不再前行,晶亮的眸子隐隐有了某种不明的色彩。
只是短暂的停留,她便继续前行。
到了窝棚旁,说话声便愈发清晰。
“你记着,我绝不会同意!”
“凤仪,现在说这话还太早,你还是考虑清楚为好。”
“不用考虑了,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呵呵,要走的时候我自然会走,你何须这么急着赶我走呢?”
“你走!走!我不想看到你!快走!”
在沟壑里静静站着的平鸾,清楚地听到娘亲话语中带着不可遏制的愤怒,她意识到出现在她们家的这个女人让娘亲的情绪难以控制了,她很少见到娘亲这般激动,足见她们所谈论的事情的严重性。
但她此时无暇去思索多余的事情,她担心的是娘亲,娘亲因着病,情绪不能太过激动,否则身子吃不消。
双手伸到岸上,食指抠到泥土中,脚尖瞪着沟壁,一点点地爬出了沟壑。
身子还没稳住,就见着娘亲伸手赶那女人走,可那人一甩手,娘亲便被甩到了地上。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跌跌撞撞地跑到那人跟前,看也不看那女人一眼,伸手,将那女人重重地推倒在地,接着便回头看娘亲的情形。
“咳咳咳……咳咳……”凤仪捂着嘴,咳嗽个不停。
平鸾被凤仪剧烈的咳嗽吓得身子都有些颤抖,她怕娘亲有一点闪失,哆哆嗦嗦地爬到娘亲跟前,伸手拍着她的背,待到娘亲咳嗽稍微缓解了,便小心地将她扶了起来。
“哎哟!”被平鸾推到的三夫人痛呼一声,皱着眉头看向前方,见着瘦弱的平鸾时,便诧异地忘了起身。
阮芷不过比眼前的丫头大了一岁,但两个丫头的身形却相差甚远,眼前这丫头乍一看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可她已经十八了啊!
这么想着目光中便有些怜悯。
平鸾却是最不喜别人怜悯她的,晶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三夫人。
三夫人被平鸾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这眸子还真是像极了她爹。
平鸾在这时开口:“我不需要你的怜悯,请你马上离开。”
低哑的声音,却散发着无比的傲气,瘦小的身子却有着令人炫目的骄傲,她就那么看着坐在地上的三夫人,神态傲然。
三夫人就那么看着相依的母女二人,女儿紧紧搀着病弱的母亲,母亲握着臂膀上女儿枯瘦的手,她们连结的那般紧密,似乎无人能将她们分开。
这时,她心头倒是隐隐生了些羡慕,母女若是能做到这般,倒是不易了。
一时间,三夫人就那么看着那母女二人,忘了起身。
闻讯赶来的宋平,见着坐在地上的三夫人,忙惊叫着跑到三夫人跟前:“三夫人!”
三夫人冲着宋平摆了摆手,示意他无妨,可宋平却不依,回头斥责着身后站着的一老一小两个乞丐,面色嚣张无比,“你们的胆子是包了天了?居然动手伤了文相夫人,就不怕蹲牢房?”
宋平的话令三夫人沉了脸,从地上起了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有些不悦地说道:“宋平,你的话太多了!”
宋平有些尴尬看了一眼三夫人,见三夫人面色阴沉,便退到一旁,不再多言。
三夫人的视线在平鸾身上停了许久。
平鸾明显感觉到娘亲的身子在三夫人看她时,颤抖地愈发厉害,她便缓缓低了头,面上的神情无人见到。
三夫人见着平鸾低下了头,唇角勾起了一丝意味不明的弧度,许久后,才看向凤仪,笑道:“我想,很快,很快我们就会看到结果了。”
说完,仍是用绢帕掩着口鼻,提着裙摆,挑选着能落脚的地方,半天一步,半天一步的慢慢离开了。
身后的宋平临去前还不忘回头瞪上一眼,却恰巧对上了一双晶亮的眸子,那眸中熟悉的慑人力量令他再次心头一颤,迅速地回了头,跟着三夫人离开。
看着三夫人上了轿子,一行人抬着轿子逐渐远去,凤仪这才舒了一口气,可双腿却忽的一软,接着眼前便一片黑暗,耳畔不停地回响着平鸾惊恐地呼喊声。
“娘亲!娘亲!”
平鸾紧紧地搂着娘亲,整个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
她怕,那是从内心深处滋生的恐惧,那恐惧漫无边际,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住,她冲不破,逃不开,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瞠着眸子,死死地盯着娘亲手掌中那一片猩红。
她开始慌了,无措的搂着娘亲,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她想问,娘亲会这样离开她吗?会留下她一个人吗?
可是她却不知道可以问谁,也不知道有谁能给她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