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在手中的玉牌突兀的落到雪地上,溅起了细碎的雪花。
她木然地低头,看着静静地躺在雪地上那块玉牌,似乎不知它是如何而来的。
下一刻,她迅速地抓起玉牌,伸手扶着墙壁,甩了甩被冻僵的双腿,低头看到被冻得发紫的双脚,紧紧咬着唇瓣,尔后,便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口跑去。
此时,原本聚集在街道上的人群逐渐散开,巷子里来往的行人便多了起来,平鸾埋着头逆着人群,朝巷子口跑。
一路上撞到了不少人,若是撞到脾气好点的,不过是诧异地喊上一声,便径自离开,但若是遇上脾气不好的,免不了被踢上一脚。
挨了踢,平鸾也不吭声,从雪地上爬起来,继续埋着头往前跑。
于是,人们便看到一个赤着脚的小乞丐埋着头,在人群中往前跑,有时会撞到人,挨骂,或者挨踢,或者被人拽着头发扯回去,但小乞丐始终不见求饶,得了自由便继续埋着头往前跑。
如此,偶尔会有行人回头看看向着巷子口跑去的平鸾出声嘀咕一两句。
“这小乞丐是不是疯了?”
“瞧她跑的跌跌撞撞的,估计是饿昏了头了!”
“挨了踢也不见吭声,是个哑子吧!”
……
随后便缩缩脖子,将双手揣入袖中,抱怨这天气冷的慌,接着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厚的积雪离开。
平鸾不去理会行人的议论与目光,那些议论她已经听了十年了,那些目光她已经感受了十年了,她早已经学会忽视那些议论与目光。
埋着头继续朝前跑,仔细地看着前方的雪地,她似乎在找什么东西,但一路跑来却始终没有收获。
突然,那一双晶亮眸子盯住前方不动,眸中染上了强烈的欣喜。
身子顿了顿,然后她便朝着那个方向奔去,近了那地方,她几乎是扑到地面上的,一只手仍是紧紧攥着玉牌,另一只手便伸过去,抓过她心心念念的物件——先前掉了的鞋子。
她记得娘亲当初为了替她寻到一双像样的鞋子,趁着她出门时,拖着带着病的身子自己出了门,若不是她偶然撞见娘亲蹲在一堆废弃物前倒腾,她是决计不会想到娘亲会出门的。
娘亲身子一直不好,受不得寒,所以便一直呆在家中,自然,那时见着娘亲自己出了门,她不免有些责怪娘亲,便一言不发地走到娘亲跟前,看着娘亲那一双皮包骨的手在废物里扒拉,也不知娘亲要扒拉什么,她只是看着,不动作。
娘亲抬头看了她一眼,手上的动作不停,似乎要在那对废物中寻些什么,见此,她闷声开口:“回家。”
娘亲头也没回,低声说道:“奇怪,我分明看到那人是扔到了这里啊,怎么没有呢?”
“回家。”她固执地开口,紧紧抿着唇,看着娘亲。
这时,娘亲忽然从那废物中抽出一双破旧的鞋子,原本的颜色已经看不出了,但现下已是黑色,被污渍浸染成的黑色,她不明白娘亲寻这鞋子有何用,但她也不会问。
娘亲在这时吃力地直起身子,有些压抑地咳嗽着:“咳咳……回家。”
她便转过身,略微弓着身子,背起瘦弱的娘亲向家走去。
待到第二日起床,意外地见到床边搁着一双鞋子,那鞋子有些大,原本破烂的鞋面已经被小布片补上了,她一眼便认出这是娘亲昨日寻的那一双鞋子。
回头,看看床上的娘亲,即便是睡着了,娘亲仍旧蹙着眉,眼下有着浓重的阴影,常年青白的面上有着难掩的疲惫,想来定是昨夜趁她睡着了补鞋子累的,娘亲的身子怕是难受的紧了。
她看着蜷缩在床上瘦弱的娘亲,鼻子突地一酸,咬着唇,不停地眨着眼睛,尔后便穿着鞋子,轻轻地出了门。
那双鞋她一直从去年秋天穿到现在,为了不让娘亲再为她的鞋子操心,所以这双鞋如何也不能丢了。
哆哆嗦嗦地将鞋子套到脚上,晶亮眸子看着再次回到脚上的鞋子,便隐隐有了些笑意。
从雪地上爬起来,攥紧手中玉牌,便朝着城中行去。
平鸾来到了京都最大的典当行外——安泰典当
她会选择安泰典当,无非是因为安泰典当是这京都中最大的当铺,自然信誉极佳,在这里当了东西,只要按时来赎,准保能赎回去。
但此时她站在当铺外的大街上,看着那四个大字,忽然有些犹豫了,她应该这么做吗?
她的犹豫在见到从当铺出来的人手中捧着的银子时,尽数消失了。
没有应不应该,只有必须,玉牌只有送进去才能变成银子,才能给娘亲治病!
这么想着便进了门,可刚跨了一只脚进去,便硬生生被人拦住了。
“去去去,哪来的小乞丐?这里是当铺,可不是你要饭的地儿,你该去哪去哪,别往这儿蹭!”当铺的伙计满脸嫌恶的看着一身脏兮兮的平鸾。
平鸾低着头,不离开。
伙计伸手推推她的胳膊:“诶,我说你倒是走啊,别挡着我们做生意啊!”
她仍是固执地站着,纹丝不动。
伙计有些火了,正准备动手,平鸾忽然抬头看他,晶亮的眸子有着股慑人的力量,她冲着伙计说话,嗓音干涩喑哑:“我来当东西。”
伙计先是愣了愣,尔后便一脸鄙夷的将平鸾从头到脚一通打量,不屑地问道:“你倒是说说你要当什么啊?”
平鸾似乎没看到伙计面上鄙夷,也不理会他口气中的不屑,径直走到柜台前,身后的伙计正准备拦她,可门口陆续进来了客人,便顾不得小乞丐,忙着迎接客人去了。
高高的柜台,平鸾需得踮着脚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她看着柜台后眯着眼睛写着字的中年掌柜,许久后开口:“我来当东西。”
掌柜搁下手中的笔,侧眸看了看柜台前露出的头顶,以及那一双晶亮的眸子,蹙了蹙眉,启声道:“要当什么东西?”
平鸾没有回答掌柜的话,原本踮着的脚跟慢慢回到地面。
掌柜见着那头顶从柜台边缘隐去,心下便有些好奇,这小乞丐要干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那颗脑袋再度出现在柜台边缘,掌柜疑惑的看着垂着眸子的平鸾,正待发问,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便伸进了柜台内。
掌柜看着小乞丐伸进来的手,见她五指紧紧收拢,似乎是要护着手中的东西,面上便有些不耐,“既然是要被当掉的东西,你又这般护着作甚?”
收拢的五指收的愈发的紧了些,接着便倏地松开。
一块乳白的玉牌安静地躺在小乞丐脏兮兮的手掌中。
“这是?!”见了玉牌的掌柜大为震惊,他忙不迭地接过玉牌,置于手中反复摩挲,嘴里还念念有词:“极品啊,真是极品啊!”
平鸾见着掌柜喜不自胜的模样,更加肯定这玉牌定不是寻常东西,这么一来,心中便更加犹豫。
那少年给了她这么贵重的玉牌,她就这么当了,可以吗?
一旁赞叹不已的掌柜眯着眼睛瞥了瞥平鸾的神色,见她面色犹疑,生怕她变卦,当即便开口了:“小女娃,这玉牌我拿去给我家老板看看,让他给掂量个价,你先在这等上一小会儿啊!”
掌柜丝毫不给她反悔的机会,这玉牌触手细腻,光泽晶莹,白的纯净,如此便是皇家才有的上等的玉石,想不到这个小乞儿居然能有这么一块好玉,如今她来典当,只怕日后她是如何也拿不出银子来赎这玉牌的,那到时这玉牌必定归当铺所有了。
一边想着,一边朝着后堂走去,面上还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
平鸾在柜台外瞥见掌柜离去时的笑意,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转过身,见着先前拦她的伙计此刻正一脸讨好地笑着,热情地招呼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客人,眼角带了丝明了的笑意,现实本就是这般啊!
移着步子,到了柜台一侧。
侧头,见到一条通往后堂的长廊,长廊两边是镂空的窗户,窗外的阳光斑斑驳驳的洒了进来,她就在斑驳的阳光中,见着后堂里,先前的掌柜正同一个身子发福的中年人说着什么,那中年人正握着着玉牌,抬到眼前,逆着光仔细地端详那玉牌。
浑圆的面庞因为掌柜所说的话而带上的浓浓的笑意。
那笑意令平鸾皱了眉,因为她看到了那笑中隐含着的贪婪。
她慢慢的走进长廊,双眼死死地盯着掌柜手中的玉牌。
乳白的玉牌在光晕中散发着柔和的光泽,像极了少年的清浅笑容。
平鸾一步一步走向后堂,有些话便尽数传进了耳中。
“老板,这玉牌绝对是难得一见极品,那小乞儿将这样的好东西拿来典当,日后她是如何也赎不回去的,那这玉牌自然就归咱们当铺所有了。”
“哈哈,不错不错,一个乞丐能有多大本事?这玉牌此时便已是我囊中之物了啊,哈哈哈!”
“不过,老板,那小乞儿还在外面等着您给她估个价呢,您看……”
“给她三五两银子,将她打发了就成!”
“是是是!”
平鸾在后堂门口停下,晶亮的眸子隐隐有些沮丧,原来是她料错了!
所以……
平鸾眯了眯眸子,然后飞快地冲到中年男人跟前,趁着中年男人吃惊的当头,跳起来,一把抢过玉牌,紧紧攥在手中,拔腿便朝着长廊跑去。
“你干什么?”掌柜惊讶地叫了一声,随即去追小乞丐。
“诶,你个小乞丐,快给我站住!”中年男人笨拙地跟了上去。
但此时,平鸾速度快得惊人,只是眨眼她便冲出了当铺,直直地奔到街角,然后无力地靠着墙壁,弓着身子喘着粗气。
待到呼吸平复,将手抬到眼前,松开手指看着手中的玉牌,目光坚定。
所以,她绝不容许有人玷污这玉牌!
将玉牌揣进衣衫内贴着胸口的地方,抬头看着远处的高楼,见那高楼上已经挂了两盏红灯笼,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晌午了。
可是她一点收获都没有,娘亲怎么办?哪里可以找到银子?
平鸾有些颓丧地垂下头,但她突然抬起了头,看着街道对面的当铺,尔后侧头,看向左边,那是通往皇宫的方向,而此时,一顶轿子正远远地从那个方向而来。
缓缓直起身子,尔后,看着那顶轿子,她知道,晌午,正是那人下朝的时间。
当即便转身,朝着身后的街角里跑去。
﹡﹡﹡
月朔国一朝有两相,一文一武,各自为政。
此时,坐在轿中的年近五旬的当朝文相,风采不减的宋儒年正在思索着早朝时所发生的事情。
护国将军凯旋而归,圣上封其为“战神”,赐封地、赏黄金、布匹、赐府邸,这些都是君将军应得的,至于五十万黑甲骑兵,皇上则是记战功、赏白银,可谓是面面俱到了。
只是让他觉得古怪的是,皇上居然任由五十万精兵驻扎皇城,历来京畿重地都是不容许精兵驻守的,若要精兵驻守,那么便意味着朝中权力之争正当激烈,需要依靠精兵力量稳定朝纲,可眼下朝中各派相安无事,皇上此举究竟意欲为何呢?况且如今外患刚平,皇上此举定会让百姓以为内忧已生,势必会引起百姓恐慌。
他相信皇上绝对不会做出对朝廷无益之举,只是此刻他确实完全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正在思索的当头,轿子忽然停了,打断了宋儒年的思绪,他出声问道:“宋平何事?”
宋平看了一眼前方,原是一个小乞丐背着一个妇人拦在了轿子前,便恭敬地回道:“回老爷,是乞丐挡了去路。”
“哦?那么打发些银子便是了,我们绕过去。”
“是,老爷。”回了话,宋平便快步走到挡在轿子前,面色阴沉地扫了一眼小乞丐背上的妇人,那妇人脑袋垂在小乞丐脖颈间,他只能看到那妇人花白的发顶,心中便觉得晦气无比。
从怀中掏出几锭碎银子,扔到那小乞丐脚边,抱怨道:“不长眼睛啊你,没见着那轿帘上的‘宋’字啊,居然敢挡着我们家老爷的去路,吃了豹子胆了你?”
原本低着头的小乞丐在此时抬头,一双晶亮的眸子直直地看着宋平,宋平忽然觉得那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慑人的气势同身后轿子里的那人一般无二。
悻悻地闭了嘴,面色古怪地瞪了一眼小乞丐,继而便转身回到轿子旁,吩咐轿夫抬着轿子绕过乞丐前行。
平鸾背着昏迷的娘亲,身子却挺得笔直,那般不卑不吭的模样,昭显出她身上有着不可磨灭的骄傲,那是身为乞丐所没有的骄傲,那骄傲是她生来便被赋予的。
瞥了一眼从身侧经过的轿子,轿帘随风扬起的当头,她看到了轿子里穿着朝服,锁着眉的那人,不由得忘了移开视线,可即便如此,随即落下的轿帘仍是阻断了她的视线。
平鸾就那么看着那逐渐离去的轿子,许久后才收回视线,低头看了看脚下散落的碎银子,银子的银白与积雪的雪白,让她眼中染上不明的色彩。
缓缓蹲下身子,将背上娘亲的重量集中到右手,伸出左手捡起银子,而她身后,那一顶轿子一直朝着街道尽头行进。
这条街名为两岸街,东边是皇宫,西边是文相府。
将银子收好后,平鸾再艰难地站起来,身子仍是挺得笔直。
她抬头,看着前方皇城的方向,心中想的却是身后文相府的方向。
那一双晶亮眸子眨也不眨,那眸中有着一种深入灵魂的认知,她低声说:“你欠我们太多。”
这一句话似乎是从内心深处中发出的声音,压抑而沉重,夹杂着许多复杂的情感,复杂到就连平鸾自己也无法解释那些情感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