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回
过了十来天,濮阳少君在宫府中摆下私宴,款待魏使。吕承宗因卫少君嘱咐,所以带了女儿一同前去。
吕夫人觉奇:“纬儿不过稚龄,虽说略有几分小聪明,但如何能上得大堂?君上为何对她这般特别,青眼眷顾?”
吕承宗淡淡地:“不过是要花多些钱银罢了。”
吕纬纬瞄了父亲一眼,只觉得他话里别有一番意味。
尽管卫国已是没落,爵君府的规模格局比不上诸侯的宫廷气派,但庭中阑倚饰雕繁重,琉璃碧宫珠帘密垂,依然残存着的王室威仪,受邀的客人们都不敢过于随便。
吕纬纬张眼四瞧,来的人可真不少呢,但凡城中稍有名显家势的,都在列中。不少人也都跟着吕家一样,携了家中继承长子出席。
却独不见卫荥。
只听有人低声私语:“据闻君上亲自邀请了卫公,可不幸他患了热病,不能出席了。”
“哦?那么想必这次是卫家的大公子代为出席了。”
“不是,却是二公子卫燕。”
权力迭换,人事已新,几家欢喜几家愁。
新上位的神采飞扬蹰踌满志,奔走趋附,无不自得。
不幸跟错队伍的,免不了黯然神伤强堆欢笑。
爵君家的宴厅,烛火辉煌,卫燕独坐在远远一角,面目隐在高大粱柱的阴影中,模糊不清。
鼎鸣声起,少年爵君缓缓步出,高冠耸立,华袍锦绣,秀眉入鬓,目光一扫,隐然生威。
众人赶紧下行礼齐呼:“上君圣安!”
少年嘴角微勾:“众卿免礼。”眼见众人神情惴敬,这种恭顺的态度与卫荥当权时又大有不同,心中暗暗几分得意。
坐下来将手一摆:“今儿是私宴,只作闲话聚乐,诸位无需拘束。”
魏国使者作为贵客,自然推坐在首席。
吕纬纬打量那使臣,见他体貌黑胖,神情冷漠,眉毛高高的挑起,显然倨傲。
少君笑道:“据闻上使雅韵独致,对音乐尤有造诣,今请听听我们卫国自古传下的庭乐,指点一二如何?”
魏使略俯了俯身:“悉遵君意。”
“叮”的一声响,乐师敲击起编钟。
瞬时竽筝齐凑,一队舞女翩跹而至。
吕纬纬对歌舞并不太感兴趣,只对在座各人精彩纷呈的神态动静观察得饶有兴致。
卫少君看似欣赏歌舞,实质时时留神魏使喜好,刻意奉诚讨好。
魏使对他的热情并无多大回应,却只将眼珠不错地盯着领舞的女伎者。
他带了两名卿客随来,皆坐在他身后一侧。一个只顾着低头饮酒,另一个却目光四转,不住的打量着在座的濮阳代表们,表情古怪。
濮阳的名人绅豪们,亦各自颜色。
有面带欢笑者,有强颜欢容者,有低头斟量惴思者,有郁郁不志借酒消愁者。。。。一个个各番心思。
个中因由、意味,自有人体会。
随着歌舞散去,酒已过三巡。
魏使臣朝自己的卿客使了个眼色。那卿客便站了起来,清咳一记:“蒙贵境上君款待,得与诸公幸会。不才陈季这次随须大夫出行前,听闻濮阳繁富异彩,今来见果然如是。各位都是濮阳城中鼎盛名望,地方翘楚。陈季先敬饮诸位一杯。”
说着高高举起酒尊,一饮而尽。
众人道:“上使客气,廖赞了。”纷纷拿起酒杯饮尽。
又听他接着说道:“我家大人曾经跟我说,濮阳地理优越,人民安居乐业,城中工商业多是百年基业、世代传承的人文名坊。我这些天在城中所见,只有衷心由赞,果然不负我家大人在魏王前大力保荐濮阳的一番苦心。”
众人听了,皆是一怔,继尔心中暗暗发愁,他这话客气堂皇,却原来是敲竹杆的。
吕纬纬联想到父亲临前来时的那句说话,心中一片雪亮。无怪上君要各家都带上自家的承继公子来,原来早就与魏使暗中达成默契,要利用这次机会,重重的敲众人一笔。
不由侧望了父亲一眼,见他神情平静,若然无状。心中暗暗佩服,这种预事知机的推断本事,自己还得多学习啊。
众人只得纷纷表示:“多谢大人成全濮阳一方百姓,我等深铭不敢忘大恩。”
那须贾大夫便笑道:“也没什么的。外臣不过是仗着魏王的厚爱,说了几句话而已,也不是什么大功劳。地方安居守业,市场繁荣,无论对我魏国还是贵境,都是一样大有裨益的。”
突然墙角柱有人怪叫:“濮阳这么一个小小地方。连得魏赵韩齐众国青垂,我等何幸有之。须大夫,你此行可是捡了个大便宜啊。”
众人色变,齐齐侧目,却见卫燕半倚着柱粱,形态骇放,斜着一双酒眼与众人对视:“我说得不对吗?须大夫你其实也没什么功劳,不过你利用了别人,而人家也在利用你罢了。。。”
须贾面色瞬黑。
卫少君喝道:“卫燕这家伙喝酒了,来人,将他拖下去醒酒。”
待要附过去要跟他解说几句,须贾却扭头不理,一甩袖子就站了起来,看样子就是要当场离席了。少君大急,手足无措之际只将目光求助地望向吕承宗。
吕纬纬见卫燕不过说几句轻薄不尊重的说话,却将父亲急得额上见汗,显然这事态绝非易决。
就在此时,那一直沉默喝酒的魏国卿客站起,走到须贾身侧低声说了几句什么,须贾脸上表情瞬时乌云霁收,由阴转晴,哈哈一笑:“醉酒之人,我自不怪他。”
说罢,又重新坐了下来。
吕承宗嘘了一口气,抹了一把冷汗:“多亏了范先生,人道范睢急智善谋,果不负其名。”
“谁?你说他是谁?”吕纬纬的震愕无加以复。
吕承宗一时不以为意,随口应道:“此人叫范睢,是须贾的门客。这次我们濮阳有救,其实是多得他从中出力。”
范睢!
祁姓,范氏,字叔。
战国时期最有名的政治谋略家,秦国一代名相,二千多年后,史书仍然历历载记的赫赫人物!
吕纬纬目瞪口呆,万料不到亲眼可见这位一位历史人物。
秦王室高度评价他对秦国的建树和贡献,有云:“昭王得范雎,强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
这种赞誉,却并非言过其实。
吕纬纬知道,如果没有这位范公卿,中国的第一任皇帝就未必是秦始皇了!
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番。
见范睢年不足三十,五官眉目皆是普通,往人群中一站,就再也找不到了,却料不到人不可貌相,实实在在的真本事。也难怪后来遇须贾的嫉妒。
宴会散后,吕纬纬跟着父亲回家。
是夜便有消息传出,卫荥一家连夜出城,不知去向。
吕承宗叹道:“少君刚愎自用,不肯听劝,卫家岂能容易罢手的?却惹来这么一出乱子。唉!”
吕纬纬道:“乱世中辅持英明的君主,能得酬壮志。但如果是朽木不能用的,到头来反而只能连累了我们。爹,卫国已经回天泛力了,夹在各国之间如薄冰行走,随时有危灭的可能。而我们在这样小地方局限着,总不是长久的计算。”
吕承宗默了默,又叹息一声。
心想,连自己女儿都懂得的浅显明白事实,可少年君主偏是看不透。
过了几天,魏使回国复命。
濮阳城中上下送出去的金银礼物,满满地堆了十数架马车,还有许多装载不下的,不得不临时雇了脚夫挑担,队伍蜿蜒涌塞,几乎堵了城门。
吕家既为濮阳首富,所要捐出的,比起任何一家都要多,吕纬纬袖手立在街边,冷眼望着卫少君满脸欢笑地与须贾执手告别,说着许多的亲热说话。
不由轻轻的摇了摇头,这位少君实在难有作为!
陈季也正是笑颜迭开,与几名当地大商执腕告别,他这些天背着须贾私下也收了不少贿赂,只恨不得尽快回到大粱交差后,好好挥霍一番。
范睢却消然独伫,侧着身子站在马车一旁,不动声色,似乎整个濮阳城与他毫无瓜葛。
吕纬纬瞧在眼里,明明自己父亲与他多番接触密谈,私下授予重金,明明是他出策指点使得魏国同意结盟,明明也正是他解助卫少君脱出窘境,可他却当这眼前丝毫不曾发生过一般!
一只小玉球,不知从哪处跌落,骨碌碌的溜到范睢脚边。
范睢低头,再一看,不远处一童子正冲着自己笑,认得他是吕商家的独生儿子,心微一动。
于是弯腰拾起玉球,走过去微笑道:“小朋友,这是你的吧?可拿好了。”
吕纬纬却并不接,绽颜一笑,轻声道:“多谢范先生援以相助,濮阳这番,是你的功劳。”
范睢飞快的扫了左右一眼,见是无人在侧,这才放下心来。
却听那孩子又说道:“须贾量小而眼浅,先生跟着他难有大成就,不如另觅明主投靠,这才有出路。”
范睢颤了颤,不由止了脚步,心头正自琢磨着,那边的陈季业已很不耐烦:“范叔,你还不赶紧着。上马了!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