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萦的娘佛心无边,称她伍儿,为的是叫起来吾儿吾儿,像叫自己的孩子。也合了端午那天来到家里。
伍儿长大后知恩图报,但凡缇萦一个眼色,她就心领神会,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副作用是她练就了一身好功夫,办事雷厉风行,能力了得。
伍儿看到缇萦的影子在门口一闪,上前牵了缇萦的袖子,两人扬长而去。
缇萦这一票得的宝贝颇丰。而她留下的龙凤银镯,本来有一对,一只在哥哥那里,一只就是娘留给她的这只。镯子的里圈刻了阴文的“范”字。缇萦也算是一名义盗,窃后留名这是第一次。知府追查起来,想必也不是难事。缇萦抱定是缘是劫,且听命。
离周生生的土豪庄园约十里地,有一片好山好水,有一个四合院,围了几亩地。稻草顶土坯墙,迎春花儿做的篱芭墙。
这个四合院的主人就叫做陶一明。他留着稀稀拉拉的胡子,青布衫十年不换。头发十年不修。走近人一股酸味。低碳生活典范。
早晨陶先生手搭凉棚往东边山洼里瞧了几眼,那边的野桃花开得疯特了,像一群疯狂无羁的草根女子,春情泛滥,不可遏止。早有耳报神告诉陶一明说,知府大人终于来了,住在他岳丈周公旦家。
陶一明先生自从上年底竞岗落选后,县衙里只给他留了个闲职,放了一张办公桌给他,爱来不来。他也乐得归田园居。只见他习惯性地眯缝着眼睛,嘀嘀咕咕自言自语。种瓜点豆,不亦乐乎。关于种庄稼,陶一明认为种土豆最好,好种还可以当粮食。冬季吧,地里长几十棵大白菜,想咋吃咋吃。
陶一明最爱的是一亩地油菜地和一亩蚕豆花地,那个朴素美啊,醉到人心里去了。他有时就蹲在地里,一看半天。那天也是,看到了许多小蜜蜂,浑身都是力气,往菜花朵里钻啊钻,弄了一身粉,吸一口气又往菜花朵里钻,着实可爱啊。
要搭豇豆棚了,要搭豆棚就得找材料。陶一明记得去年的棚子拆了后就堆在草屋后面,找出来一看全朽了,只能当柴禾,虽然居于乡下,烧火引柴不用愁资源,但陶先生想,自然之物,取之有度方是明智,即使自然之物取之不尽,那也要考虑到别人的用度。又,他是个饱读诗书之人,做事讲究完美,他又想起离他家二十里远的山上,有一条高山瀑布,瀑布旁边生长了一丛丛的紫竹。紫竹细细的茎很有诗意,且砍掉一点更利于今春竹节生长时冒芽,竹子也会长得更粗大。陶一明带了弯月砍刀,穿上新编的芦花草鞋,手工缝制的粗布手套,拎了一根粗草绳就出发了。一大早出发,不到傍晚是不会回来的。
柴门带上,锁也免了,家徒四壁。狗到人家找母狗玩了,一群鸡自由觅食,不到天黑不回窝。养了几只肥兔子,上山砍竹子顺便带点青草喂兔子。
自从不去县里上班后,他天天都有做不完的事,天天有氧劳动,多年的肺病居然好了。有个算命的,有回走在路上看到他印堂发暗,脸色灰白,还扬言陶一明活不长久,可是,居于乡里才半年,浑身都是力气。
出了门,回望自己的宅院,蹲在油画里似的。一条发白土路延伸到远处的山下。瞧着不远,走走得要三个多时辰。到达香炉沟的路是非常难走的,自然的山路,有的地方还被雨水冲刷成很深的沟。有羊蹄子踏过之后的脚印,有水牛走过后深陷的脚窝印。时不时有人从对面走来,他们都认得陶一明但陶一明都说不出对方的名字。
一路走,陶一明一路想到几句诗: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诗歌在心里反复念了几遍,打发时间增强记忆。
香炉沟到了。
春天的雨水催开了万物生长。在阳光的普照之下,山沟两侧榆树枫树楝树栾树无不显得苍翠欲滴,充满无限的生机。潺潺的流水越走近声音越响。山沟里都是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和巨大的石块,岸边也是一些鹅卵石。在河沟的两岸生长着直径几乎一样的榆树,这些榆树的胸径足足有一人搂抱着那么粗。有若干棵榆树已经死去,有死去的树木躺在地上,而那些死去没有倒下的树木在阳光的映射下,像艺术品一样震撼人。陶一明念道,一草一木都是生命啊,这些死去的树就像死去的老人一样,曾经也是有生命力的。
抬头看,香炉峰那么峻伟,那么缥渺。他的头脑里又想起了几句诗: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紫竹有很多种,陶一明独爱这种,长成一蓬蓬,身子是黑紫色,沟谷的风一吹,竹子身段全朝一个方向,像有人在指挥它们,步调一致。砍竹子是件力气活,老陶一个人哼叽哼叽砍,时不时有年轻男女登山的,有热心的人想要帮他砍,他不肯。他想啊,因为有事做,日子才有意义,也不在乎砍多少。如果今天砍得不多,明天后天都可以来啊。
忙乎了三个多时辰,老陶想到了吃点东西。他从斜襟的布衫胸口掏出一张饼,是他用红薯粉掺了面粉炕出来的。一个月不沾荤腥了,也就是说一个多月没有文人来找他玩儿了。都说人走茶凉,一点不假,从此自己是县令的时候,远近的文人都爱到他乡下的大宅子玩,吃点农家菜,可是,他真正天天守着大宅,却没有人要来吃农家菜。但他知道,那个叫柳咏的,过几天一定会高高兴兴的来。为了他,老陶还写了一首诗:屋前屋后皆春水,但见家雀日日来。隔着隔篱呼邻居,今晚一道来两盅。
陶一明肩扛一捆紫竹回到家,还拎了一捆青草,气喘不已,双腿无力。日落时分,红红的夕阳就掉在西边的山尖上,晚霞映染了半边天。他打开柴门,鸡们争先恐后的回家了。陶一明问其中一只大芦花母鸡,说,你真是了不得啊,跟我一样,天黑了还认得回家。这群鸡中,你最有成就,天天一只蛋,比老夫我活着有意义。但是呢,没有我哪有你,没有天哪有地,你说是不是?
陶一明天天跟鸡对话。鸡似懂非懂,下蛋下得更积极了。因为老陶是它的知音啊。
陶一明给兔窝扔了一把青草,几只肥肥的兔子深得主人喜爱,它们不闹不争,最好养活。
给自己弄了一大钵汤汤水水,老陶一身疲乏心情却大好,陶一明又想到了写诗。突然想起来昨日韭菜新栽了,好几垄,夜雨剪春韭很有诗意,散养的几只母鸡都老了,在夏天来临之时如果老友前来,说宰了待客。再捉个百八十的鸡雏回来养着。漫长的冬天一过去,春寒即将消尽的时候,文友经常惦记,他们一定还会再三来陋室喝酒聊诗写作。
去年,陶一明先生还被推荐为地区的作家协会主席,虽然丢了县令一职,但这个作协主席的位子让他聊有挂怀。他这个人喜欢写作,没有功名之心,但每每有诗兴发作,不写作就浑身奇痒,写出来,贴在门上痒症就消失了。至于为什么一定在贴在门上,陶先生是这么想的,孤芳自赏当然也可以,但种庄稼,种子是越来越贵了。那一次有个刚刚走上文学道路的文学青年,来到陋室,老陶高高兴兴地准备了韭菜炒蛋、一盆五香春螺,又上了一大盆香菜鸡蛋面。陶先生看出,就是那顿饭,让这个文学青年的幸福指数彻底爆了表。书生是饿了三天三夜抚着门进来的,吃得撑住了又抚着门离开了。陶一明先生把一斤十六两的香菜一次性的全烫到文学青年碗里,文学青年留下了一首诗,说,这是鄙人的原创诗歌,换你这顿饭和下顿饭。陶先生大眼一瞪,下次再来,敢情这里是客栈?
文学青年的诗是这么写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陶一明读了这首诗,又读一遍这首诗,想想又读了一遍,摸一摸脸,眼泪就这样流出来了。人生啊,为什么你这么有意思。也不过是自收自种的东西,却引来了一个文学大家,他的诗是多么的深沉啊,是多么的高大上啊,他迅速地扶着门框向外眺望,向东500米,没看到人,向西500米也没看到人。这个吃了顿饱饭就有力气的年轻人,莫非他是去赶考不成。
这个让他上了心的人,就是柳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