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饶玉不停的呼唤着,摇晃着,也许是孟饶玉的叫声或者是身体的体温温暖了周展鹏,好一会儿,周展鹏才动了一下,然后发出的第一声居然是哭泣声,那哭声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捶胸顿足,而是全身颤抖的悲鸣,眼泪和雨水斗混合在了一起,让孟饶玉的心里如同刀割一般,心疼的不能自已。
周展鹏如同孩子一般,将头埋在孟饶玉的胸前,身子因为哭的过于厉害而不停的颤抖,孟饶玉用手轻轻的抚慰着周展鹏已然全湿的头发,没有多问,她知道目前最主要的是让周展鹏哭个痛快。
好半天,周展鹏才从悲戚中发出声音来:“饶玉,饶玉,爹,爹不在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怎么办?”
孟饶玉听到周展鹏的话,身子也猛然的一震,是啊,从周展鹏这般悲切的样子中,孟饶玉已经猜出了几分不好,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居然是真的。
周员外临走时的笑脸,背影都还清晰的印在他们的脑海里,可是怎么不到一个月的光景就阴阳相隔了呢?
孟饶玉找不到任何的词汇来安慰周展鹏,她深知失去亲人的痛苦,也知道周展鹏与周员外的父子之情很深,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抱紧周展鹏,死死的抓住他,让他知道,不论如何,她都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不过孟饶玉现在心里还放心不下一个人,那就是周夫人,如果周夫人得知周员外已经去世,不知道又会是何种反应呢?肯定会比周展鹏更加伤心吧?
就在孟饶玉想着时,周夫人的声音猛的在她和周展鹏的身后响了起来:“展鹏,你爹怎么了,他怎么了?”
“娘……”周展鹏听见周夫人的声音,禁不住哽咽的唤了一声,接下来就沉默,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将他爹的死讯告诉周夫人。
周夫人怔怔神,勉强的站直身体,大声的问道:“告诉我,展鹏你别瞒我,没关系,你说,你爹到底怎么了?”
周展鹏见到自己的亲娘,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冲到周夫人的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双手紧紧抱住周夫人的大腿,哭着说道:“爹,爹在回来的路上发生意外,摔倒山崖下,去了……”
听了周展鹏的话,周夫人如同被雷击了一般,整个人顿时站不稳,像片秋雨中飘零的叶子,摇摇欲坠,要不是孟饶玉手疾眼快,一把将周夫人扶住的话,她早就栽倒在地。
周展鹏也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和孟饶玉两个人将周夫人搀扶到屋子里,周夫人面色如同灰土一般,没了一点生气,“展鹏,展鹏,你爹他现在在哪里,尸身可找到?”
“恩,现在爹的棺柩就被安放在后面的祠堂了,娘,你歇会吧。”
周展鹏忍着心中的悲痛,劝慰着周夫人,他知道,他娘已经再也经受不了任何刺激了。
周夫人摇摇头,喃喃自语的说:“不睡了,不睡了,要睡我就陪你爹一起睡在地下去,我要去看看他,去看看他。”
雨依旧下着,虽然已经没有方才那般的电闪雷鸣了,但是那滴滴答答连续不断的雨声,却听了更让人觉得凄凉,也许这是老天在怜悯这一家可怜的人吧。
接下来的日子,周夫人都在祠堂陪着周员外的灵柩,不肯离开,而周展鹏则被各种事情烦的焦头烂额,他要准备周员外的下葬,要去讨债,要去还债,要支撑这个家。
孟饶玉不知道能帮上什么忙,而周展鹏的话也越来越少,将一切都压在心里,让她十分的担心。
这一日她去苏州城内给周夫人抓几副进补的药,调理下身子,在回来的路上,正心不在焉的低头走着时,突然前面出了一个人,横在到中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一愣,刚想问是谁,结果发现眼前的人有点面熟,一时记不清楚。
那个人朝孟饶玉一呲牙,笑着说:“孟姑娘,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林耀国,就是数月前你救过的人!”
“林耀国?”孟饶玉好像在记忆深处恍惚的想了来有这么一个人。
“孟姑娘,想起我来了吗?”林耀国的声音缓缓的在孟饶玉的耳边响了起来。
哦,是了,那是一个数月前的一天,她和周夫人去寺院里参拜时发生的事情,那个时候春天,一切还那么的美好,似乎一点烦恼的事情都没有,可是只不过过了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已经物是人非了,对于孟饶玉来说,那时的事情就像发生在前世里,那么的遥远……
以至于好长时间,孟饶玉都处在恍惚之中,直到又被林耀国叫了几声才反应过了,她朝林耀国失神一笑:“哦,原来是你啊,伤都好了吗?”
“恩,早就好了,一直想来感谢你呢。”林耀国冲孟饶玉眯着眼眸,翘着嘴,笑的很开心。
可是孟饶玉根本没有心情去说笑寒暄,她竭力的回应着林耀国的笑容,“不必了,举手之劳,当时也不能见死不救,谁都会这么做的,你不必挂在心上,我还有事,告辞了,林先生。”
林耀国一见孟饶玉要走,连忙也转身追上了上去,一边跟在孟饶玉的后面,一边问道:“孟姑娘,要回家吧,这条路有些偏僻,我送你一程吧。”
“不必了,多谢。”孟饶玉有礼貌的谢绝。
可是林耀国却似乎根本不在意孟饶玉的意见,还是自顾自的跟在她的身旁,孟饶玉也赖的多费口舌,就随他去了。
林耀国一边走一边关心的问孟饶玉:“孟姑娘,这次见你,觉得你眉宇之间多了几分的哀伤,不像上次相见时那么快乐了,莫非这几个月来发生什么事情了不成?”
“没什么。”孟饶玉只是淡淡的摇摇头,随意的答了一句。
但是林耀国却没有就此罢休,依旧不依不饶的问着:“孟姑娘,如果有什么事情,你尽管对我讲,我林耀国的命是你救的,就算为你赴汤蹈火也是值得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和我客气,如果有什么需要一定讲出来,虽然我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是在上海也算是有几分名望。”
孟饶玉开始依旧默不作声,一个人低头走着,可是林耀国问多了,她也就忍不住了,毕竟这些日子来,她也承受了不少的压力,想去帮助周展鹏,帮助周家,可是却无能为力,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一点点消瘦,看着自己心爱的男人一点点沉默,一点点远离,她的心都在滴血,可是她只不过是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虽然很多时候,她觉得累了,痛了,都想依偎在周展鹏的身上,歇一会儿,哭一会儿,撒一会儿娇,但是却不能,因为周展鹏比她更累,她只能一个人忍住,装出一幅笑脸来面对周展鹏和周夫人为他们打气,加油。
所以面对林耀国的一再追问,她终于想开口,想把这日子以来的事情讲给林耀国听,或者说林耀国以外的其他人听也可以,她就是想找个人倾诉思绪。
“你说,这个世界公平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苦难呢?为什么老天总是在人最幸福时给予最致命的打击呢?”
孟饶玉像是在对林耀国讲,也像是自言自语的道。
林耀国先是一愣,然后昂头望着头顶的天空说:“世界就是如此残酷,所以人要坚强,无论命运给予什么都要接受和反击,一切想要的东西都要靠自己,才能得到,而这中间可能需要很多牺牲和算计。”
林耀国说道这里,侧面很有深意的望了孟饶玉一眼,不过孟饶玉并没有注意他的眼神。
她只是又接着摇头叹气道:“我根本不奢求其他的东西,荣华富贵之类的我都可以不要,我只想和爱人亲人平平安安的在一起。”
林耀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目光变得有些犀利起来:“平平安安,一家人,这也许是最简单的愿望,可是在这个乱世时期又是件很困难的事情,你知道吗,在上海,黑帮之间的争斗中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他们不希望和家人在一起吗,他们当然希望,只不过树欲静而风不止,都是生活所迫,他们只有这条路才能让自己活着。其他无论什么身份,哪个阶级的人都是如此,都有他们的艰辛,不过如果你跟了我……”
林耀国最后一句话,说的很含糊不清,孟饶玉根本没有听明白,她愣了一下,问道:“你说什么?我怎么?”
“哦,没什么,呵呵,对了,孟姑娘,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不然怎么会有这番的感慨呢?”
林耀国打了个岔,把话题转移开了。
孟饶玉叹了口气,神色黯淡的道:“说来话长啊,这段时间的事情的确发生的很多,让我有些措手不及,似乎是在做梦一般。”
接着孟饶玉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的对林耀国讲述了起来,讲完以后,林耀国看似很惊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长叹一声:“想不到,与孟姑娘一别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真是让人预想不到啊。”
“真是不好意思,我居然一口气对你说这么多有的没的,你别放在心上,只不过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好久,说出来舒服一些。我也快到家了,你请回吧。”
孟饶玉这个时候似乎觉得将自家的事情都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全讲出来,不太好,所以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林耀国淡淡一笑,“好,既然孟姑娘你快到了,我就不在相送,不过刚刚听了你的话,似乎现在你家里遇到了些困难,这困难嘛,每个人都遇见过,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怎么解决,如果暂时需要资金周转,或者是联系生意之类的事情,你都可以找我。”
“不必了,谢谢。”孟饶玉婉言拒绝着。
林耀国也没在勉强她,只是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条,“这里有我在苏州老家的地址,有事可以来找我。”
林耀国说完,就不由分说的将纸条塞进了孟饶玉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去了。过了一会儿后,林耀国才停下来,转身看着孟饶玉渐渐模糊的背影,邪邪的歪了下嘴角:“早晚你都会来找我的,一定!”
接下来的周家,似乎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以前生意上欠周家钱的人,都没了踪影,根本找不到人,还有一些因为和周员外关系不错,所以周员外借给他们钱时,也没有让他们打借条,这个时候看见周家落败,周员外撒手人寰,居然不拉一把,而且落井下石,根本就不认那笔帐,弄得周展鹏有苦说不出,只能往肚子里咽。
周夫人将家里的现金和自己的金银首饰之类的都放在了桌子上,对周展鹏说:“儿啊,你别太上火,你看,这钱和首饰还够我们娘三个吃一阵子的,再说咱们有手有脚,还怕饿到不成吗?”
“可是娘,这些首饰都是你平时喜欢的,而且还有好多是爹送你的,绝对不能拿出去当掉。”
周展鹏又摇头又摆手的否决着,周夫人一把握住他的手,目光慈爱的看着周展鹏道:“展鹏,这些不过都是身外之物,重要的是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周展鹏惨淡一笑,有些无奈和心酸,一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院子外面周叔的声音,好像是和谁在吵架,周展鹏头嗡的一阵响,不会又出什么事情了吧。
他站起身来,推门走了出去,只见周叔正在院子的路中间站着,而周叔的对面则是三四个男人,似乎是外地人,其中有两个周展鹏看着还有些面熟。
他走到周叔的背后,用手拍拍周叔的肩膀,“周叔,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谁?”
“少爷,他们……”还没等周叔回答,那几个人中的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翘着脚道:“哎呀,你就是周展鹏,周员外的儿子吧,你来了正好,这老头死撑着不让我们进去。”
周展鹏微微一皱眉头:“你们来我家有何事?”
“你们家?对对对,现在还是,不过一会儿可就难说了。”那个小个子说完,从嗓子眼里发出一阵咯咯的难听笑声,让周展鹏听了很不舒服。
“这这话是什么意思?”周展鹏要不是涵养好,早就和周叔一样下逐客令。
“周少爷莫急莫急啊,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王一山,是湖北人,这次周员外就是和我做的这单生意,可是谁知道他居然回来时不幸掉入山崖,我也是深表同情啊,不过同情归同情,这生意的账还是要算的。”
周展鹏眉头拧的更紧了,脸色铁青,看起来有些瘆人,“什么帐,我们还有什么账不清吗?”
他听周叔说过,当时他爹周员外和这个王一山签过了文书,拿了货往回赶,在周叔去前面打听路的时候,他爹所在的马车不知道因何缘故受惊了,一下子狂奔了起来,最后掉入山崖之下,周叔拦马车的时候也受了伤,还好有过路的老乡发现,才捡回了一条命,可是他爹和那笔货都不在了……
如今王一山又跑过来说什么还有账不清,是什么意思?还妄想敲诈不成?周展鹏满肚子的怒火,发不出来!只能一个劲的先忍着,探清了情况再做决定。
王一山见周展鹏不说话,又是一阵咯咯的怪笑:“周少爷,看你这样子,莫非以为我王一山蒙骗你不成,来来,你看看我手中这个欠条,这白纸黑字可是写的相当的清楚,上面签着的周员外的名字和按的手印可是假不了的。”
周展鹏阴沉着脸,将王一山手中的纸条接了过来,仔细看来,的确落款处的签名确确实实的是他爹周员外的,签名的旁边还有一个鲜红的指印。可是他想不明白他爹怎么会签着张字条呢,而且还是五千块大洋的字条,这根本没有道理啊?
一旁的周叔凑上前去,挤眉弄眼的看了半天,然后一个字不认识,他苦着脸问周展鹏:
“少爷,这是什么,什么东西老爷签了字啊?”
周展鹏双眉拧着,低声对周叔说道:“你陪我爹去谈这笔生意时,你见过他签什么借条吗?”
周叔一听,顿时将头摇的如同波浪鼓一般:“没有,没有,肯定没有,当时老爷可是将家里的钱都带了去,就是想将这次生意做成,所以我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的货,已经将账目结清楚了,怎么会有什么欠条呢?”
王一山一呲牙,略带嘲讽的对着周叔翻白眼说:“你不过是个下人,你家主子干什么,还必须让你知道吗?当初周员外苦苦哀求我,说是想扩大生意,资金周转不灵,我这才让他把货的钱先欠着,又借了点给他,因此才会有了这五千大洋的欠条。”
这个王一山满嘴白沫,振振有词的讲着,那底气十足的派头,还真会让人误以为他说的是实话,可是周展鹏说什么也不相信,第一,如果周员外真的打算扩大生意,他一定会事先和周夫人或者他商量的,不会自己下这么大的决定;第二,周员外是个谨慎和好面子的人,不会轻易开口向别人借这么大一笔钱,尤其还是王一山这个不太熟悉的生意伙伴。所以周展鹏绝对不相信这是真的。
王一山撇撇嘴,吊儿郎当的颤着腿,斜着头说:“周少爷,我这也是已经报了官,咱们也是通情达理的人,我不立刻要你偿还,给你五天的时间,五天之内你要是拿不出钱,那么这个宅子和里面的东西我就要接手了!”
“什么,你敢!”周展鹏真的怒了,头上的青筋都一根根的都跳了起来,双拳也握的很紧,似乎马上就要爆发的样子。
王一山戏谑的望着周展鹏一点都不在乎,“周少爷不认账也没有关系,那就请官府来替我出面就好,不过那个时候要是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可就不要怪我了啊。”
“你!”周展鹏想冲过去,可是被后面的周叔拉住了,也对,他冲上去又能怎么样,而且王一山后面还跟了三个像是打手一般的壮汉,周展鹏文文弱弱的,只会吃亏而已。
王一山轻蔑的笑了几声,就留下一句五日后再来收账,便带着人扬长而去。
“儿啊,展鹏,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啊?他们是什么人?”
周夫人不知道何时也出来了,周展鹏连忙跑过去,挽住周夫人的手臂将她搀扶到了屋里面,“娘啊,外面天气凉,你就别出来了,没什么事,没事,你放心。”
周展鹏实在不愿意周夫人操心,原来的周夫人虽然年纪大了,但是风采依旧,身子骨也不错,可是自从他爹去世,再加上这一系列的事情,她现在看起来起码苍老了十岁,身子也虚弱起来,如果在继续这样下去,周展鹏真是不敢想象。
可是周夫人也听到了只言片语,她知道周展鹏是孝顺她,不想让她操心,可是做娘的,更担心儿子,因此她拉过周展鹏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展鹏啊,这家里就剩下我们娘俩和饶玉相依为命,有什么事情,你和我们说,自己憋在心里怎么行呢,我知道娘没啥本事,也帮不了你多少,但是起码可是为你分忧,你这样,娘看了心里也不好过啊。”
周夫人说着说着,眼眶也红了起来,周展鹏慌忙的伸手将周夫人眼角的泪水擦掉,“娘,不哭,不哭,我知道你心疼我,娘啊,刚刚那个人叫王一山是和爹做生意的伙伴,今天他来,是讨债的,说是爹当时向他借了伍仟大洋,手上还有字据,若是我们不还钱,就要报官,收房子。”
周夫人一听,惊讶的张开了嘴巴:“五千大洋,这么多钱,咱们哪里有啊,而且你爹怎么会借着么多钱?”
“娘,我也不相信,我想好了,咱们就和他打官司好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周夫人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他们手上有字据,而且到了官府无非就是大鱼吃小鱼,咱们家这种情形,你爹又不在了,你想这场官司我们会赢吗,到时再把你抓了去,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去见你爹啊,不行不行,哎,就把房子给他们吧,都给他们吧。”
周夫人很平静的说,似乎已经看淡了这些,现在对她来说一切皆空,只有儿子周展鹏才是重要的。
周展鹏也默不作声,他知道他娘说的对,可是这心里却难受的不得了,这宅子是他的回忆,是他们周家的根,如今要在他的手里舍弃,他怎么能好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