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都善化城外,石鼓山山峦舒缓,山泉清幽,林木苍翠,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山阶蜿蜒而上,两旁丹崖环拥,一片平阔处是一幢五进的建筑,远远望去,好似卧于青山绿水间,门前匾额上书“石鼓书院”。
院内偶有人影走动,却都井然肃穆。
山长理事的仰高楼,正堂屏风为壁,刻着先贤圣训:“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山长湛若水斟了茶递给左侧椅上的年轻男子,“谢先生,你可知当今递了降表,废帝号改称国主,依附于秦之帝国了?”
年轻男子肤色有些灰黯,双眼晶亮熠彩,如果不是肤色瑕疵,是一个非常俊秀儒雅的文士,他欠身接过茶盅,“我已经听说了。”
“本来书院宗旨待四方有志于学而不屑于举业者居之,学问报效家国,怎奈当今积弱,不复先帝枭雄,国势衰败,书院竭力以求学修身为主旨,尽量避开宦海沉浮,才得以在当世书院中成为翘楚。可是今天一早,礼部的官学教授前来,说上京城的京华书院发起鹅湖之会,指名邀请书院的主讲与会。”湛若水恳切地看着他。
谢先生微微一笑,“我明白了,山长是要在下上京一行。”
“正是此意,国主有旨,不可违抗,今次鹅湖之会,湛某惭愧,书院田产是朝廷供给,湛某不敢置身事外,委屈先生了。”
谢先生心头雪亮,书院有十几位主讲,他排名最末,二年一次的鹅湖之会本是当世各国文人盛会,本来是轮不到他去的,只是今年主办的京华书院是前两年才冒出来的,听闻是倚仗王公权贵为屏障,想必是几位大儒不屑为伍,山长又不能违命,没奈何了。
“山长不必挂怀,我走一趟就是,内子是上京人氏,正方便探亲。”谢先生心有成案,微笑道。
“如此有劳先生了,路上资费俱已备妥,湛某会先发书函,请预备下馆所。”
湛若水十分赏识谢书榕,虽是后进,却是恭谦君子,难得的没有恃才傲物的通病,二年前破例延聘这个毛遂自荐的年轻人时,众皆哗然,不久都折服于他的满腹经纶,书院的学生都爱听他授课,就连几位狂傲的主讲也无可挑剔。“您回家准备一下,后日有公车来接。”
谢书榕往后走去,穿过一片菜园,是一排竹篱和灌木间隔的四合院,他走到其中一间篱笆门前,吱呀一声推开了门。
里面立即有了动静,一个面儿肥嫩、臂儿肥嫩、腿儿肥嫩的粉妆玉成的小囡,身上围了绛红色的肚兜,张着两条肥短的手臂,从正房里摇摇晃晃地冲出来“爹爹...爹...爹。”身后一个秀丽的少妇紧紧跟着,笑斥:“有了爹,不要娘了?”声音有些暗哑。
谢书榕弯下腰抱起小囡:“小囡囡,今天乖不乖?”
小囡嘟起肥唇在他脸上印下湿湿一章,双手抱着他的颈子,“乖...乖...”把头枕在他的肩头“香香...嘻嘻...香香...”
谢书榕笑了,亲了小囡一口,迎上少妇弯弯的笑眸,“纯娘,你到房里来,我有事要和你商量。”
少妇一怔,又听见篱门一开,一个浓眉大眼的青年冲了进来,“大哥,哦,大嫂,”来人规规拒拒行了礼,“大哥,我听说你要去上京?”
少妇吃了一惊,书榕点头“春榕,散学了,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和你嫂子说这件事,都到屋里说话。”他又高声道:“郑婶子,烦请你到山下的肆里买些鱼肉回来。”
支走了帮佣,一家人在堂屋里坐下,小囡不肯离开书榕的怀抱。
“纯娘,春榕,山长派我赴上京参加鹅湖之会,我已应允,春榕有功课,就不要去了,纯娘,你呢?”
秀美的纯娘脸上有些惶惑,“我?”她低下头去。
春榕头摇得象拨浪鼓,“不行,大哥,你怎么能去上京?万一撞见那人可如何是好?再说这次让你去,不是欺负...”书榕微斥:“不许这样讲,山长于我们有恩,他也是为难。”
“是。”
“你的顾虑我想过了,书院说到底是清流学问,那人是王公勋贵,据说领兵在外,应该不会有交集。”
纯娘抬起头,“我去。”神色之间有几分坚定,“我带囡囡一起去。”
春榕不禁又跳了起来,“这越发不行,你们二个加上囡囡,等于三个女...这无论如何也不行,我一定得跟去。”
书榕怀中的囡囡听到她的名字,豁着只有几颗乳牙的小嘴嘿嘿地笑。
“可是你的学业呢?上舍肆业可直接进入朝廷候补的名单,这一去肯定会耽误。”
“这种朝廷不选也罢,”春榕从小在外,对朱兹的朝廷没有什么强烈的情节,他皱了皱眉,“文官贪财,武将怕死,民不聊生,现在又递了顺表,并郡是早晚的事,说不定老百姓反而有些好日子,唉,不说它。鹅湖之会并非浪得虚名,能有机会聆听到大儒名家的会讲,研究学问比考试取些功名强得多了,功课我回来补就是了,再说你们这样走了,我还能安下心来?”
“也好,你和业师沈先生告个假,明日收拾行装,后日一早出发。”
夜晚,纯娘哄了囡囡入睡,回首见到外室灯光荧然,拿了一件衣袍走到外屋,“相公,早点歇息,后日赶路,你身子也须注意。”
书榕一笑:“囡囡睡了?”
“嗯。相公,我们真的要去上京?你真的不怕?”纯娘心中的不安都写在脸上,“其实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囡囡有你这个爹,只要她快乐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书榕放下手中的书,“纯娘,不要犹豫,你和我不同,你们真心相爱,那边传来的都是他对亡妻的情深义重,这很能说明问题了,纯娘,如果你恋着他,再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对囡囡也是公平。”
“可是,如若真到那时,说不定会引出那人,你的身份岂不曝光?”
“纯娘无需顾虑重重,我们在上京只待一冬,你和他碰面的机缘也不多,很多事情,只能说船到桥头总会直,见机行事吧,现在发愁也没用,不早了,你明日还要收拾,先睡吧。”
见纯娘顺从地回了房间,书榕无心举书,他推开门,站在廊下,山风徐徐,秋意森森,山上的夜空,星子好似随手可摘,特别的闪耀明亮。
两年了,当初和书墨一起,侥幸脱逃,出西嘉关,来到善化城外书墨的老家谢庄,两人改名为谢书榕和谢春榕,当时身上还有些钱,打算在善化城内赁屋开一家小书铺,一则谋生,二则让春榕进学考取功名光耀门庭,不料碰上了逃生无门欲求一死的慕容纯,两人出手阻拦,眼看追兵到了身后,悲愤欲绝的慕容纯欲撞墙,挣扎之中从她身上掉下一纸血书,仔细一看,两人不由义愤填膺,上书着被丈夫遗弃被人毒哑喉咙被人买入窑子的骇人听闻之事,更有凄惨的是她已有四月身孕,书榕当即和老鸨交涉,老鸨见慕容纯性子刚烈又怀了孩子,也怕逼出人命人财两失,但还是榨光了两人身上的银两才放了慕容纯。
当书榕好不容易让慕容纯相信她是女儿身,惊恐平息后,却发现他们陷入了更大的困境,有孕的慕容纯需要营养,她的喉咙可以治愈但要一笔钱,以后生孩子请产婆,三个人的生活都需要钱,而他们已是囊中羞涩了,春榕欲去大户人家当小厮,书榕坚决不同意,她心里歉疚,不愿春榕再去侍侯人,她想让春榕进学,这是她唯一可以补偿春榕的,当日她一个人来到久已慕名的石鼓书院,幸运的是山长湛若水慧眼识才,破例聘她为斋师,虽然薪水微薄,三人的生活和居所总算是有了着落,后来她升为堂师、主讲,小囡囡嗷嗷降生后,春榕也顺利入了书院的内舍,她已有能力请一位妇人来帮佣,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如果没有今天山长的请托,她会想到回去吗?
她曾暗中打听纯娘的丈夫,发现其中肯定是有误会,纯娘的丈夫对纯娘还是一往情深,在清河渡无人不晓,她已经打算等春榕上舍肆业后,派他前去打探打探,她希望纯娘和囡囡有幸福的生活,那是她们该得的。至于她,就在这书院中,继续父亲的学问,看春榕成才,看他娶妻生子,终老此处,也算功德圆满了。
这二年中,她有几次想起过以前的日子?初时常半夜惊梦,梦见身后总有人死追。后来为了生计,常常三更挑灯备课做书案,为了囡囡一点的不适而战战兢兢,她似乎忘了,全部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一个女人。
日间山长说到上京二字,她的心立时是跳跃的,原来她并没有忘怀那些日子,说不清道不明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日子,也许是二者兼有之,那些记忆清晰得仿佛是昨日发生的,原来在她的心里,那些日子一直存放着的,她没有了淡然,也许她是先想到了纯娘,这是个机会,她和纯娘亲若姊妹,亲自去看看,是否可以把纯娘放心交给她的良人。可她的心里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开来,是对平生唯一或是第一个男人的情愫?还是她本来就不是安分的,想走得更远?还是纯娘若有了归属,春榕也成学了,她又将是孤身一人,她感到了欲来的寂寞?
迎着山风,书榕长长出了一口气,不想了,这一去虽事实难料,可她也不再是才出深闺的高琉璃了,不是吗?
出乎意料的是,同行的还有贡使,押运几十车的器物珠宝,还有三位美女,精心从宗室挑出,非常骄横,才一天,其颐指气使就叫春榕大摇其头,悄悄同书榕说和这些人同行,简直是斯文扫地,书榕叹息,朱兹衰败至此,怪不得大家不肯前去赴会,学问岂是贡物?这些女子更是可怜,无知犹唱后庭花,天下有谁不知宣德帝宠爱皇后,几乎遣散了后宫。一日后,书榕借口身体不适,那贡使便留下一驾马车,一名仆役,径自先行了。
其实书榕他们轻车简行,稍绕了些路,反而先到了西嘉关。
过关的人流长长的,赶车的仆役递上会执,守城的校尉立时客气起来,这几年尊教崇师,听说是去参加鹅湖之会,肃然起敬,亲自送他们过关。
过了城墙,书榕和春榕下车缓行,街道两旁熙熙攘攘好不热闹,随着朱兹的归顺,这里的互市十分兴旺繁华,沿街的商品种类很丰富,春榕轻咦,“大哥,你瞧。”
却是城墙上一张泛黄的告文,已经残破不堪,勉强还能看出图文,是追捕赵书墨的海捕文书,两人对视一眼,那人也真厉害,竟能查出是书墨帮了自己,书榕有些打鼓,低低地:“春榕,要不你回去?”
春榕看着墙上犹稚气的自己,“不怕,我这两年个头相貌都有些改变,气质更是不可同日而语,我猜当时文书多半是在边境地区,进入内境,只怕连这种文书会很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他斜眼看书榕“大哥,你只黑了脸,我倒是担心,但凡见过你,只要仔细留意,你还是一大美人,糊弄那些书蠹行,他们本来就看不起女子。可是,若碰上精明的,会有人起疑心的。”
“我们只参加鹅湖之会,别的深居简出就是了,纯娘之事,由你来办。”书榕微笑,看着大吹法螺的春榕,“你和成统领真像。”
春榕喜滋滋的“真的吗?成大人耶!我就知道我英武逼人...”
“是吹牛像。”书榕打断他的幻想,看见囡囡甜甜的笑脸贴在车窗前,上前抱出囡囡:“来,小囡囡,爹带你逛街。”囡囡伏在肩头冲春榕格格地笑,“小坏蛋,你也笑我。”春榕作势挥拳,囡囡小嘴一瘪,他忙满脸堆笑:“买糖糖。”囡囡眨眨眼,笑眯眯地说:“嗯,糖糖,糖糖。”
春榕哀怨地走到旁边的铺里,摸出铜板:“一对奸父女,就会欺负我。”嘴里喃喃自语。
书榕抱紧了囡囡,回望垛口,芳草萋萋,当日仓皇出关,今日再踏进故土,却是一家人其乐融融,刚才春榕说得的确是她心中担忧的,但遇事退却不是她的性格,有这一家亲人在,她都能从容应付的。
“爹爹,甜甜...”囡囡把麦芽糖塞到她嘴边,“甜甜?”
“嗯,甜甜。乖囡囡,自己吃。”
春榕抢过囡囡,“给叔叔吃。”囡囡不依,春榕一上一下地抖着囡囡,囡囡笑得开心,娇嫩的声音“爹爹,叔叔,叔叔,坏坏。”
书榕笑了,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囡囡应该有,而且是应有的幸福童年,为了囡囡,即使是前途莫测,她也要走上一番。
他们到达上京时已是晚秋,一路行来沿途观赏了古栈道旁的古柏参天,剑锋屹立,瀑布飞泻,又在渤海郡改乘舟船,一览江波浩淼,千帆过尽,春榕直嚷不虚此行,三年前他还是一懵懂的小厮,又加心中惴惴,和书榕一起日夜舟车,哪里有心思观赏风景。只有纯娘近乡情怯,京师,曾是她的幸福所在,却也是她的梦魇之地。
京华书院坐落在都城的中心,原是胜业坊国戚周家的宅第,占地辽阔,几乎占了大半个胜业坊,二年前皇太子降生,周家特地捐出来,作为贺礼,就建成了书院,花重金收集各种典籍、诸子学说、孤本书册、各国方志,遍邀各国各地的学子前来进学、游学,品德高雅学术有成之士千方百计以重金延聘,或游学或授课主讲,吸引了许多名家大儒,各派学流毕至,文风蔚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区宇大定,海县一清,然后游五湖,去四海。”学院声名大噪,俨然清流之领袖。学院财力雄厚,传闻幕后主人是宫中贵人,手下自有一班能员在运作。
书榕等人一到,立时有知事恭敬接待,书榕虽无名气,知事却执礼甚恭,拨了一栋小院供他们起居,安顿得妥妥贴贴,应见有内眷,派了两名仆妇过来。春榕进了书院,看着游廊回壁、亭台楼轩,曲径流水已是头晕目眩,见还有如此排场,不禁咋舌,书榕微笑,这正是绝妙所在,名家学儒,多半是清寒日子,由简入奢易,由奢归简难,虽不是个个愿安享富贵,但到底心归顺了大半,朝廷已稳稳把天下才子尽入鹘中了。
堂内宫灯四悬,锦帏曳地,银镶玉嵌的象牙坐榻前,身着一袭淡蓝色的夹绢长衫的正是悄然回京的嬴天放,宫中刚刚见了皇兄和母妃,缙云和程知愚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母妃选了初冬的日子,要为缙云大婚,他这个当叔叔的自然不能缺席。在乾清宫和皇兄皇嫂一起用了晚膳,皇嫂又有了身孕,小琛儿越发伶俐可爱,从欢宴中归来,回到这雕梁画栋的睿王府,心中满是苦涩。
“五爷,书院禀报,各地学子大儒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请问五爷示下,是否见见其中几个,以示朝廷优礼?”成修进来,看到五爷落寂的神情,不免黯然,两年了,高夫人杳无音讯,而五爷用情之深,远远出乎他的意料,高夫人容貌固然少有,但以五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出色女子还不是任他挑选,自从陛下专宠皇后,多少才貌德容工俱全的世家千金都把目光放在五爷身上,贵太妃的寿康宫都快被踏破了。
“五爷?”京华书院是皇后委托五爷经营的,这也是唯一能让五爷感兴趣的事了,唉,还是高夫人,高夫人属意的事,五爷才会有心思眷顾。
“好吧,你来安排,请一些德高望重的名儒过府,不,还是本王去书院拜会吧,表达一下尊重。”
“是,”成修欲言又止,“五爷,内侍省刚刚送来陛下的赏赐,是朱兹进贡的一批贡物。”
“照例叫长吏清点收进,具谢恩摺就是。”嬴天放淡淡地说。
“还有...还有三名朱兹宗女,请爷示下?”那三名女人飞扬跋扈,一点没有做贡品的觉悟,还以为是什么金枝玉叶呢,见识过高夫人的绝代风华,那三人就是一堆庸脂俗粉,不堪入目。
嬴天放苦笑,定是母妃求了皇兄,叫他推拒不得,“既然是陛下所赐,就给个女官的身份,你去查一下骁骑军中有没有合适的,嫁妆由王府出,从重从厚,成修,本王记得你也没成亲?”
“不不不,”成修连退三步,“敬谢不敏,五爷,你所不欲,勿施于人。”
“这样?那就算了,先安排到偏院,找个机会送她们回去。”
“是。”成修刚欲退下,嬴天放叫住了他,“陪我走走。”
一溜华丽的宫灯,高悬在堂间的曲廊檐前,高悬在花丛中的鎏金花杆上,高悬在细喷幽香的彩炉支架上,内府的侍女和内侍们皆屏息敛神,恭候着这两年来难得在府中的主子。
一弯新月,悠悠升起,驱散晚秋时分的燥热,夜空中有几许清凉。
这一钩新月,映入人的眼帘,坠入人的心底。
“千古月照人,月儿月儿,只有一月之命吗?过了一月,又生新月,那今月就不曾照过古人了,是吗?”记得一次在邀月亭赏月时,她突发奇念,说这番话时那眸子明亮而生动,那一刻他真希望这时光就此停留。
成修陪在身后,见五爷望月沉思,不由感慨。
最初的暴躁、愤怒过后,人人都以为随着时间的流逝,五爷会淡忘高夫人,会重新有新欢,高夫人之前,风流倜傥的五爷是不缺女人的,而且个个都是天香国色,还有几名通房的女官。叫大伙跌破眼球的是五爷从西嘉关回来后,一封书信到京中,以厚礼遣嫁了三名通房女官,和几位所谓的红颜知己断得干干净净,这两年来,五爷东奔西走,借着办差和出征,一直在寻找,完全过起了苦行僧的日子,随行的只有高夫人亲手编撰的书册,大伙这才惊呼:五爷真成情圣了。
以前的王爷,冷酷是内敛的,现在的五爷,常有几分戾气,连贵太妃也不敢催婚了,三月前太妃借着大公主的婚事略提了一句,五爷回头就讨了差事领兵巡视西南。这还算轻的,这两年中每逢接到各地的报告,次日五爷上战场,根本瞻前不顾后,那种拼命劲,成修都有点心惊胆战,又辛酸,五爷是真的绝望啊,还是陛下把五爷叫进宫去,严令五爷无旨不得上战场。
成修默默眺望着弯月,突然灵光一闪,试着踏踏雷区:“五爷,您想过没有,依夫人的性子,她会不会藏身于书院中?我们一直忽略了这个环节,书院大都与世隔绝,很难被人发现。”
嬴天放没有回答,“走吧。”
回到堂内,室中一片静寂,半晌,嬴天放才说了一句,“也许吧,只怕她不肯来。”自从有了这想法后,他派人去查找,可时至今日还是没有她的踪迹。
成修哑然,原来五爷肯接手书院,主办鹅湖之会是早有深意的,只是高夫人,肯到京师来冒险吗?
“哔剥”一声,两人同时注目,是青玉几上的铜灯灯花爆裂,两人都想这是吉兆吗?
☆☆☆☆☆☆☆☆☆
谢书榕进了书院,虽她来自有名的石鼓书院,但究竟没有什么名气,又有家眷在,很有借机游玩之嫌,心高气傲的儒士都有些鄙薄,所以没有来拜访的人,只有知事每天很客气地前来问候,书榕乐得清静。这日知事特来告知,后日当今爱弟睿亲王将在书院的德馨堂宴请几位大儒,代表朝廷表示对清流和各种学术的尊重和欢迎。
纯娘和春榕顿时惴惴不安,书榕却早已胸有成竹,“后天我们去积云寺。”
“积云寺!?”二人好生不解。
“是啊,到积云寺进香,求佛爷庇佑咱们囡囡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书榕笑着领了囡囡到小书房去了,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清晨,天朦朦亮,书院大都还沉浸在梦乡,西角门开了,一辆轻便的马车驶出,知事站在门口,怪哉,今日王爷驾临,大半的人虽不在宴请之列,但都向知事们打探或表达恭候之意,这谢先生却一大早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去了,不过,见惯不怪了,名士嘛,总有些怪异和傲然,今天出门会友赏景的可不止谢先生。
云青青,水澹澹,晨雾和香火的氤氲中,南钟山似屏风九叠,横亘在都城的南郊,山腰间的积云寺忽隐忽现,杏黄围墙朱红楼阁掩映在参天的苍松翠林中,宽阔的高高的石阶前是一片牌楼的延伸,直到山脚,然后才是巍巍的山门矗立,无不显示着这座千年古刹的赫然和鼎盛。山脚开阔的广场上,已有不少轿子和马车停在一座座亭子前,小贩和商铺开始吆喝。
书榕抱着囡囡下了车,扫视四周,隐隐有彪焊的汉子出没警戒,她的运气不错。
登上石阶,三人都有些气喘,趁休憩,书榕道:“我就不进去了,春榕,陪你大嫂进大殿,照应着囡囡,我慢慢往前走,等着你们。”
春榕嘀咕,她自己要来,到了地头却又不进去,好生莫名,囡囡已挣扎着从他怀里爬下,摇摇地朝燃着一捆捆香烛的大鼎奔过去,他忙跟上。
书榕往右拐再上台阶,秋风处枫叶纷纷,一片火红坠落,满地的松针散发着清香,陆陆续续有游人和香客,书榕扶着栏杆,眺望葱翠起伏的山林,阶下宝殿的飞檐走兽,今日是十月初一,那位昭阳殿里第一人应该来了,不然不会有这等的架势,传闻她是不扰民的,二年前纯娘是一品诰命,或许这位陛下还有印象。如果没有弄错的话,陪侍的命妇中有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的。
大殿里似乎有一丝骚动,十多名汉子不动声色地围在了殿前后,书榕心念一动,戏开锣了,只是如何收场,要看纯娘的造化了。她稍犹豫,万一缙云公主或是云夫人在...,她笑,纯娘之事她是避不开的,那就早日面对吧,于是从容举步走下台阶。纯娘步履匆匆,随后的春榕一脸愠色抱着囡囡从幽暗的大殿走出,囡囡眼里已是蓄洪汪汪,书榕忙抱过轻拍,“乖乖,不哭啊,不哭,乖乖..”囡囡把头歪在她肩上,她心疼地低低问道:“怎么了?”心中燃起了怒意,那人当真没有一点慈爱。
春榕道:“方才我们进去,前头有人进香,正等着,一位老妇人看见大嫂,直嚷‘有鬼’,我们还未说什么,一个年轻女子竟冲到大嫂面前,厉声呵斥,出言不逊,囡囡受了惊吓。”
书榕把囡囡交给纯娘,“纯娘,你受委屈了。”她扶住纯娘的肩膀,纯娘苦笑地:“这不算什么,以前再难听的也有,只是她们说我还罢了,竟指囡囡是小野种,太过分了。”语气之中有几分哽咽,书榕歉疚地:“是我不好,我早该同你说一声的。”
这时殿中走出一群人,中间簇拥了一位娉婷少妇,意态淑真,一袭绣罗素裳,难掩其典雅和尊贵,清灵的眸光看过来,微微笑了一下,顿住脚步,对身边的俏丽女子说了几句,那女子欠身,捧了一竹盒,走到他们面前,深施万福:“我家主子请这位夫人原谅,惊扰了夫人进香,本应过来赔罪,有公子在,多有不便,这盒精点已供了佛,请笑纳。”
书榕欠身:“有劳姐姐了。”
那女子又拿出一对镶嵌碎钻的金锞送到囡囡面前,“好看吗,这个是送给小乖乖的。”
纯娘惶恐:“太贵重了。”
那女子一笑:“我家主人说了,小姑娘真是可爱得紧,不知府上何处?贵姓?想请夫人和小千金到家中做客。”
书榕心中暗喜,果然不出所料,她看向人群,没有认识的人,其中有一老妇和年轻女子躲在人后,目光愤恨掺杂着畏惧,她拱手道:“不敢,在下谢书榕,日前寄居京华书院,不敢打扰你家主人。”
那女子有几分豪气,“原来是名士,失敬失敬,更得再陪一罪,请先生海涵。”
书榕目送那群人恭谨地护着那少妇在殿前上轿,对看着有些发傻的春榕低声道:“春榕,你也有幸,这是朝廷另一位圣人。”春榕吃惊得张开了嘴。
那少妇似乎有感,临上轿时回头看了一眼,却是直直看向了书榕,书榕心猛地一跳。
西暖阁里悄然无声,珠帘未卷,书房里软榻上未语半坐半倚,凝神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珠帘清脆一碰,紫衣掀帘,嬴天池走了进来,“怎么没睡会儿?”他坐到她的身边,未语就势一靠,“睡不着。”
紫衣和澄衣带着宫女们退到廊檐。
“是不是上午的事情让你不快了?”他宠爱地拢她入怀。
未语轻轻哼了一声,嬴天池安抚地亲亲她的乌发,“别怪他们,我不放心。”
“今天我看见了柳闯夫人慕容氏。”她不紧不慢地说。
嬴天池神色有些肃穆:“阿语,是柳闯夫人?你会不会认错了?”柳闯之妻已经亡故二年了,柳闯夫妻情深,至今悒悒寡欢,未再续娶,怎么阿语说看见她了?
“不会错,我生下琛儿,她还是新婚,随她婆婆一起来贺,丰姿清秀,温柔娴雅,我印象很深,后来听说她突然得了暴病亡故了,心里还叹息了一阵...”
她的声音渐渐底息,朦朦地靠在他怀里睡了。
他不敢动,心想叹息的应是他呢,阿语有孕后常常靠着他就睡了,起先还让他着实紧张了一阵,今天看来是累了,他宠溺地看着她,窗户微开,有几缕阳光折射而进,映衬得她脸若晓露,颊晕轻霞。
他闭目养神,阿语一向柔和,从没有拿皇后架子训斥何人,可今天侍驾的统领回来禀告,进香时发生了插曲,阿语罚柳闯之母诰命夫人楚氏在景龙观面壁三日,现在又称看见了死去的慕容氏,这其中必有蹊跷,想是豪门家事,还牵涉了人命,他十分厌烦。
怀中人儿一动,他张开眼都是温存,未语揉揉眼,“我又睡着了?你手又麻了吧?”
他的爱后,魅惑中又可以是清纯娇憨,嬴天池爱怜地:“累了再睡会儿。”
未语坐直了身子,思绪回到先前:“慕容氏不像是会再嫁之人,可她身边居然有夫君,还有稚儿,那位公子更是有些奇怪,可又说不出来。”
嬴天池心里有些酸酸,又恐她伤神,假意板着脸:“好啊,当着朕提别的男人,看朕罚你。”
未语笑着拨开他骚扰不规矩的手掌,反被他握住,“我很认真的,那人是今年赴鹅湖之会的名士,他好像是有意把慕容氏送到我面前的,想是慕容氏含冤莫白。”未语眼睛一亮,这正是以前看过的言情小说,恶姑当道,情敌恶毒。
“天池,慕容氏的小女孩真是可爱,我想接她们母女进宫做客,顺便启发启发琛儿,一点不像三岁小孩。”
嬴天池好笑地看着她皱着俏鼻,未语越发地孩子气了,他心疼地:“无聊了?”
“嗯,天池,”她摇着他的手臂,只要四下无人,未语的娇媚说来就来,“反正在宫里,不怕生事。”有些唯恐无事的样子,嬴天池笑:“不怕吓坏人家?”
“不会,名士必然宠辱不惊,何况他似乎知道我的身份,慕容氏是认识我的。”想起那时慕容氏微吃惊却不卑不亢,越发觉得那位谢先生应不是平凡人。
她站起来威胁道:“阿,方才我还做了虾饼和茶汤,你不答应,可没得吃。”
“好好好,你最大。”嬴天池最难消受佳人撒娇兼耍赖,宠溺地说:“都依你,让你做个女提刑。”他暗中令锦衣卫调查就是,“茶汤,朕很想吃啊,可不敢违了皇后陛下的旨意。”
让他一语道破,未语无辜地笑,殷殷勤勤地:“紫衣,把茶点端上来。”
夕阳西坠,彩霞满天,马车停在了街口,御者回头道:“谢先生,是睿亲王的车驾。”
书榕撩起窗纱,街中书院正门大开,两旁列翅是铠甲鲜明的骁骑军,山长和十几位巨儒众星捧月地涌出一轩昂男儿,那人拱手,矫捷地跃上骏马。
书榕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心蓦地一抽,他还是意气风发,绛色的五爪蟒龙袍,泥黄色的玉带,脸庞消瘦些,颌下有短短的胡髭,还是那么尊贵和儒雅,一种遥遥的疼痛撅住了她的心扉,往事如泉涌,月夜幽谷相救,汝州荣辱情缠,夏日仓皇出走,他的视线扫过来,书榕放下了纱帘,迎面碰上纯娘和春榕关心的目光,她摇摇头,嘴角有一丝微笑,那满是苦涩的笑容,她不自知,纯娘却是一震。
车马辚辚,旌旗猎猎,嬴天放策马而过,似乎有道目光注视着他,他鹰目掠过,街旁大都是崇敬和仰慕,他顿住狮子骢,仪卫止步,他回头,那种感觉已经消失了,“五爷”成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张可爱的小脸嘻嘻地贴在车窗上,“走”嬴天放放开缰绳,信马由缰。
书榕心中百味,原来近在咫尺,又却是远在天涯,她的情感和矛盾是深藏,而没有消失。也许是她的劣根,她的心里并没有忘了他,马车缓缓驶向书院,人生这样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境界了,她有他,却未必再见。
月色脉脉,宫中来使,请纯娘和囡囡进宫做客,书院哗然,纯娘想必是难眠,春榕担心和高兴参半,这一夜,画堂西畔桂堂东,有多少人长夜迟迟,听更鼓声声。
“民妇拜见皇后陛下,太子殿下,圣安。”纯娘站在绣毡上深深施礼。
御花园清秋阁里,晶灯悬画梁,未语含笑站起,“夫人不必多礼,请起,请坐。”
纯娘后退一步,欠身坐于锦绣瓷凳,揽着的小女孩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瞅着对面锦榻上的未语和太子景琛,黑水丸的眼珠一溜,牢牢地粘在一盆盆犹滴水珠的瓜果上了。
未语笑起来:“好可爱的小妹妹,琛儿,你看,和妹妹打声招呼,今天你是小主人,带小妹妹去玩玩。”
三岁的景琛已启蒙,明年预备入南书房了,颇有些风仪,早就瞄了囡囡好几眼,心里雀跃,只是端着几分忸怩,轻轻哼了一声:“馋虫。”未语疼爱地亲亲儿子:“乖琛儿,今天呀,不想你父皇的功课了,上次姬爷爷不是送来一对小鹿,带妹妹看看。”
纯娘动容地看着这一对亲昵的母子,她原以为会看到雍容和矜持的皇家体面,传闻皇后亲和,果真不凡,气度泱泱,如沐春风。未语也在打量纯娘,看她一身湖色绣袄湘裙,素髻低挽,螓首半垂,落落优雅,少了当年的娇怯。
囡囡含着手指,跃跃地看向黑亮的葡萄,景琛走过去,老气横秋地:“小孩子,不要含手指,脏。”囡囡小手指着葡萄,“吃吃,哥哥,吃吃。”景琛趁机握住她的小肉手,真舒服,“母后,我带妹妹去哦。”
看囡囡不舍回头,景琛很有威仪地:“尚食女官。”
“是,殿下。”尚食女官带着宫女捧了食盒簇拥着小主子出了阁。
“小心喔,澄衣,你跟去照料一下。”未语见囡囡尚步履蹒跚,对她的近侍女官说道,澄衣欠身退出。
未语回头,见纯娘站起,笑道:“夫人不用担心,琛儿很乖觉的。”
纯娘微笑:“谢娘娘恩典。”说着蹲下身去,未语一愣,旋即笑道:“我又忘了,真是不习惯。”这算是皇后陛下的一项恩赐了,“请起请起,紫衣上茶。”迎着纯娘惑然的目光,“夫人是朝廷肱股大臣的眷属,以后不用大礼了。”
纯娘饶是心里有所备,却还是神色凄然,跪了下去,未语叹息一声,“真是柳夫人。紫衣,扶柳夫人坐下。”
虽已是两年之前,此时想来,纯娘心中犹是刀扎,忆起彼时身陷妓馆五内俱焚,想求死又难舍腹中娇儿,绝望之际咬破指留血书欲赴黄泉,泪水已流了满面。
一室清风瓢过,阁中咿咿细语,未语不由动了怒气,这世上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这柳大人也真糊涂,当日并不见你的尸首,便也信了?虽则他至今未娶,安知那日来个母命难违?那楚氏和楚漪英真是歹毒之极,令人发指。”紫衣捧过香茗:“主子息怒,当心身子,侯门似海,里头不知多少龌龊事,有些贵妇看似风光无限,内中一把辛酸有谁知呢?”
又劝纯娘,“夫人不必伤心,主子既管了这事,肯定会水落石出,还夫人一个明白。”
纯娘盈盈拜谢:“纯娘失礼了,柳闯事母至孝,纯娘不愿再追究,随先生二年,心中放下了许多,只要平安抚养幼女,足愿了。”
未语嗟叹,“夫人,愚孝不可取,这是犯罪,没有正常的人伦,养虎为患,终究还要害人。你放心,此事出来,我会有个分寸,只是柳闯,夫人还想重续前缘吗?”
纯娘怔忡地:“纯娘既入柳家,生死都是柳家之人,可是未必君心似妾心。”
未语总算领悟什么叫妇德,“倘若柳大人已改心志,夫人如何自处?”
纯娘的脸有些煞白:“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纯娘不做他求,只要囡囡平安成人。”
未语突然觉得自己很残忍,挑开他人的伤疤,她歉意地:“夫人不必难过,我只是假设,柳大人为人十分严正,他虽然是个孝子,可我知道他一再违背母命,不肯娶楚漪英,昨日楚氏借陪侍之际,带楚漪英来是请我赐婚,我还未作答,你就进来了,可见你离开二年,楚漪英始终是竹篮打水。”
纯娘低低地:“这二年我跟随先生,读了一些书,女子未必都要依靠男人,若柳闯心不在我处,我也不强求,也不想乞求柳府给我容身之地,我只要他们承认囡囡,让她堂堂正正地姓柳。”
未语看着这位坚强的女人,不由生了敬意,:“说得好,夫人。柳大人真是幸运,夫人这样回家,实在是便宜他了,夫人若不心疼,待我为难他一番,顺便试他一试,如何?”
纯娘欠身“娘娘言重了,纯娘全凭娘娘主张。”
“好,过几日公主大婚,柳大人不日进京,到时我来接你入宫。”
“纯娘谢过娘娘的圣恩。”
“不用谢我,倒是今日又勾起夫人的伤心事,才是我的不是,请夫人到花园里赏花权作赔罪,”未语见纯娘略有惶恐,一笑岔开:“顺便去看看琛儿和囡囡,他们在哪里了?”
“回禀娘娘,殿下和小姐在御池。”
未语走下清秋阁:“另有一事,我好生奇怪,那谢先生居然可以坐怀不乱,真是位君子。”
纯娘思忖了一下,“娘娘慧眼,谢先生珠玑锦绣才华,德馨无双,能碰见先生,实是纯娘之幸也。”
“哦,夫人如此推崇,想是一位奇士了。”
“是,先生之才,可让须眉汗颜。”
说话间已到曲水回环处,未语方思纯娘话中之意,听得紫衣哎呦一声,抬头看去,不禁莞尔,笑斥道:“琛儿,怎么往妹妹脸上抹泥,你是哥哥,不可欺负妹妹。”
景琛小手细细抹平囡囡脸上的泥巴,囡囡十分合作地仰着小脸。景琛回头疑惑地:“母后,你不是说泥巴能美容吗?”
未语笑得扶住紫衣的肩头:“不错不错,可母后说的是海底泥呀。”
纯娘抿唇,也忍俊不禁了。
晚膳时,未语突然呀了一声,在场的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小妹妹要出来吗?”父子俩都紧张地站起来,各自问关心的问题。
未语摇摇首,可怜兮兮地伸出汤碗,嬴天池失笑:“阿语,汤不宜多喝,会伤脾胃。”
“是啊,母后,你已经喝了两碗了。”景琛小大人似的说。
未语捏捏儿子粉妆玉雕的小脸,“琛儿,你都不帮娘。”
景琛非常爱母后,晶亮的大眼眨巴眨巴,“那...那琛儿的给母后吧。”他端起喝剩大半碗的汤送到未语面前,未语亲亲儿子香嫩的脸蛋,“乖儿子,还是你疼娘,可是你父皇说得对,娘不得不听。”她哀怨地吸吸鼻子,景琛半信半疑看看父皇,嬴天池啼笑皆非,今次怀孕后,未语情感收放自如,常常东边晴西头雨,越发的孩子气,他虽乐得哄她,心里却不放心,暗中请教姬卿姑姑,她说是阿语自幼失恃,心中一直渴望长辈的疼爱之故才会在怀孕后有这样的情绪化。
他揉揉她的乌发,温柔地:“你上次不是说想吃栗子,晚上我炒给你吃,但也不能多吃。刚才你心里有事吗?”景琛也竖起了耳朵。
未语笑眯眯地打马虎眼“吃饭吃饭,儒家有云:君子食不语。”
父子两人对视一眼,莫可奈何。
德馨无双、不让须眉,慕容纯话中有话,不会只是为了特意告诉她谢书榕是女儿身这么单纯,似乎这谢书榕身上还有什么纠葛,而且是和她有关,九华帐里未语百思不得其解,她不是这个时空的人,外界眼里和她有关联的应是元宁宋氏、京城姬氏,再就是皇家了。
嬴天池探究地看着她,看她皱着眉头,“你有心事?”
“没有。”未语想着事情敷衍,翻过身去。
他扶转她的身子,“你有。”
未语恼他打断思路,“没有就没有,反正在你面前,我从头到脚没有一点隐秘可言,你叫锦衣卫去查呀。”
他默然,未语惊觉,头枕进他的臂弯,“是那个谢先生啦,我听慕容氏的口气有很大的古怪,等我想通再告诉你。”含糊间她已有了睡意,嬴天池凝视着她,许久。
五更时分,嬴天池突然惊醒,“未语。”他低咆一声,霍的坐起,竟睡了一身汗,“怎么了?”未语睡眼惺忪。
他重新躺下揽住这香软的身子,“不要紧,只是做了个梦。”他安抚地轻拍,未语偎近他,心中歉意,“天池,我不会离开,永远不会。”
宫廷,是阴暗和吊诡,天池却尽可能地把它涤荡干净,谁说帝王无情,她何其有幸,能让这样优秀的男人深深牵挂,她双目濡湿,喃喃地:“我很幸福,真的,有你,有琛儿,还有未来的小宝宝。”
嬴天池抬起她的脸,温柔地:“小哭包。”轻轻吻去她的泪珠。
她伸出白臂无暇,搂住他的腰,闭上眼,静静聆听他沉稳的心跳。
一朵美丽的笑颜在她的嘴角绽开,听得她呼吸均匀了,留恋的目光在她细瓷的脸上停留,蹑手轻足地起来,走到右次房,高青带着内侍们已经在恭候帝皇了。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鸦雀无声地进行,高青服侍嬴天池整装。
“今天柳闯第几个叫起?”
“回大家,是第三个。”高青知道这件事的前前后后。
“差不多时辰看娘娘醒了没有,娘娘若到了坤宁宫,前来通禀一声。”
“是。”
出了东暖阁,内侍、龙旗尉簇拥着到了养心殿,自从未语有孕,怕吵了她,嬴天池挪到养心殿听政奏对,只有晚膳后才在东暖阁看折子,极少数地召见家人,例如他的弟弟睿亲王嬴天放。
嬴天池若有所思:“高青,令裴振东派人去查查谢书榕,悄悄儿的,不得惊动任何人,包括他本人。”
“是。”高青恭应,心中暗暗奇怪。
柳闯述职毕,嬴天池点头,令侍卫捧上一卷书简,“柳卿出宫再看吧。”
这时高青进来,躬身道:“娘娘到坤宁宫了。”
“哦,柳卿,皇后要见卿,去吧。”
柳闯一愣,袖了书简跪安退出,心中略有疑惑,皇后突兀的召见,有什么事吗?皇后向来不单独见外臣的。
坤宁宫长秋殿,珠帘缦地,帘后影影绰绰,帘外宫女内侍罗列。
柳闯恭谨地行礼,帘后有柔糯的声音传出:“柳大人,请起,赐座。”
“今日本宫请柳大人来,是有心作阀。”
柳闯躬身,一抹痛楚掠过,“陛下圣恩,臣无意再娶。”
“大人不要急着推辞,是本宫的一位表妹,豆蔻年华,尚小姑居处,姿容才德俱是十分出色,柳大人忠勇又有情义,堪称是郎才女貌。”
柳闯离开座位,深深施礼:“恳请陛下恕罪,非臣不识抬举,实是臣妻亡故之时臣就立下誓言,终此生不再娶,恐贻误了陛下爱妹的终身。”
“本宫相求也不行?”未语故意怫然,“听说柳大人是孝子,令先正也无所出,柳大人不娶,何以继嗣?岂不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柳闯跪了下去:“继嗣尚有柳家族中子弟,柳闯有亏孝道,愿领罪。”
“若本宫请陛下赐婚,柳大人敢不遵旨?不孝之外还要不忠吗?”未语咄咄逼人。
柳闯沉默,“臣请抗旨,陛下圣德之名,恐为臣所累。”
宫女侍臣都睁大了眼睛,未语放软了语气:“柳大人何须为一女子触怒皇家,为堂堂帝皇贵戚,不好吗?”
柳闯叩头:“恕臣无状冒犯陛下,两位陛下都是圣贤明君,臣祈陛下谅臣可肝脑涂地,却无心再成家室,辜负陛下隆恩,是臣之罪也。”
未语笑了,帘后有压抑的呜咽声传出,柳闯怔在当场,“纯...纯...纯...娘?!”他直起身,几乎欲去掀帘。
“慕容夫人,”未语的话字字打入他的心房,“你好福气。不过,柳大人,慕容夫人现是罗敷有夫,你该如何呢?”
珠帘掀时,泪盈盈娉娉婷婷站在帘下的可不是梦魂神牵的人儿,皇后说了什么柳闯听而不闻,长秋殿里人何时走得干干净净,柳闯也没看见,他眼中只有纯娘,只看着纯娘,神魂出壳,他伸手又缩回:“纯娘,是你吗?我会不会吓着你,你会不会不见呢?”
纯娘哽咽难语:“是我,柳郎,是活生生的我。”
柳闯一把抱紧,紧紧地抱住,像是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纯娘,纯娘,我傻了吗?还是在做梦?”
纯娘回到书院,书榕见她眼若核桃,笑道:“该开心才是,怎么反而哭了?”
小囡囡爬到母亲身上“乖乖乖”口齿不清地安慰。
纯娘羞涩地搂住囡囡:“柳闯他也来了,他坚持要来谢你。宫中见面时耳目众多,一路来他只抱着我,又有随侍之人,我都找不住空和他说什么,他如今就在院中。”
书榕沉吟一下,她本和纯娘说过,只要纯娘和柳闯能夫妻团聚,纯娘可以暗中说明情况,无需柳闯感谢,守住秘密就是,他们夫妻不声张,他人即使心里奇怪,当事者不言,是不会有人出来追问的,再说鹅湖之会一结束,她就离开不会再踏进这片土地,相信这件事很快就会被人淡忘。
他既来了,不见说不过去,也不合乎常理,善良的纯娘对自己的遭遇肯定避重就轻,既然要回柳府,有些事情还须和柳闯说清楚,特别是那日楚氏犹如此诟骂纯娘。
“好吧,请他进来。”
正说着,院子听见春榕的声音:“您是谁?”
书榕心一跳,她漏算了一着,柳闯是东北郡节度使,是许郡的邻省,当年嬴天放尚兼任东北郡节度使,也许在东北郡内大肆搜索过,万一...
她来不及多想什么,匆匆地:“纯娘,先前我和你的约定就此作罢,切记你不用和他再说什么了,切记!”春榕若是引起怀疑,纯娘再对柳闯说她是女儿之身,等于是不打自招,自投罗网了。
纯娘陪柳闯进门,看到囡囡,柳闯欣喜若狂,心情激荡,他单腿跪地:“柳某多谢先生大恩,救纯娘母女于危难之中。”
书榕暗中赞了声好魁梧的汉子,英武逼人,她伸手虚搀:“柳大人言重了,礼重了,吾辈读书之人,皆应弘扬正气,遇上不平之事,自然不能旁观,令正夫人的遭遇尤其令人可怜可叹。我和纯娘完全是兄妹之情,请大人不要委屈了纯娘。”
柳闯正色:“先生君子,纯娘贞洁,我若有它念,则和那些蛇蝎妇人无异了。”眼前黑脸书生儒雅翩翩,“纯娘幸甚遇上先生,于柳某更是再生重恩,如何谢先生都不过分。”
囡囡呀呀地要扑向柳闯,她很好奇,觉得被这个很高大的人抱一抱肯定很舒服,柳闯接过冰雪玉团似的小人儿,一股奶香扑鼻,一腔热气充溢在他的眼眶,他喜欢得几乎傻了。
书榕轻咳,“纯娘,请你先和囡囡回房,收拾收拾,我和柳大人单独说几句话。”
“对对,我们待会儿一起回家,母亲看到囡囡,不知该有多少开心?”
纯娘一悸,柳闯也不是鲁男子,他扶住爱妻,敏锐地察觉他方才的话,纯娘有些恐惧,“怎么了?”
“没什么。”纯娘勉强一笑,顺手抱回囡囡“我们先出去。”匆匆走了出去。
“你知道纯娘怕什么?就让它来告诉你。”,书榕拿出一个油布包,抖开,是一条白色的绢布,边角凌乱,应是从裙裾上撕扯而下,触目惊心的是红色淋漓的字迹,虽已褪成淡红,但从一点点晕开的血渍上还能想见当时写者的悲愤和绝望。
柳闯心一紧,接过看时已脸色大变。
他的脸色越来越铁青,越来越狰狞,“妾以有孕哀求,婆母冷笑以对,谓柳家不需贱妇孽种”...“妾陷娼门,口不能言,求生无门,不愿受辱,惟有一死”...“怜腹中娇儿,随母夭折,悲愤难忍,留下此书,好心人得知,告知於夫柳闯,妾全节而死,不足为念,惟有娇儿,遭此毒手,妾难瞑目,上天有眼,为吾儿张目。”最后一行已是字迹模糊,勉强可辨是“柳门慕容氏绝笔”,大概是力弱气竭了。
柳闯浑身颤抖,咬碎了牙齿,突然想起什么,忙忙拿出袖内书简,是锦衣卫的奏章,他不敢看,却又不得不看,他心惊肉跳,看到最后朱笔批着:“楚女交有司,汝母卿处之,慕容氏由其自主。”
他血脉贲张,颓然倒地,愤怒地一掌击向胸膛,顿时喷出两口鲜血,“柳某枉为丈夫,枉为男儿,竟一叶障目,糊涂至此。”
书榕惊呼一声,纯娘已推开书房门,抱着囡囡扑到柳闯面前,哭道:“柳郎,你这是做什么?你还要我和囡囡难过吗?”
柳闯顺了顺气“不碍事,比起你受的磨难,我百死不能赎其一。”
囡囡看看两人,哇哇大哭,纯娘涕泗横流,“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柳闯搂过母女二人,虎目中已含了英雄泪,“都是我的错,当时我以为她已接受了,不曾想...,对不起。”
书榕悄悄退出,关上门,抬首见春榕,笑道:“我的心愿已了。”泪水已簌簌流下。
春榕伸手想安慰,却又不敢,书榕已转过身,“方才柳大人见你,有无异样?”
“没有。”
“你避一下,免得节外生枝。”
“是。”春榕进了房间。
书榕漫步走到院子当中,日当正午,已是初冬了,心里有欢喜,有清冷,有难舍,又是一次别离。
鹅湖之会,石鼓书院,突然在她心中遥远了,许郡的幽谷她不敢回去,裘叔裘姨似乎此生难见,塞外已然归顺,外祖父一家皆迁入京师了,她不敢去认亲,春榕也会有一天离开她,她也许是自由自在的,可是亲情都离她远去,寂寞空庭,她孤独赏花。
她苦笑,当年出走,她能斩断一缕情丝,义无反顾。救纯娘,授课教徒,能继承父亲的遗愿,应是她心中所愿,可是自从来到京师,她的淡泊,她的心止如水,似乎都走了味道,是纯娘和囡囡给了她太多的亲情和快乐吗?她不舍了吗?还是那日见到了他?春榕交游归来告诉她那人至今只有一夫人,就是楚国夫人高氏。
剪不断,理还乱,一直以来她弄不清对嬴天放是恨是怨,是情是伤,她自认没有恋念不舍,否则她何必出走?可为何心中的烙印如此深刻?
这两年中她生活中有纯娘作伴,有囡囡的童声稚语,春榕的小心保护,她似乎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明知要分离,明知难舍,不该呀,可是她又怎可能冷清以对,爹娘、裘叔、裘姨哪一个都爱她如明珠,温暖亲情中长大的她本就不是冷漠的人。
纯娘即将离去,她还能独自回石鼓书院吗?她还能承受独自生活,没有关爱,没有人聆听?其实她是一直渴望的,可是那又是难以追求的,她总面临着分离的亲情,感情,又让她支离破碎,那一份真,真的是可望不可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