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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天高凭鸟飞

书名:囚红颜 作者:秋天的静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2:53
    嬴天放走到仪门,长吏已带了二十名新侍女恭候了,他看见曾卫阳,吩咐他出去找双成进来,“越快越好。”他焦虑不安,从来没有那么后悔过,“你们几个先进去,到房里守着夫人,等双成进来,你们听她安排。”侍女们恭应一声,鱼贯而入。
    嬴天放在门口呆立,刚欲迈步,就听得清厦内侍女的惊叫声:“夫人,夫人,不好了,快来人。”他汗毛一乍,几下兔起鹘落,奔进清厦,几名侍女吓得颜色更变,定睛往帐中看去,琉璃脸色惨白,唇边汩汩流着鲜血,白的雪白,红的朱红,他瞬时有灵魂出窍,直到颤抖的手指一推她的下颚,琉璃痛醒,星眸半睁,他才敢呼吸,一探手,琉璃喉咙里发出了一丝声音,亏得琉璃力弱,只咬破了舌尖,他抱住了琉璃,“琉璃,你怎么敢?你怎么会?”琉璃极力抬起手指,含含糊糊吐了一个字:“滚”。
    侍女们都战战兢兢,嬴天放颓然却不松手,他点穴位止住血“热水,手巾”他大吼,众人才跌跌撞撞出去,画堂里一时人仰马翻。
    成修在仪门外焦虑地踱步,他到来时里面已是鸡飞狗跳,他问侍卫,只知王爷是为了侍女守值时打瞌睡大发雷霆,逐侍女,驱侍卫,关画堂。不对头,成修想五爷何至于为区区小事,幽禁高夫人,而且这一下午都没出来,后来夫人竟咬舌自尽,这里头一定有非同小可的事情,他细细问王爷事前有什么话,曾卫阳一一回禀,“珍儿?”他心中一动,是董湘秋的侍女,她怎么会去守值?五爷又问程大人是何意?程大人为何这么巧会在画堂?董湘秋心怀鬼胎,可她一直没有明显犯错,他是外官,不好插手内务,以为她是京城过来的,不会不知五爷的凶残,五爷辅助陛下,灭了了多少世家权贵,弹指间能血溅五步,董湘秋应该会忌惮,这里头她却明显搞鬼了。他对曾卫阳耳语几句,曾卫阳带人走了。
    缙云出来了,她是睡晚了,待成修派人请才知此事,对成修摇头:“五叔什么也不说,五婶应该没事了,只是昏迷...”话未落音,嬴天放冲出仪门,转眼就不见,成修怕再有事,忙跟了上去。
    风,停住了,没有一丝凉意,缙云走了几步,回头看画堂,侍卫林立,想想刚才五婶毫无生气的样子,心中堵得慌,究竟出了什么事,知愚中暑了,这一个下午真是多事,或许她可以和知愚说说,他是晚辈,可从侧面缓解一下,再说她三日后回京,这一别差不多要到明年春天了,父皇诏书下,未婚夫妻不方便再见面了。她出了飞仙院,走到德阳殿后,叫过侍从,“程大人还在前署吗?”
    侍从好生奇怪,王爷问,怎么大公主也问,“回大公主,程大人说身体不舒服,着实累了,回衙去了。”
    缙云犹豫,“备轿,去知府衙门。”
    知府衙门不远,软轿出节度史府,拐个弯就是太安坊,官衙就在东街上,朱红色铜钉正门紧紧关闭着,只东西两角门开着,以供出入。缙云身边的女官早已前行几步,堂口滴水檐下有七、八名侍卫守值,神色严峻。听说是大公主来了,侍卫们不敢怠慢,心道:“刚刚王爷才进去,这公主紧跟着也来了。”正欲进去禀报,女官摆摆手,指了指角门,软轿就直接进了府邸。
    垂花门前缙云落轿,两边是超手游廊,正中是穿堂,元夫人有些不安地站在堂前,见缙云不由一愣,迎上:“大公主怎么也来了?怎么没人回一声?”她责怪地看着闻讯赶来的管家。
    缙云欠身:“天热,不用麻烦了,我只是不放心知愚,他在吗?”
    “在,在,在书房里,王爷也在。”元夫人握住缙云的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王爷的脸色很难看。”她想借送茶点之际进书房,却叫侍卫挡了驾。
    缙云一惊,“五叔?”心里忖度,真是太奇怪了,“我去看看,您放心。”
    缙云曾来过一次,过了穿堂,秀山石为照壁,成修和几名侍卫站在石前,急得来回搓手,五爷在城外一阵飙马后,径自闯入程府,令他守在这里,五爷进去可有一柱香的功夫了,一点声音都没听见,正着急呢,见缙云如见救星,“大公主,您快进去瞧瞧吧。”
    秀山石后是一壁粉墙,翠竹遮映里有三间高阔的竹屋,左右错列,十分幽静,一阵风吹过,竹叶哗哗作响,掩盖了缙云的脚步声。
    书房里静悄悄的,缙云伸手推门,又停住了。
    “这是什么?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乙酉年初春。”嬴天放冰寒慑人,“程知愚,枉费本王这样的赏识你。”
    程知愚呆呆看着嬴天放手中的书笺,这是那日书墨烧到最后一张时,他抢下来的,随手夹进了诗经里,今日王爷突然驾临书房,并无一句言语,拿起案头的书卷,这张书笺就掉了出来。他先还云里雾里,此时脸色惨白,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臣死罪。”
    他说的是他不该有妄想,而听在嬴天放耳朵里却是不袛承认是有私情,嗡的一声,脑袋都炸开了,“该死的。”他反手抽出墙上的宝剑,金属的激鸣回旋,“本王饶你不得。”剑气森森抵在程知愚的颈项。
    “五叔!”缙云来不及整理心中的震撼,拍开门,吓得魂飞魄散,她挡在程知愚面前,“知愚他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他?”
    “缙云?!你出去,这种夫婿不要也罢。”嬴天放冷冷地说。
    缙云跪了下来:“五叔,您不疼我了吗?您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早跟在后面偷听的成修也顾不上了,抢进书房,拦在缙云之前,“五爷,您三思,程大人的人品如何?他是那种人吗?事关重要,您应该问个明白。”象程呆子语焉不详,会让人误会更深,他原以为五爷会冷静些,这事有许多不明不白之处,他都听出几分端倪了,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该死的曾卫阳又迟迟没有回应,眼看五爷雷霆又起,只好冒着头皮死磕了。
    “程大人,您今日为何会在画堂出现?是进内园吗?您是道学君子,应知画堂是什么所在?如此冒失?”连珠炮的问题砸得程知愚晕头转向,“我...我是中暑了,走到画堂,实在是难忍,我我我...”他结巴,涨红了脸才憋出:“已在内裤了。”语似蚊叫,缙云羞红了脸,似心疼似难过,秀目含泪看向程知愚,程知愚心中绞痛,原来他真的错了,“缙云,是我的错,对不起。”
    成修想笑又不敢笑:“东西还在吗?您回来请了大夫没有?”
    元夫人这时又惊又怕,忙说:“有有,老身还让史先生看了,还在前堂写方子,应该还没扔了,管家,快,快,请史先生,还有少爷的那件裤子,”
    嬴天放的气血平息了些,冷静下来,这事情前因后果的确是他有些失控了,程知愚是上了厕房,成修接过他手中剑:“五爷,您先宽坐,大公主,您先起来,程大人,您可不委曲是吧,您不跪五爷,也该跪跪公主。”
    缙云捡起地上的书笺“乙酉年初春。”她的泪珠打在纸上,模糊了视线,原来郎君早有心上人,原来他是勉强的,原以为有一生的希望,母亲见弃,父皇只爱贵妃,奶奶和叔叔虽疼她,到底隔了一层,原以为有一个真心爱自己的家人,谁知竟是一场空,她的泪眼对上程知愚的“这是真的吗?”
    程知愚愧疚地,“缙云,我不该有那种大不敬的念头。”
    缙云茫茫地:“原来是这样,”她抬头看嬴天放:“五叔,缙云自小和您最亲近,可是这件事您完全错了,我不知您听到或看到什么,程知愚有些想法,顶多是发乎情,止于礼,五婶更是无辜,您却逼得她自戕,她那样清灵神仙似的人,我见犹怜,程知愚不过是仰慕在心,没有什么大错,您却是大错特错了。”
    程知愚听得自戕,惊得目瞪口呆,“臣...臣只是有所思,后来...后来缙云,我是...我是...就没有了这种妄念,臣从来没有单独见过楚国夫人,更无交谈。”
    成修倒是听明白了他的话意,长叹:“程大人,你呀。”他看着泪水满含在眼窝的缙云“公主如此对你,知你,你太辜负她了。”说得程知愚头垂到胸前。
    “你别怪他,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也没骗我,倒是我以公主身份让他为难了,程大人,就此别过,好在一切都来得及。”说完她匆匆走出,跑到秀山石前,再也忍不住眼泪飞逬:“来人,回府准备,立即回京。”
    成修跺脚,追了出去。
    一时房中静寂无声,元夫人挂着儿子,又念着缙云“愚儿,你怎么这般糊涂?可怜那孩子,你以为她是皇家娇女,开朗活泼,可知她自幼丧母,陛下忙于国事,很少在意,受尽其他宫妃欺凌,贵太妃是看不过呀,教得这么好的孩子,这么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她这般知你,你却...你居然...”她也走了出去。
    “你起来。”嬴天放疲倦地,缙云的话犹如醍醐灌顶,他心中有结,又记着程知愚吟哦《洛神赋》,声音、人影对照,他是急怒攻心了,迫切地想要索取保证,结果是伤了琉璃,想起琉璃,他一跃而起,走到门口,又顿住“程知愚,你和缙云之事就此作罢。”
    这时成修又陪着织医堂的史先生进来,奉上手中的方子、衣裤,嬴天放瞥了一眼,成修点点头,“回府。”
    成修陪着嬴天放在垂柳依依的日湖边散步,夏日荷叶田田,月色撩人,湖面浮起薄薄的青雾,五爷的视线落在锦官阁上,隔上灯火明灭,影影绰绰有女子的身影晃动。
    那日回府后,怕再生变故,也是便于监护,昏睡中的高夫人被挪到了锦官阁,在假山石上,古树葱茏蓊郁,幽静清凉,只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下,山下由一组骁骑军守护。
    这是第几天了?五爷在湖边徘徊,等到夫人睡下后才敢去看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成修叹气,这几日何止是乌烟瘴气,大公主伤情回京了,他下了死令一定要找到被逐的珍儿,他冷眼看着董湘秋,她肯定搞了鬼,却抓不到把柄,她是内院女官,否则他早就刑讯了,想从五爷嘴里得到些蛛丝马迹,几回旁敲侧击,是一声的冷汗外加扫德阳殿,这年头,下属难为,象他这般用心的世所罕见,他安慰地自许。
    嬴天放瞥了成修一眼,知道他又在耍宝。
    提着八角宫灯的双成匆匆走下,到了跟前,蹲礼请安。
    “夫人可大安了?今日膳食如何?可有安睡?”尽管史先生已经说过,他还是问了。
    “是,夫人已经睡下了,膳食如往常,只是夫人不肯开口,奴婢们法子都想了,夫人不理。”双成恭敬地回禀。
    嬴天放撩起打着穗结的珠帐,琉璃睡着,修润的脸庞比起上几日有了光泽,乌丝堆了一枕,无邪而美丽“对不起...”他坐到床沿,又一次地重复,他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轻轻放入薄丝被中,“我错的离谱,着了心魔,这般地辱你。”他想起那日琉璃清冷冷的目光,“睿亲王。”当时她只能含混不清地说话,而且一说,血丝从嘴角渗出,他疼得欲抱住她,她的寒光令他心惊,“琉璃虽非贞妇烈女,但绝不吝啬一命。”慌的他连声说道:“你不要说了,不要动怒,我退下就是。”未等他转身,琉璃又晕厥了,他出来,从来没有那么空落过,迎头碰上成修“这天下有后悔的药吗?”
    他令人在她每晚喝的冰糖燕窝里放入助眠的药,她入睡了,他才敢在她耳鬓私摩,她的手才柔顺地握在他的掌心,“我要如何才能挽回你呢?日湖里的荷花开了一池,荡舟采莲也不能了。”琉璃翻个身,被子滑落,他屏声息气,盖上被子,“我吵着你了吗?”他贪看她白玉般的脸,良久才蹑手走出了寝帐,低低吩咐双成好生注意着。
    夜,深沉,月色如水,风悄悄吹起了纱幔,琉璃睁开了眼,今晚她只喝了少许燕窝,果然她合上眼不久,内寝里的侍女退下了,他走了进来,朦胧睡意里听得他的话语。
    晨曦从锦官阁望出去,日湖上的荷花和水都笼在轻纱里。
    身后的侍儿睁大了双眼,万分紧张与戒备。
    琉璃站在雕花窗棂前,窗子是反锁的,难不成怕她一跃而出?那样的傻事,做一次也就够了。
    她不止一次想过嬴天放会有娶妃的一天,而且这个日子不会太远,从来只见新人笑,她这个旧人也该下堂了,到时她伺机而动,未必没有机会脱身。她又有犹豫,嬴天放对她的宠溺,他给了她许多的自主,让她有所为,他俊雅潇洒,并非是靠了皇家封荫的权贵纨绔,他精通音律,可以为知己,对她的用心也算真诚,真如裘叔所说他能护她一生平安,她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岂会无动于衷?情怀如诗般的萌动,就在她心中欲罢不能的时候,却在那个下午羞辱淋在她的身上,她的咬舌是因为她心中的痛楚:原来不知不觉中她已放入了情感,原以为是真心疼爱着自己的人突然变成了恶魔,原以为可以仰仗的夫君,原以为是他心中重要的珍宝,帝皇和贵妃的逸事在民间传说,她私心里有了憧憬,嬴天放会和他的皇兄一样,她会是唯一,结果她错了,高估了自己,悲凉地发现她的确是他的珍宝,可以亵玩的,她动心的下场是破败。她至今不知缘由他为何突然成了魔鬼,她也不想知道,很多天了,在晚间她听着他的道歉,他的忏悔,她不相信,都是假的,传说固然美丽,但不会落在她的头上,她是卑微的妾,他会捧着她,也能把她摔得粉碎,她在宠爱中忘了一句至理真言:以色侍人,能有几好?
    心中几已模糊的念头又涌起。娘亲嫁给父亲,她从不曾以为她是配不上高贵的父亲,儒学的父亲对豪爽却不会写诗作文的母亲亲爱有加,伉俪情深,他们常遗憾因为身体孱弱未能游历山川,未能再到大漠领略浩瀚见上亲人一面,当日和裘姨分开,若不是阴差阳错碰上了赵奔,只怕她已在茫茫的塞外了。
    前朝遗事传闻中有黄崇瑕中举娶妻纳妾,木兰女代父从军,她既能考得探花,又为何不能从此离去,海阔天空,鱼翔浅底,金丝雀也有飞的翅膀。侍女恭请她移驾,东廊房里,双成正指挥人摆膳:一碗虾丸炒胡萝卜、一碗海蜇拌青瓜、一碟芙蓉煎饺、一盘炒木耳菜,一盘笋丝豆瓣鱼、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的绿香粳米粥,都是她平素爱吃的,送膳食过来的是大厨房里的粗婢,此刻站在假山下伺候,须等到她用完早膳,由阁中侍女送下去。她不由心念一动,大厨房连着菜园子,那菜园子有角门,出了门就是北街了。角门虽有骁骑军看守,到底人少,还可以想想法子,她心不在焉地用膳,要是有曼陀露就好了,可惜当时在锦城时被嬴天放搜走了。
    她竟吃完了一大碗粥,双成有些欣喜,夫人这几日胃口奇佳,琉璃却是吃了一惊,她什么时候有这般的好胃口了,目光落在鱼上,她平日最喜欢的却是一筷未动,她心中不由打个突,试着去挟,没来由厌憎起来,她放下了玉筷,若有所思。
    坐着看湖上的荷花,看船娘划桨采莲,“采莲南塘秋,莲叶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她喃喃出声,莲子,自前月以来她未曾见红,也许她有身子了,她必须得做些什么,这十九年来她从来没有过自己真正的主张,父母为了她避居幽谷,为了一遂赵奔的遗愿她去赴了秋试,为了裘叔裘姨委身嬴天放,虽然不能把这近一年的日子一笔勾没。如果有了孩子,虽然前途会发生变故,她更想离开这个地方,去呼吸自主自由的空气。
    当夜,嬴天放掀起珠帘,琉璃半倚在绣垫上,他微微一笑,已经有几个晚上,他知道琉璃是醒着的,她不愿见他,他也不好点破,她肯面对,已是很好了。
    月白色绫衫的琉璃,秀发委在床榻上,冰肌玉骨,嬴天放在床边的藤凳上坐下,这样的琉璃,是天下男人都趋之若骛的,他得到了她,是因为他先识得明珠,也因为他是赫赫的亲王可以拿人把柄,他苦笑,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会只剩下亲王二字。
    “你好吗?”他迟迟艾艾,如少年时代第一次有女人时,心情很是紧张。
    琉璃抬头,半月来她还是第一次面对嬴天放,虽然有心里准备,不自禁往里一缩,她还是有些心寒,只点了点头,他依旧儒雅英武,下巴上略有胡髭,神情却见几分忐忑,她心中有些诧异,再看,还是如常,只道看错了,他那样的人物岂会不安?
    嬴天放见她并没有十分抗拒,试探着握住她的手,琉璃一动,他加强两人的纠缠,恳求地看着她:“对不起,琉璃,我欠你一个道歉,执子之手,就应该好好珍惜你,信任你,而不该心中猜忌,让妒忌和不安乱了心神,我知道错事已成,不是我轻描淡写几句可以让你原谅我,可是,琉璃,求你看到我的心意,好吗?”
    琉璃转过头,她猜想过他会如何说,却没想到他会当面道歉,放下王爷身架的嬴天放,一时令琉璃不知所措,她没有再挣动沦落的双手,低低地说:“我想回画堂。”
    “是,都依你。”嬴天放见她肯说话,大喜过望,他也不敢奢望琉璃轻易回应他,如果她此时顺从了他,也是因为恐惧,这是他不乐见的,这些日子以来,每当空余,他常常思量,常常盼望晚间的到来,终于了悟他当时在乾清宫对皇兄说的话,“皇兄当日初见贵妃时是何种心情呢?”他以为是惑于琉璃的美色,其时那时已经错了。他曾诧异皇兄对宋贵妃的患得患失,现在轮到他了,他们果然是兄弟,都爱上了一个冷情的女子,情字一路难走啊,所不同的是皇兄始终明白自己的心意,全心全意地爱着贵妃,贵妃对他也是有情的,而他强娶在先,伤害在后,可想而知琉璃越发的疏离,想来未来更不容易获得她的芳心。
    “我会让骁骑军撤到院外。”先从珍重开始,不让她觉得被监视,改由锦衣卫的影子武士暗中监护。“我已正式写了折子,娶你为正妃。”
    琉璃回过眼,是惊异,是恼怒,“我...”,嬴天放掩住她的柔唇,“我知道你不稀罕,我绝非仅仅为了弥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恋恋地收回手,温软细瓷让他情不自禁抱住琉璃,好久好久都没有闻到如此的馨香了,他真是昏了头,竟会伤害她至此,“对不起,琉璃儿,对不起。”
    琉璃一颤,嬴天放以为她心有余悸,稍放开些,安抚地轻拍着她:“不要怕阿,再不会了。”
    琉璃抬起头“您想过我想要这名份吗?”她盈盈的目光中有些大胆,有些困惑,她的思绪有点混乱。
    看在嬴天放眼里,这简直是蛊惑,致命的蛊惑,他抑制着彭湃的情感,他不能再吓坏了佳人。“就这一件,再让我勉强你一次。”
    他扶她躺下,抽走靠垫,放下帷幔,“你好好歇着,我定了日子,我把许郡之事交付程知愚后,到东北郡的清河渡,巡视后,大约秋初进京。”他说到程知愚三字还是不免看了琉璃一眼,琉璃已闭上了眼,他走下锦官阁,那日午后的男声和人影,是他的骨中疽,常心戚戚焉,方才他又起小心心了,这桩事应有个结果了,有人要害琉璃,谁呢?是女官董氏?在琉璃之前他曾有过纳她为侍寝的念头,可成修派人监视她毫无结果,这几日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丝殊色。放在往日,他宁失无缺,刑讯逼问了,可现在他不愿让琉璃觉得他以势凌人。
    清风吹过珠帘,皓月当空,阁内的琉璃默然,假山前的嬴天放,两人各怀心事。
    夏日炎炎,四周风车随风起舞,水榭里轻纱飞扬,琉璃安静地校对,书堆了一地,都是父亲的遗作,她想在离开这个地方前,把父亲的画谱整理出来,父亲的画作不多,可是时下出了不少假画,良莠不齐,有的粗制滥造,有的几可乱真,她把父亲所有的画作都列了名称、去处,并把父亲晚年研究的前人失传的两种画法: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整理出来,同时把一些收集到的上佳仿作放入册中,希望他们在模仿中不要丢弃自己的特性,是完全可以自成一家的,她合上书页,饱蘸墨汁:假作真时真亦假。她唤过双成,“双成,跟王爷说一声,我到知书坊去了,书册已完成,我要亲自雕版,可能要回来晚些。请他晚膳先用吧,不要等了。“”
    双成恭应一声,琉璃指挥侍女们,收起书籍,“都送到学台府去。”因为睿王即将回京,书籍不便带进京去,所以和吴学台商量了,由他们接手以后的整编,原稿就存入学府,这也是父亲的心愿,让它有所用,让后学之士发扬,取其精华,推动学问。只是父亲的画作是弥足珍贵的,她不能带走原画,至少要把珍本册子带走,所以她务必亲自去监督雕版,把底稿带回。
    为了找一家好书坊,她已经出府几次,她不愿张扬,只肯小轿进出,嬴天放拗不过她,只派了八名侍卫和双成跟从,暗中派了影子卫士监护,琉璃每次都很准时回来,对嬴天放虽不加辞色,却也偶尔应他两三声,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道他们很快就会琴瑟如初,毕竟尊贵如王爷,天仙似夫人,总要慢慢下台阶,王爷已经宣布过中秋佳节高夫人要改称王妃娘娘了,这不是皆大欢喜麽?
    “夫人,轿子备妥了,您马上出去吗?”董湘秋心里是咬牙切齿,脸上却恭恭敬敬的。
    飞仙院外,出乎意料的没有小轿,几名侍卫垂手恭立,一身便服的嬴天放含笑等着她,琉璃一愣,她身后的董湘秋和侍女们拜下身去。
    “我听说夫人的手稿完成了,今日要送到知书坊去打版,正巧有余暇想陪夫人一起过去,你不会嫌弃吧。”嬴天放笑吟吟地说。
    琉璃微欠身,“有劳王爷了。”实在是假了他的力量,父亲的遗愿才得以顺利实施。
    双成捧上遮阳纱帽,嬴天放接过,为琉璃戴上,系住丝绦,放下纱帘:“今日就让为夫服侍夫人一回。”
    琉璃垂下长长的睫毛,心中不胜惶惑,不能动摇,她得加快步伐,这样下去,她会陷于温情柔意之中,牵拌越多,她会迟疑的。前几天,她自己虚惊了一场,月事只是乱了,以前也有过的,她都说不出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的心并不如想象的坚强。
    嬴天放携住她的柔荑,她只略动了动,他握紧,她没有再缩回。
    成修和双成对视一眼,开心地跟上。
    弯腰恭送,抬起头,董湘秋眼里喷着愤恨和恶毒,她就不懂高琉璃为何会无事,更叫她七窍生烟的是高琉璃即将成为睿王正妃,她怎么都想不明白,先前高琉璃咬舌、被幽禁,大公主一怒回京,她着实暗中快乐了几天,珍儿被逐,虽去了她的臂膀,但有个知情的在眼前晃也不是什么好事,凉她也不敢说出来。可接下来的苗头就不对了,王爷对她的温柔体贴熟视无睹,却对高琉璃低声下气,赔尽了小心,更糟的是成修锋利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如芒刺在背,昨天珍儿托人带进纸条,说骁骑军到处在找她,她需要一笔钱跑路。这是讹诈,董湘秋恨恨地想,她哪里敢轻举妄动,这府门是随便出的?
    今天他们都出府了,成修也不在,她无论如何都得出去一趟,把珍儿打发了再说。董湘秋回到房里,对服侍她的侍女说:“你到长吏处领一个腰牌,说我要出府,到鹤烟楼买些夫人爱吃的茯苓饼。”
    侍女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这般殷勤了,点头去了。董湘秋也是无奈,虽知有些怪异,却无计可施,索性大方出门,硬着头皮试试了。她包了一小袋的金银首饰,袖在手里。
    顺利地出了府门,董湘秋吁了一口气,转过街,她故意指使侍女,“你去致香斋给我买些胭脂。”
    侍女踌躇,“那...您...”致香斋在另一条街上。
    “这样,你买好了径自回府吧,反正我也是快去快回。不用再等我了。”
    摆脱了侍女,董湘秋快步到了鹤烟楼,拎了饼盒走出,却不回府,而是左右看了,往西大街去了,走的都是僻静小巷,七转八弯,还不时回头张望。可这一切都逃不过曾卫阳的法眼,昨日受命监视董湘秋的仆妇向他禀报,大厨房的粗婢不知和董湘秋说了什么,她一日神色不宁。曾卫阳马上叫来粗婢追问,粗婢交代说是有人托送菜的给董女官递纸条,送菜的央了她,她并不知情;又追查送菜的,却说是一个小厮请托的,他也不认识,只看在钱的份上才做了这件事,纸上写了什么,他不认得。依曾卫阳之见,抓了董湘秋拷问一番,不怕她不招,成修却说不妥,一则五爷和夫人总算是拨开云雾,不宜节外生枝,二来兹事体大,那日五爷为何会失去理智,这其中必有不能说的缘由,董湘秋万一真在里头搞了鬼,她必定会咬紧牙关,否则怎是一个死字了得。他嘱咐曾卫阳亲自跟监董湘秋,曾卫阳见她出府,就一路跟了过来,董湘秋饶是有几分狡诈,怎敌得了训练有素的曾卫阳。
    终于她在一条小巷里的院门前停了下来,拍门,一个小厮装束的人开门,董湘秋闪了进去,曾卫阳跃上墙头,定睛看去,这小厮好生面熟。
    就听那小厮埋怨道:“怎么才来?我等的烦死了。”声音有些尖锐。
    董湘秋忍着气,苦笑一声,“就这样我还怕有人跟呢,你道我出来一次容易吗?”
    “废话少说,快给我,我可是让你给害苦了,别人都没受挞刑,我等传出话来已受了好几杖,现在呢,都好好的,我还听说府里传出消息来,高夫人很快会被册为王妃,我呢,倒成了过街老鼠。”
    董湘秋连连嘘声:“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了。”又陪笑:“好妹子,我知道你委屈了,诺,这可是姐姐的全部家当了,都给你。”
    一旁的曾卫阳听得奇怪,这人明明是小厮,董湘秋却口称妹子,难道是...。
    “这么点儿,以前你侍寝那会王爷的赏赐可不止这些。你可知道我现在有多惨,不男不女,谁都可以使唤我,做的是最低贱的活,有时还要挨打。”那小厮咄咄逼人,说到激愤处,嗓音尖利,完全是女声了,“你还是吃香喝辣,拿这点钱,就想把我打发了。”这人正是珍儿,想想以前她好歹是房里的丫鬟,穿的也是绫罗绸缎,几时做过刷马桶倒痰盂的粗活。
    董湘秋被她说得脸上青青白白,暗骂贱丫头,还是陪着笑脸:“你不是有老本行么?”
    “哪还是要钱阿。”
    对了,就是这副腔调,是他们正在找的珍儿,好狡诈的丫头,竟扮成男人。曾卫阳对以前董湘秋身边那个趾高气扬的丫鬟十分感冒。他正待现身擒获二人,却见二人纠缠在一起了。
    原来珍儿抓住了董湘秋的手腕:“这个镯子还值几个钱,给我。”
    这翠镯是董湘秋第一次侍寝时得的赏赐,她最宝贝,也是最珍贵的,她哪里肯,推搡珍儿“你要造反?”
    “造反?”珍儿冷笑,“董湘秋,你还以为我是你的丫头吗?我替你做了事受了罪,当然要有报酬了。”说着粗鲁地捋下右手镯,细皮嫩肉的董湘秋哪里比得过,眼睁睁看着手镯落入珍儿的手中,她往后退了几步,厉声道:“好了,珍儿,你已经拿到一只了,不要吵嚷了,要真让人抓住,你我二人可都没有活路。”
    话刚落音,曾卫阳哈哈一笑“不错,现在就随我回去见王爷,说说你们二个的活路吧。”
    如晴空霹雳,两人顿时惊得面如土色,珍儿一看不妙,死命一推董湘秋,撒腿就跑,曾卫阳喝了声,一点脚尖,一块石子飞出正打在她的膝弯,珍儿阿了一声,扑倒在地,曾卫阳拿出麻绳捆个结实,回头一看,倒地的董湘秋两眼一翻,晕死了,啧了声“麻烦。”他可没有什么怜香惜玉,一手拎一个,刚出了巷口,就碰上了嬴天放和成修,还有几名侍卫。
    原来珍儿约董湘秋见面的所在是鞠园的后门,这鞠园是城中梨园子弟驻扎之戏院,珍儿就在其中的皮影班里头充小厮打杂,鞠园和知书坊隔了有六十米远,在董湘秋出府时嬴天放送琉璃到了知书坊。
    知书坊的李老板迎了出来,恭谨地行礼,高琉璃第一次来时他就被告知了身份,琉璃回头对嬴天放说:“我要和李先生到制版房打版,颇费时间,不如您先请回吧。”
    嬴天放凌厉的目光瞥过李老板,看到琉璃身上时已是柔和,“不妨,难得有空闲,我就在街上看看,夫人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李老板,本王可否在日落时分来接夫人?”
    李老板唯唯哈腰,琉璃颔首,欠身,带了双成往后院去了,李老板再次行礼“草民失陪。”
    嬴天放吩咐侍卫们小心警戒,为了不引起琉璃反弹,他现在是采取外松内紧。
    经过一年多的经营,汝州已看不出战火的影子,商贸物流有了相当的发展,店铺林立,物资也很丰富,再加有部分原先许国的世家从昌城迁移至此,更加速了汝州的兴隆。
    鞠园的小广场前聚了一群人,不时有哄笑声,成修兴致勃勃,簇拥着嬴天放吆喝着挤到前面,才知是里头的皮影班为晚上的演出做场势,一块白色幕布上人影幢幢,幕后说学逗唱乐得众人哈哈大笑,嬴天放也不禁莞尔,那幕布一收,竟只有一人,原来方才那各色男女声腔、文武将相轮班出动竟都由他一人模仿而出,人群顿时轰然叫好。
    众人纷纷涌到一旁桌前掏钱买票,嬴天放却没动,他悚然,“原来如此。”
    那日午后快速闪过的人影和低沉的男声应是这般伎俩,他却让猜忌和不安冲了理智,污辱伤害了琉璃。
    “成修,你前次说那日守值的是董女官的侍女?她很蹊跷?”他那时认为董湘秋绝对无胆找个男人进飞仙院,事实上那天也没有陌生人进出,除了程知愚。
    “是。”成修一振,难得五爷主动提起此事。
    “找到了没有?”
    “没有。”成修惭愧,骁骑军竟找不到个小丫头,这是第二次了。
    “骁骑军该好好操练了。”
    “是。”
    “派人到鞠园搜查,特别是皮影班,无论男女老少,都要查一查。”
    成修刚欲领命,就见曾卫阳提着两人从巷子里钻出。
    曾卫阳赶紧打千,嬴天放看见董湘秋,立时了然,他浮出一丝残忍的微笑,曾卫阳又指了指珍儿,低声地大略说了刚才之事,嬴天放勃然,“很好,带她们去别院。”
    不久,别院里有连声暗哑的惨号,里里外外的侍卫却毫不动容,须臾,嬴天放和成修走出,簇拥着扬长而去了。
    夕阳西下,彩霞满天,有血似的娇艳,琉璃小心翼翼地,屏住了呼吸,看李老板把一块块乌黑的雕版一一陈列,她如获珍宝地浏览,每块雕版上图画逼真,文字清晰流畅,她抬首笑道:“李先生,多谢你了,不愧为丹青大家,描摹如此传神,一笔一画间家父的味道气势俱在,我在此深谢了。”
    中年精悍的李老板看着璨若春花的琉璃,也不禁神驰魂与,暗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的绝色,又有如此的才情,怪不得睿王如明珠般垂拱掌中。”他浸淫这一行多年,练就一双犀利之眼,只要这高夫人一来,坊里坊外出入的人流,大半是王府的侍卫。
    见她一双明眸直视,他拱手笑道:“夫人谬赞了了,实是这半月来有幸临摹令尊高先生的手笔,和夫人探讨,李某获益匪浅,真乃李某之幸也。”
    琉璃吩咐守在门外的双成进来,把画卷报走,到了前厅,嬴天放已笑吟吟地等候了。
    “夫人辛苦了。”他的眼里有着温煦。
    琉璃摇首:“实在叨扰李先生太久了,我们回去罢。”
    嬴天放一喜,“我们”二字十分动听。“好,好,成修,把六成的酬劳先支付给李老板。”
    李老板施礼致谢,恭送着他们登车走了,觉得睿亲王是特异的宠爱,又转念一想,以高夫人的姿容才情,说什么也不过分,再说王侯之家岂可是他想的,倒是这一笔酬金丰厚,一年的赚头都有了。
    邀月亭高高盘踞在太湖石上,三面环着日湖,弯月似镰,湖水和芙蕖都浮在轻纱里,清风徐徐,十分的凉爽和舒适。厅内的白玉桌上摆了时兴的瓜果,放在薄冰铺陈的玉盘上,丝丝有凉气飘曳,金盏玉露,精致的糕点陈设。
    嬴天放殷勤备至,为琉璃斟了半杯澄红玉液:“你尝尝看,这是和田的葡萄酿成,味甘香醇,稍有几分酒意。”
    琉璃轻轻端起,浅抿一口,果然入齿芬芳。
    琉璃为着心中早有打算,故而今晚的邀约她没有推托,这个时候稍微顺从些,可以打消嬴天放的戒心,为明日之事做些铺垫:“正式的文册明日就可出来,到时我还得到书坊去一次,看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先和您说一声,可能要费些时辰。”
    “使得,只是明日我还有些公务交代,就不陪夫人同往了。”三天后他们即将赴清河渡,再说琉璃难得主动提起,焉有不允的道理。
    月下看美人,美人如花坐云端,芳华绝世,一嗔一笑皆是风情,嬴天放有些陶然,今日心头的公案终于了却,这多日子来,琉璃也是第一次没有拒绝他的心意,不由连饮几杯,唤了一声琴来,“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有如此惬意!”
    双成捧上雪芽,嬴天放抚琴吟唱: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一曲毕,他回头,琉璃眼若星辰,清泉可见,他有些迷失,走到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能娶妻如卿,夫复何求?琉璃,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梧桐相待老,可乎?“
    琉璃默然,嬴天放叹息一声,琉璃还是心存疑虑,他扶住她的娇躯,笑道:“今日难得良辰美景,日湖芙蓉,想来他日也再难见,不如和卿痛饮,放肆一回,如何?”
    琉璃见他说开话题,不由松了口气,心中不无摇晃,肆虐的嬴天放她或许会毫不留恋,可是温情如此,她匪铁石,孰能无情呢?
    嬴天放召唤亭下侍女们上来,侍女斟酒,她一饮而尽,嬴天放只道她心有回转,欢喜非常:“你慢些饮,这酒还是会醉人的。”
    琉璃看了侍女一眼,心中奇怪,为何董湘秋不在,她向来是不肯错过在嬴天放眼前晃悠的机会的,不过她也不管琐事,总有原因吧。
    第二日清晨,琉璃心中有事,早早醒来了,觉得微微有些发胀,忆起昨晚,不胜酒力了,琉璃羞红了脸,嬴天放抱她回来安寝,以为他欲求欢,谁知他只是轻轻吻她,低声询问可否陪她而眠,她酒中,心如藕莲,竟点了头,此时旁边余温尤存,她怔忡了,昨晚他若要求,她会拒绝吗?她伸手过去,摸到枕上凹处,只觉脸上凉意,竟是眼泪流下,她苦笑,离情难却了吗?
    琉璃用早膳,对双成道:“今天早些去书坊,我跟王爷已经说了,可能有些改动,要费些时间,晚了天热。你去吩咐备轿。”
    双成应命,琉璃和往常一样,令双成抱了原稿的盒子,手中紧紧握了一包纸团,上轿而去了。琉璃下了轿,屋檐下已是阳光明媚,她回首道:“双成,叫侍卫们在堂前等吧。”
    侍卫们躬身,只在坊门堂前散开,他们皆是便服,这是琉璃要求的,不能影响了书坊的运作。
    李老板迎上,“夫人,来得好早,李某昨夜赶工,已印了几册,请夫人指正。”
    琉璃眼尖,瞥见右廊下有一男子,“李老板,有客人?”
    “是一家仆,奉主命前来挑选书画的,对高先生的字画尤感兴趣,李某冒昧,请他暂且留步,待夫人看过之后,和他做成这笔买卖。”琉璃事前约定先印五百册,由书坊销售,除提留和成本外,收入捐于义学,以后加印,书坊从中按书册比例取得佣金三成。
    琉璃点头,和李老板进了打版房右侧的书房,这里是李老板工作和帐册之地,很幽静,平时只有一个仆从服侍,仆从奉茶后退下,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双成如往日般在门前侍侯。
    虽然在心中预想过多次,琉璃还是紧张了起来,那人应是书墨吧,这个时候出现,这个背影应该是。他会帮她吗?他会不会去告发?不,不,应该不会,如他去了,还出现干什么?别想了,镇定,镇定,殿试都经历了,怕什么。
    “夫人,您说什么?怕什么?”李老板问。
    原来竟说了出来,琉璃一惊,“没什么,请李先生把书册展开。”她打开盒子,拿出书稿来,趁着李老板转过身去,抖开纸包,粉末抖入茶内,顺手端起茶盅,恰好李老板回头,琉璃笑道:“李先生为家父之事辛苦了,我即将离开此地,无以为敬,借花献佛,以茶道谢。”
    李老板虽觉这位一向少言寡语的国夫人今天有些突兀,但又释然,再说也不能驳了她的面子,接过茶来,一口饮尽,以示从命,笑道:“夫人客气了,李某生意之人,有钱自是要赚的,何况高先生一代大儒...”突然眼前晃动,头晕目眩起来,“夫人,这...”,“茶”字未说完,扑通一声,委顿于地上了,门口的双成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怎么了?”奇异地看见李老板倒在地上,夫人一脸紧张地望着她,双成心说不好,脑后已挨了一下,软到在地,一时还未昏厥,她想喊来人,琉璃手忙脚乱,一个灰衣家人装束一把胡须的男子已跨步上前,捂住双成的口鼻,“夫人,纸包。”
    琉璃这才回过神,忙把纸包交给那男子,那男子把纸包捂在双成鼻上,放开她的嘴,双成呼吸顺畅,却是晕了。
    那男子扔给她一个包袱,急促地低低地说:“事不宜迟,容后再说,出了门往右走,就是后院,门我已开了,出弄堂一直往右走,是鞠院,我在那儿等您。”说着那男子飞快走出,合上门,见左右无人,悠闲地走到前堂,书坊里开始有人进出,他垂头走出,门口的侍卫只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意,前面夫人刚到时已看见过此人,不过一家仆,书坊里这种人最多。
    那男子走了几步,转入一条小巷,从另一边出来时已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厮模样,往鞠院方向去了,鞠院门口停了几辆马车,都是迎送客人的。其中一辆小油车,不太显眼,这种车多半是家里头有几个钱,弄匹骡子拉车,出门轻便许多,帝国境内马匹管制十分严厉,价格也很高昂,故而这种小油车甚是流行。
    认识他的人挺多,“书墨,赶上小油车了阿,跟大人告了假回家吧?”
    书墨嘻嘻笑着,却不作答,把车赶到小广场的左侧,向前张望,暗暗祈求:“您快点儿,我的姑奶奶。晚了,我要被杀头的。”
    正暗自着急,就见一穿粗布衣服的女子匆匆走来,怀里正是他预备下的碎布包袱,他低喊一声:“这里,上车。”
    那女子低头钻入车内,书墨吆喝一声,坐在车辕上,驾车径自往北门而去,车后众人只看了个身影,都哄笑,“书墨娶媳妇了吧,这么藏着掖着,瞧他急得。”
    好在天热街上行人不多,城门也并无异样,守城官兵只是例行公事,就放了他们出城,这一路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只觉心头乱跳,都出了一身的冷汗,走了约莫十里,书墨回头,“夫人,歇歇脚。”
    “谢谢,书墨,”琉璃走下车,她穿的是浅色的粗布衫子,肥大的裤子,脸上抹了些泥土,有些滑稽,“我没想到你真的会帮我,我那时实在无法了,看见你在书坊里,我才写了那张纸条。”
    书墨施了一礼,“公子,你对我家少爷有天高地厚的恩情,书墨只是做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那晚我因为害怕弃公子而去,后来知府程大人办了我家少爷丧事后,收我为侍从。睿王府势大权大,我也不敢打听,心中已经很惭愧了,那天接到您的纸条,我还以为是梦中呢。”
    “那你赶紧回去吧,你已经帮了我很大的忙,我是瞒不了多久,睿王肯定会搜寻,不要连累了你。”
    琉璃看看天色,出来大约有二个时辰了,那边大概天翻地覆了,这番出来实在是侥幸,先是在飞仙院找到了支离草,后又在书坊看见了书墨,她孤注一掷,没有书墨帮手,她是逃不出来的。
    “公子,车里还有男子的衣服,您下步有何打算?您不用担心我,我已从府中辞出,跟大人说回乡有事,大人给了我一笔赏银,生活一时不用发愁。”书墨道“书墨还是当您是高公子,请您带上我,让我能照应您,您一个女子会有许多不便的。”
    琉璃好生感动,“不,书墨,不是我不要你,而是的确有所不便,而且这逃亡路上,有许多变数,若让睿王抓到,你会受苦的,程大人应是个好官,你跟着他不会吃亏的。时候不早,我要赶路了。你回去吧。”
    书墨跪了下来,“公子,请不要嫌弃书墨,让书墨有机会报恩。”
    “书墨,你这是何苦?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餐风露宿不说,被抓到你会没命的。”
    “不,公子,书墨自服侍少爷起,老爷夫妇待我如亲子,也教书墨文理,如今老爷夫人得以安葬,少爷遗愿得了,这全是您的大恩大德,您一个女子尚可做到,我也是一个男儿,您有难处,我不应该回报吗?”
    “书墨,你起来,别执拗了,我只是于你家少爷有恩,与你无关,我不能再拖延,我要走了。”琉璃扶又不是,急得板起了面孔。
    书墨道:“公子,您听我一言再来决定如何,骁骑军很厉害的,飞骑追来,您光靠走是不成的,我十岁时人贩子买过来,陪少爷长大,六年了,可算是土生土长,从这里有一条小路可以到西嘉关,很少有人走,出关是朱兹国,书墨本是朱兹国人,您若没数,不如先到朱兹国去,出了关就不怕了。”
    琉璃想想,实在是没有时间考虑太多了,终于点头,“好吧,书墨,只是苦了你,你也不要叫我公子了,叫我姐姐吧,路上方便些。”的确她毫无章法地乱跑,会很快被追上,只得倚靠书墨了,当日她一心想离开,却没有料到出来以后她很难躲过搜查。
    书墨磕了个头,“是,书墨有您这样的姐姐,是前世的造化,只是您容貌出众,靠每天抹灰可不是办法。”
    琉璃微微一笑,“这个我有准备,我找了支离草,还找到一种马桃花,碾成汁涂在脸上,可以保持一月的灰色,只是这花难找,我们一路留心就是,你起来,书墨,赶路吧。你教我说几句朱兹话,有人问起,就说我是你的姐姐,也被买到昌城,特来寻你的,如今一起返乡。”
    “是。”书墨答应一声,蹄声得得,拐入一条小径不见了踪影。
    且说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琉璃出城将近三个时辰后,汝州城情势汹涌,一队队衣着鲜明铠甲闪亮的骁骑军从四面八方的城门急驰而出,城内大索,说是睿王府逃了一名要犯,出城的人,尤其是年轻人,无论男女,都要受到严厉盘查。
    成修一脚跨进德阳殿,回头看炎炎烈日,跟随去知书坊的八名卫士全副戎装直挺挺地站在当庭,脸孔上都是豆大的汗珠,顺着铠甲往下淌。
    成修叹息一声,这一日,他猜度了好几次,以为风平浪静,却突然发生了,叫他措手不及。
    “怎么回事?平日守卫的影子武士到哪里去了?怎么没有跟到后堂?”成修招手叫过殿廊下的侍卫,压低了嗓音问道。
    侍卫苦着脸:“今儿碰巧了,跟了夫人出门的除外临时抓差都去内府监护装箱了,不是后天要走吗?以为不会...”
    “哼,以为不会有事,就可以大意?回京后让你们都到锦衣卫裴大头手下见见真章,好好操练一番。”
    侍卫咧着嘴,“头子,别说回京了,眼前这关口就难过了。”他朝里努了努嘴。
    “是啊,德阳殿今天是阎罗殿,我不作小鬼,谁做小鬼呢。”成修搔了搔头皮,把另一脚也挪了进去。
    德阳殿里幽暗不明,冷飕飕的,一记眼刀劈过,成修低头罚站:“五爷。”
    “说。”嬴天放站在暗影中,冷冽的声音就象冰寒刺在他的喉咙里,他不由打个冷战,这女人果然是麻烦,安享尊荣,五爷珍宠着有什么不好,大热天搞出走,诶!
    “属下已问明,三个时辰中,从八门出去的有一百零四辆马车,二百辆骡车,单独出城的女子有二十名,单身男子的有四百余人。”他咽了口唾沫,“据属下推断,夫人应是有帮手,不然放到三人而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嬴天放走到椅边,心中狂怒,“说重点。”
    “是,属下想必是有人帮夫人,而且非常有可能是陪同夫人一起上路,不然依夫人的脚力,三个时辰勉强能出郊区,所以肯定有车子用来赶路。”
    “喀”的一声,虎皮金钮椅的螭首柄活生生地被拽裂,成修吓了一跳:“五爷息怒,如果属下猜得没错,这人绝对是出于恩情才帮了夫人。”
    “赵家的那个小厮?”嬴天放摁了摁怒气,冷静一下,马上想到。
    “不错,正是此人,他后来是知府程大人的书僮,属下已问过程大人,程大人说他头天就已辞工,好像是回家娶亲一说。程府还厚赏了他。他今天是卯时一刻带了一名女子驾骡车往北门而去,这是鞠院前的马车夫亲眼看见的,这个时辰对应得上。”
    “备马。”嬴天放不愿再空等,他霍的转身欲出德阳殿。
    成修忙道:“如果他们一路,是绝不会回赵家村的,属下已派人去了,也可能属下估计错误,夫人是独自出走。”
    “昌城和银安州都派了人?”
    “是。”
    嬴天放来回踱步,“三个时辰?成修,除了官道,汝州通往各地还有多少小路?”
    成修跨下脸:“难就难在这里,汝州出去可谓是四通八达,本地人都很难说得清这山林藏了几条路,赵书墨熟悉路途,凭夫人的聪慧,只怕这次骁骑军又要吃瘪。”
    嬴天放心中绞痛,“发海捕,追缉赵书墨,我就不信她一个女人能跑到天边去。”
    他颓然坐下,从来都是天之骄子,今天却是这样苍白无力,所有的事情似乎都离开了他的掌控,琉璃,为什么?昨晚画堂还温香缭绕,贪看她灿若晚霞的丽容,看她恬美的睡容,以为就要拨开云雾,却还是如风筝挣脱了丝线,无处寻觅。为什么?他的温存,他的心迹,琉璃没有丝毫留恋?他已说过以后的日子里只取她这一瓢,还不能让她信任吗?她就一点也不在意?琉璃,你到底想什么,你到底要什么?他一点都不了解,她什么也没带走,只带了她亲手完成的书稿,她分明是处心积虑,早就预备好了今天,他的情意早就是一场空,人海茫茫,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吗?当日皇兄听得贵妃坠海失控地要从听涛阁跳下,原来竟是这般绝望心境,嬴天放喉间一甜,说不清是怒是痛,他咽了回去。
    成修低低地:“五爷。”他从来没有看见过意气风发的五爷这样颓丧,又说不出安慰的话。
    殿里的空气都是沉滞的。
    果然不出所料,陆续各路都回报说没有夫人的下落,赵书墨也没回赵家村,赵家人说他是被人贩子买来的,又有人说他是朱兹人。
    嬴天放赶到西嘉关已是下半夜,守株待兔,却无结果,不知是早就出关还是根本没来,派人潜入朱兹边境,无果而返。
    嬴天放陈兵塞外,虽找到琉璃外祖,却没有琉璃的消息,几番谈判之后,派使臣持王节和各族缔结盟约,为帝国开疆裂土。
    嬴天放逗留边境二年,这两年中,宣德帝动用了锦衣卫在各地搜寻,甚至动用了在各国的人手,各国听些风吹草动,以为将有兵祸,皆心怀畏惧,又见骁勇的睿王坐镇,一些小国纷纷来朝或归顺。安抚百姓,推行帝国仁政,嬴天放把自己投入忙碌之中,期间,也有国家先发制人起兵挑衅的,派人刺杀的,嬴天放几次受伤,成修大急,上京担忧,屡次召归,后来宣德帝亲笔说京中流言四起,传言睿王拥兵自重,还说要为缙云择婿,于是在宣德二十四年初春嬴天放回到了京城。
    这两年中,高琉璃和赵书墨好似从人间蒸发了,所有的人手都无建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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