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布的帐子低垂,撩开,木板床上没有被褥,几只板箱整整齐齐地堆着。妆台上有一面磨损的铜镜,拉开小抽屉,几朵通草绒花,是主人巧手做成,嬴天放拿起,放在鼻间,悠悠兰香,握在手心,走出了房门。
成修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察言观色,“五爷,要不要属下派人去查找?”这屋子里的人走了不止一二天,很可能是五爷脱险那日的隔天就走了,避开的意味很明显,喔喔,五爷自尊心受挫了,他偷眼,不过,他握着下巴,住在这冷僻的深山里,他们肯定是在躲着什么。
嬴天放不语,横了他一眼,示意众人等候,走出院落,顺着潺潺流水声,一排密密的野树,拐个弯儿,山崖如壁,清泉流自曲涧,湖边石榴桃红灼灼,他漫步,抬头,离湖十几米,是一坟墓。
“先父高公讳行森、先母高夷姬之墓,女琉璃、家人裘振、裘陈氏敬立。”嬴天放轻轻念出,“高行森。”如果他没记错,春天他就任许郡节度使后,曾征召过原许国的名家大儒,高行森就是其中之一,却一直踪迹难寻,原来那时他已病入膏肓,后来就葬在这白石青草间了。高行森的学术文章,书法字画在各国都有极高的声望,上京府里还有他的藏品。有这样的孤傲的学问文理,有这样的皓月般的爱女,果然是要隐居起来的。
“看看我挖到了什么宝贝,高琉璃。”他低低地笑,人如其名,其人如名,琉璃,瓦中的明珠,既然是明珠,就该放置在金屋桂殿中,埋于流沙,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恩赐。
他整顿衣裳金冠,肃穆地弯腰作揖。
回到院子前,嬴天放叫过成修,“你带人在这附近搜寻干燥的石洞,如有书籍之物,速来告知。”他猜测他们不可能把书全部带走。
“是。”成修领命带人去了。
嬴天放进了草房,拿起笔蘸墨在一张毛边纸上点点描描,裘氏夫妇的脸跃然纸上,门外成修禀报在西边的一石洞里发现有油布毡包裹的书籍册子、典籍字画之类,署名、印章都是高行森。
嬴天放走出,令人把这些东西统统装上马车,“先行送回汝州府里,叫人收起来,暂且不要翻动,待本王回去处置。”汝州原是许陪都,现是许郡的郡府所在。
他把手中纸递给成修,“飞鸽传书,令骁骑军查找这裘氏夫妇下落,他们身边还有一年轻女子,可能装扮过了,总之是三个人,须毫发无损地把他们带到汝州,记得,是三个人,不得无礼。”
“那...若是他们不愿呢?”成修厚着脸皮,今日五爷亲自前来迎接恩人一家,大有求亲的架势,不知那女子是何等的倾城国色,让一向对女色嗤之以鼻的五爷动了春心,还要出动骁骑军,骁骑军是帝皇亲自从御林三卫中挑选,是睿亲王的近侍卫队,他和十八骑都是其中之一员,他是统领,平时负责五爷的安全和有关军情搜罗,五爷是势在必得了,可人家躲闪的意思也很明确,这差事好办,可就说不上和气生财了。
“可说明身份,必要时用些柔性强制,嬴天放瞪了笑得过于灿烂的属下一眼,“别吓着他们。”
嘻,又要抓人,又要不吓人,难喏,成修咧着一嘴白牙笑,追上嬴天放。
也只有成修偶尔敢捋嬴天放的虎须,他常说王府里头那些个侍卫、管家个个恭谨严肃,太闷了,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有好事者学给嬴天放听,说成修把他比成地狱,实属大逆不道,嬴天放冷沉沉地笑了笑,此公顿时觉得身处冰窖,再也不敢来饶舌了。
回到昌城太守府,府中侍卫报:“有一高氏女子求见。”
有笑面虎之称的成修立即沉下脸:“不是吩咐过不许通传吗?”
侍卫为难:“是主簿大人带进来的。希望求见王爷。”
成修难得如此讨厌一个人,这个女子一直叫嚷要替父赎罪,又说和王爷有一面之缘,天天来闹,怕是被纠缠得烦了,嬴天放笑,也罢,他明日就回汝州,这事也须做个了断,高琼枝和高琉璃是同宗,还是五服内的堂姊妹,他就见见这个高琼枝。
原来当夜成修回到客栈,见园中倒卧一俗丽女子,敲门没有回应,当即赶出客栈追寻,逮住几个正在搜山的杀手,成修是谁,那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用错骨分筋刑求,其中一人是高行密的心腹武士,是混迹杀手堆中监视的,那里熬得住,很快供认是受了高行密的指派。这时十八骑结束在昌城的密探,均赶到客栈会合,立即分头行动,成修带人继续搜找,几个人夜潜入高府,把高行密抓到客栈,高行密兀自嘴硬,如果招了身家性命难保,硬着头皮挺着,大叫冤枉,几人一筹莫展。成修等人不熟悉地形,满山转悠了一晚,终于清晨在密林中碰上嬴天放,成修简直是喜极而泣,回到客栈,听了十八骑的禀报,把事情前后一串,成修听得嬴天放受伤中毒剑,勃然大怒,几乎拆了高行密,高行密只一口咬定他是被诬陷的,嬴天放派人查了昨夜隔壁的女房客,说是高家的四小姐,至于那俗丽的女子是昌城官妓的魁首,已经吓得魂不守舍,哭哭啼啼说昨夜有人送来一笔巨款,让她到这里来陪客人。
嬴天放却只羁押了高行密,没再追查杀手之事,一行人进了昌城直趋太守府,既然行踪已露,已经失去出其不意的意义,昌城果然流言四起,嬴天放雷厉风行,根据十八骑的情报,抓了几个有嫌疑的大地主和奸商,整肃市场,将他们的田产分给贫民耕种。审问的结果,暗中都是高行密的推手。太守不敢置信他眼中的开明士绅竟会是罪魁祸首,太守立即查抄了高家,查得他的秘密账本,几次付给杀手的价码,居货抬高价格的清单,深受蒙蔽的太守大怒,抄没财产,只给高家的妻妾们留了坟茔庄园。
高行密在证据确凿面前难以抵赖,只悔得肠子都青了,平日里他自诩做事隐密,却有个坏习惯,每做一件事总喜欢把每一条每一款都细细记录下来,以后可拿来挟制他人,结果成了自己的罪状。他供认:那天父女定下计策,待高琼枝走后,高行密仔细一忖,这计划经不起推敲,破绽百出,传闻嬴天放残酷凶狠,不下于宣德帝,当年夺权于外戚,查处国舅都是他经手办的,万一他不上勾,事后一查就能顺藤摸瓜,高行密又暗地花钱令昌城平康行首去混淆视线,只盼嬴天放血气方刚,二者选其一,自然非高琼枝莫属,若事不谐,只要琼枝推诿什么都不知,嬴天放即使有疑心,也可抵挡一阵。可是高行密心有不甘,嬴天放落单,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肯白白浪费,只要他中了情毒,令杀手击杀应能一举成功,他以为嬴天放终究是金枝玉叶的皇家贵胄,能有几分真武功,不过是下面溜须拍马罢了,于是他买杀手埋伏在客栈,只要高琼枝计不成就动手,不过为永绝后患,他又加了钱,令杀手使用迷香,在剑上抹毒,双管齐下,定能叫嬴天放丧命于昌城。结果机关算尽,他先死无葬身之地,就凭高行密谋刺亲王、朝廷官员这二款罪状,嬴天放下令高行密秋后斩首,并申饬主簿,因他实属无意,为官尚正,且有才干,的确是太守的帮手,罚薪贬职留用原任,退出房屋田产,那主簿倒也是性情中人,高氏主动求去,他坚决不允,还接了妻母高家的妾夫人来家中奉养,正是这一点令了嬴天放刮目相看。今天主簿带了高琼枝来,定是以为妻妹孝心感人,心肠软了,嬴天放心想就给个面子,也叫他看看这个女人的嘴脸,如若以后他再不分是非,就得把他解职了。
高琼枝低头跟在侍卫后面,心中忐忑,她今日又当了首饰,穿得一身新衣。一路朱栏宝槛,曲砌峰山,雕栏玉砌,宫殿森罗,这太守府原本是许王室的一处别宫,高琼枝看在眼里,好不甘心,她就该是玉堂金马的少奶奶,而不是青衣布裙篮巾包头的褴褛女,高府也是豪富之家,可跟眼前之境相比,硬是逊色了许多,恨只恨爹爹好生糊涂,他丢命不要紧,还连累她吃苦受穷,和兄长嫂嫂姨娘姊妹们挤在坟庄的十几间破屋里,互相指责谩骂,前几日她还是娇娇女,现在却沦落在野地,半夜常常吓得鸡飞狗叫,过一天,她都要疯了,今日一早,她拦住姐夫的车,哭得梨花带雨,语辞哀怜,终于拉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一栋流云耸日的大殿前,侍卫停住了脚步,侧身示意她进去。
她心如鹿撞,挺起腰肢,娉娉婷婷地走上台阶,迈过门槛,用着最优雅的姿态最悦耳的娇声弯下身子,十分的楚楚可怜:“民女高琼枝叩见王爷千岁。”
走出殿外的成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种货色,当真是寡廉鲜耻,他往外挪挪,这壁角不听也罢省得消化不良,看眼前梧桐芙蓉倒还爽心悦目。
殿里影影绰绰的莺声燕语,突听得五爷喝了一声,他忙不迭奔进,嚯,那高琼枝酥胸半坦,委顿于地,脸色惨白,兀自发抖,主簿跪在一旁羞愧难当,不住地叩头,地上一张纸,是高行密的供状。
只听五爷冷哼:“姑息养奸,为政之忌,你可知?”
“是,卑职绝不忘王爷教诲,只是送入红帐,她究竟是个姑娘家,恳请王爷宽恕些。”
成修乍舌,啧啧,五爷够狠的,他之前还以为王爷忘了呢。
嬴天放想了想,算她幸运和高琉璃同族,“改为黥刑,拖下去。”
成修掩住耳朵,一手拎出杀猪叫的高琼枝,蠢女人,居然还要送上门来,在这张美丽的面孔上刺刻涂墨,暴殄天物喔,难怪叫得凄惨。
嬴天放为惜人才,把主簿调到清河渡柳闯的幕僚下,后来,高琼枝嫁了一悍夫,仰夫鼻息,惟恐讨打,聪明伶俐就丢到兆哇国去了。
琉璃偷偷地眇了眼旁边的桌子,目光一碰,又溜回自己的饭碗,裘氏夫妇则是忧心忡忡,桌上摆了这家店的招牌点心:香气四溢的葱油饼,他们却望着它发呆。
前天他们到了兴义城,沿途听得传言,说是睿亲王到了昌城抓了高行密云云,裘振见路面太平,琉璃又是第一次出远门,索性放慢了旅程,和妻子商量待到了北地,看情形住上一年半载再作计较,比起出门时心情轻松了许多,扮成黑小子的琉璃着实新奇,一路游山玩水,夫妻二人见她开颜,都纵容着她,本来两天的路程三天后才到了兴义。
兴义是南北的通衢,出北门,坐车大约十多天,就可到他们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银安州,到了那里再打听北地部落的方向,出银安州就是关外了。从南门出发,翻过大凉山,是汝州,如今的郡府。兴义是个中转,商贸行旅十分频繁,商铺林立,物流进出,在战争结束后,尤显繁华,裘振很容易就搭上了去银安州的马车,为怕挤着琉璃,花了一笔钱,单雇了车,约好今日一早出门。
他们下榻的客栈不大,客人多半是些游学的学子和小商贩之类,早上,人们大都还在享受清凉,店堂里吃饭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们三人吃得差不多,正招呼掌柜结帐,突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由远而近,众人不禁都扭过头去。堂檐下烟尘微扬,竟在阶前嘎然停住,马上一色彪悍的青衣骑手,有十多骑,把门口堵得严实,掌柜吓了一跳,低声说了声抱歉,撇下裘振迎出门去,满面陪笑,要知道马在帝国管制之严厉,这些人拥有如此多的骏马,非富即贵。
一伙人簇拥而入,为首一人剑眉朗目,威武健壮,阔步进来,锐眼扫过,看到柜台边的裘振,趋前抱拳:“敢问是裘兄吗?掌柜,拿点心上来,在下请裘兄稍坐片刻。”
裘振一愣,还未及搭话,那人一拍他的肩膀,裘振一麻,不由自主地跟那人回到座位上,心中大吃了一惊,这分明是个晓得他们根底的人。
那人又道:“裘兄不必疑心,在下奉了家主的钧旨,邀请三位到汝州做客。”
裘振慌忙站起,“恕我眼拙,在下并不认识您,也不知道贵主人,您是否弄错了,我们还要赶路,车子已在等了,请恕不奉陪。”说着使个眼色,裘陈氏和琉璃站起欲行。
那人虚拦,哈哈一笑:“裘兄不用客气,家主之令,在下是一定要照办的,待到了汝州,您自然就明白了。”其余骑士围成一圈,裘振见大有逼迫之意,只得坐回。
说话间,别的客人见情形诡异,早就溜之大吉,堂中只剩下他们十几个人。
这时掌柜亲自奉上茶水和点心,那人招呼众人坐下,有意无意散坐在前后左右。那人是骁骑军的一员得力干将校尉曾卫阳,昨天接到飞鸽传书,骁骑军查得裘振三人落脚兴义,他这组正好在附近搜索,就连夜赶到此地。
一时之间,裘振心乱如麻,和妻子对视一眼,哪里还有胃口,不知这伙人是谁?意欲何为?看样子是豪贵人家的武士,他心中一动,难道是那日救起的公子?若是他,可驱动这样不同寻常的手下,他的来头可就不是普通的贵族子弟了。
他转首望去,曾卫阳正含笑看他,却看不出端倪。再细想,他和妻子是不可能招惹这些人的,他的心一沉,竟是冲着小姐来的?汝州是许国陪都,他越发着忙,听说不少旧时勋贵住在汝州,难保有人见过小姐的真容,这会儿打探到他们下落,起了歹心。
裘振心中惶急了起来,即便不是他猜想的那样,小姐落入他们手中,只怕不妙,老爷生前对权贵不假辞色,万一他们报复到小姐身上,他想着不由变了脸色,真想不明,他无论如何要保全小姐,他俯下头,低低地:“娘子,你把细软包裹给小姐,小姐见机快跑,我和妈妈会拌住他们。”
琉璃惊道:“不行,我怎么能丢下你们?”
“我们会另想法子,你不一样,到时就糟糕了。”
“是呀,看他们还客气,你先脱身要紧。”陈氏也低低地劝说。
“不要,琉璃不怕,说什么一家人都要在一起。”
他们三人说得如蚊叫,曾卫阳支耳听得清楚,心中暗笑,瞥了琉璃一眼,信上再三交代,正主儿是这一位,说是姑娘家,头儿说了,一定要轻声细语的,不能无礼,不能惊吓,务必要恭请回去,这拿捏还需得当,但愿他们不要让他太难做,大的好对付,大不了拿软绳一捆,关到另一辆车上,这小姐,就难办了,碰不得,将来,不,已经是王爷的心尖儿了。不过,听说话这小姐心地善良,待会儿真有事,他就卑鄙些,拿住大的威胁一下,幸他听头儿吩咐,要人去准备了两辆马车。
王爷也奇怪,神神道道的,直接表明身份和来意就行了,当今的睿亲王,还怕那一家人不从?
门口又一骑马停下,一青衣男子走进,躬身道:“卫头,车子已经备下了。”
曾卫阳点头,吩咐结帐,众人肃立,他走到三人桌边,笑道:“三位,请跟在下走吧。”
车马辚辚,山峦叠嶂间,几十骑骏马簇拥着二辆马车缓缓而行。
琉璃抱着包裹,方才他们一出门就被隔开,裘叔和裘姨被胁迫上了另一辆车,那些人对她似乎来得更恭敬些,虽说拦在她面前,却离得远远得,众目睽睽喧哗的街上,琉璃不想僵持,就上了马车。
车厢很宽敞,左右有固定的木几,锡盘上摆了蜜饯果脯,都是时下女儿家们爱吃的,裘叔每次从集市回来总会捎带些。显然他们是有所准备的,琉璃轻咬贝齿,摸摸脸上的黑炭,裘叔说得不错,他们果然是冲着她来的。到了晚上,只要一梳洗,她的容色就藏不住了,这些人必定前前后后地监视,弄点锅灰怕不是容易的事,何况可能是欲盖弥彰。
琉璃解开包袱,里面有一些散银,几件衣物,还有一支碧玉簪子,这时父亲和母亲的定情之物,一柄普通的泥金扇子,展开是父亲画的牡丹,当年和母亲两情相悦,却碍于礼教,新婚前不得见面,相思刻骨,才有此画,琉璃轻抚扇面上的题跋:云想衣裳花想容,母亲病中最后一次看的就是这柄扇子,脸上有幸福甜蜜的笑容。裘姨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她,其用意不言而喻,可是她能扔下他们不管吗?
微撩窗纱,窗外蹄声得得,山风灌了进来,琉璃收拢包裹,思索,这些人看起来不像是豪门人家的护院之类,一言一行进退有度,倒像是军武,那么他们的主人又该是何许人呢?她很少出过山谷,和陌生人照面更是屈指可数,最近就是那夜镜湖中的男子,那人的确有尊贵之气,难道是他吗?是报恩?是见色强求?
她若脱逃而去,裘叔和裘姨会受苦吗?然她是绝不会低头俯就,她的不从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祸害?在琉璃心中,生死可等闲,富贵如浮云,只是她不管如何做,恐怕都会连累了裘叔和裘姨。
琉璃胡思乱想,眼看时近中午,她却还是毫无头绪,觉得进退两难。
车身摇晃了一下,停住了,有人在车前恭敬地说:“前面的山路塌方了,请姑娘下车休息。”
虽是夏末,车厢里还是闷热,琉璃弯身走下马车,见山势险峻,极目都是茂密的树林,堪堪遮住两旁的山道和天空,凉风袭袭,伴随着阵阵松针的香味。大部分人都在前头的山道上搬运石块,一颗入云的古樟下,绿荫里已铺了干净的毡布,放了清水和食物,几个武士在旁警戒,裘姨上前挽住她的手,三人席地而坐,裘叔把一张饼递给她,“吃吧。”琉璃纳罕,这时裘叔的泰然令她有些疑惑,裘姨也拿起饼大口大口地吃。
曾卫阳远远瞧过来,见三人很合作,可见得识时务,再说在骁骑军的眼皮底下,能做什么呢?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他自信满满。
裘姨站起说要解手,琉璃自然欲同行,曾卫阳笑,摇头,太老套的伎俩,“请姑娘留在这里,裘嫂子一个人去吧。”有琉璃在此,陈氏不会跑的。
陈氏去了许久,几乎要派人去寻时,才回来,对琉璃说:“那边有溪水,很清澈,小姐去净净脸擦擦手,说着把一团帕子塞到她手心,沉甸甸的,琉璃握在手里,看向曾卫阳,曾卫阳搔搔头皮,“在下陪您过去。”
走没几步,果然有一条小溪,潺潺流过,绿叶葱茏,背对着曾卫阳,琉璃把帕子浸入溪中,荡开,一些粉末迅速融入,琉璃顿悟,那是曼陀露,临出发时裘叔突然想起带在身上的,是怕万一事有不恻可以防身用,她乱了心神,竟忘了这茬。曼陀露还是父亲生前培种,站在花前就可使人眩晕的一株曼陀罗,父亲说如落入别有用心的人手里,容易滋生祸端,就把花毁了,只留下果实捻成粉末,装在丹瓶,这粉末陡开无色无味,只要一丝就可以放到十条汉子,父亲未雨绸缪,不放心爱女,对琉璃说万不得已时可以用来自卫,后来是裘叔收了起来。琉璃屏住气息,抑止自己回头去看曾卫阳,心狂跳,“他不会看见吧?”
琉璃握住帕子,站起身子,随曾卫阳回到树下,裘姨点点头,琉璃知她也在溪水里撒了曼陀露,却不知她还走到下游处堵了出口。现在他们需要做的是祈祷这些人到溪中洗澡,而且要快,山中风大,曼陀露很容易挥发。
也许上天真有灵犀,因为搬运泥土和石块,大家都汗流浃背,听说有溪流,纷纷求曾卫阳,也该曾卫阳倒运,他太过自信,竟允了,除了他一人看守,众人都去了,他以为三人即便有轻举妄动,他一人对付,绰绰有余,何况离溪不远,再说三个老弱,能有什么作为呢?
听得溪那边扑通几声,因为家计常和人打交道的裘振还沉得住气,琉璃和陈氏几乎惊跳起来,琉璃心中直打鼓,虽说是为了自保,可别害了人,三人神色紧张,溪那边有异常的声音,曾卫阳惊觉起来,裘振已经站起来,一抖手中的帕子往他脸上一兜,粉尘在曾卫阳眼前散开,扑上抱住曾卫阳的大腿,说了声:“走。”
陈氏拉起琉璃的手,向林中跑去,曾卫阳万万想不到,三个老百姓居然会用迷香,用手一挡,还是吸进了一半,他一屏气,脚一甩,裘振有股蛮力,竟死死抱住了,一时还挣不开,他刚想用力,裘振先晕了,身子一软,扑到在地。这么一纠缠,曾卫阳看见琉璃已跑进林子,他纵步追去,眼看看见了身影,偏偏这时头手发麻,天旋地转,中了曼陀露最忌提气,他苦笑了一声:“载了。”踉跄几步,终于倒地。
琉璃和陈氏喘着粗气,扶着树,回头看他倒下,“慢点,再等等。”陈氏阻止琉璃。
大约一注香的功夫,林中静悄悄的,只有簌簌的风吹落叶声,琉璃搀着陈氏从林中忙忙走出,陈氏道:“他们都是有武功的人,时间不会太长,我们得赶紧走。”
回到原地,裘振还昏迷,亏得马车和马匹是停在远处的树荫下,拉车的马悠然自得地吃草,琉璃道:“那些人不知如何?若掉进溪里,不会害了他们吧?”
陈氏一想,“对呀,我们也不能光顾自己。”两人又忙走到溪边,见十几个人东倒西歪,好在都爬在岸上了,想来是警觉中了迷香后都迫不及待上来,也因此迷香发作得更快。
陈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和琉璃一起把裘振抬到马车上,收拾行李放在一起,叫琉璃坐稳了,庆幸以前还学过几手,歪歪扭扭地上路了。
烟尘扬起,酷热下,陈氏汗水涔涔,一路赶车,万幸山道没有人迹,两个时辰后,眼前有岔道,“吁..”陈氏停下车子,打开车门,琉璃已经是脸色惨白,陈氏好不心疼,扶了下车,打开水壶让琉璃喝水,“小姐,我和你裘叔早商量好了,那些人知道我们的底细,很快就会追上来,我们得分开走,你裘叔晕了,几个时辰是不会醒的,裘姨只能和他一起,我继续赶马车,他们大多会追着车印来,你一个人走这岔道,尽量挑官道,我和你裘叔会来找你,他们可能知道我们去银安州,你裘叔说,我们索性先去汝州,你还到银安。”
陈氏一气说完,拿过车里的包裹塞进琉璃怀里,流下眼泪来。
琉璃抱着陈氏:“妈妈,都是我的错,害得你们连家都不能回。我不舍得离开你们。”
陈氏抿了抿琉璃的头发,又从身上拿出丹瓶,“还有一点,你收好,小心啊,若有机缘,就先出关吧,不要等我们了,我和你裘叔会一路找你的。”看看天色,硬起心肠,推开琉璃:“快走,一定要小心,路上多换几次装束,冷热要当心,别错过了宿头,不要露财,可也别太省了....”说到此陈氏哽咽难语,她不放心阿,小姐虽年已十八,自幼主人、主母、他们夫妻百般呵护着,何曾离开过一步,小姐单纯又善良,放她单飞,她怎能放心,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可是男人说过,小姐聪明,有胆略,主人生前常叹息小姐是女儿身,不然早可科举为一方官吏,为民请命,施展才华了。何况那些人明是拿他们挟制小姐,到了汝州,他们更是小姐的累赘,小姐的心气他们是明白的,宁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让他们受苦。
琉璃紧紧抱住陈氏:“妈妈,你们也要当心呀,我...我会一直等的。”
“走吧,走吧,小姐。”陈氏硬起心肠,眼看着琉璃走上岔道,渐渐身影消失,擦擦眼泪,继续赶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