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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白耀目,树影参差,热风簌簌。
原本高大的山林树木到了这边慢慢低矮下来,间或有几株新生的树苗,伶仃地立在湿软的土地上,不时随着灼热的山风晃上几晃。
在一片清灵悦耳的鸟鸣树声之中,忽然传来有人踩在地上沉积多年的腐叶残花上,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响。
“这是走出来了?”林如海嘶哑的声音中带着掩不住的喜意,他忙扶着树身往前走了两步,使劲看向远处,“那边好像是炊烟!”
钟泽元敏捷地单手攀着一棵歪脖子树翻了上去,踮着脚看向远处那一点隐隐的烟气,半晌笑道:“是炊烟,应当离这里不远。”
他目测了距离,反身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林如海跟前一派轻松地笑道:“这路是下山,且刚下过雨路滑湿软,不好走。”
“现在天也不早了。”钟泽元看了看西沉的太阳,“还是快些走罢。”
林如海赶忙点头,便道一声罪,把胳膊搭在了钟泽元的肩上。这十几天下来,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的身子骨是年轻硬朗,胳膊上的伤已经好得七七八八了。但林如海的腿伤却始终不见起色,只是勉强没有化脓。
“这些日子亏了殿下。”林如海表情有些复杂,一方面他对这个对自己宝贝女儿起了觊觎之心的“登徒浪子”没好气,一方面,这些日子也的确是太子援手,他才能支撑着从深山老林中走出来。
吃的是钟泽元想法子猎来的野兔野鸡,住的是钟泽元搜寻来的山洞,甚至走的这些路程,若没有太子撑着他,林如海定是抛骨山野的下场。
钟泽元一笑。这些日子以来,别的不说,脸皮是练得厚了,听见这话甚至都不跟林如海辩驳,反倒笑嘻嘻地道:“既这么着,泰山投桃报李,把玉儿许给我罢?既还了恩情,还能有一个东床佳婿,岂不美哉。”
林如海是斯文人,可没他脸皮厚,当下就僵着脸不说话了。
钟泽元哈哈一笑,这话这几日他可没少提,林如海每回都不松口,可那又怎么样呢,钟泽元一壁慢慢向着农户走,心内一壁轻松地想道,左右玉儿愿意,等着圣旨下来了,老岳丈不愿意也没法子了。
俗言道望山跑死马,这农户瞧着虽近,但实打实走起来也费了两人一个多时辰的功夫,等见着了篱笆院落,钟泽元已是汗湿重衣,脸上也红得很了。
“呼,到了。”钟泽元松开架着的林如海,探头向农户内看了一眼,抬手在柴门上拍了几下,扯着嗓子问道,“有人吗?主人家可在?”
门内很快传来了动静,是一个年轻姑娘脆声在问:“有人,你们等等!”
屋门很快大敞开来,一个约莫及笄年岁的姑娘来,穿着棉布的衣裳,身前围着一条浆洗得发白发硬的粗布围裙,快步顺着石子路走出来,“可是山中打猎迷了路了?”
那姑娘随口说着,正挂上笑要开门,一眼瞧见外头两个形容狼狈、衣衫褴褛的人来,吓了一跳,原本伸出去要开门的手也缩了回来。
“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姑娘狐疑地歪着头打量他们两个,壮着胆子道,“你别看这是在山里,离着金陵城可不远。”
“姑娘莫怕,我们不是歹人。”钟泽元赶紧解释,“这是我爹,我们两个在山中打猎跟下人走散了路,困在山中数日,这才寻了出来——姑娘说这儿离金陵不远?”
那姑娘见着两人身上虽脏污,但仔细瞧瞧仍能看出泥土底下白净的肤色来,心下便先信了五分这话——山匪可粗糙得紧,不会像这样白净斯文的。
她正犹豫着,忽听前边有个沉闷的男声问道:“小桃儿,这是谁?”
“我哥回来了!”姑娘眼前一亮,匆匆拉开了门便往外跑,拉着一个黝黑的男子往院子走,“哥,来了两个迷路的,说是跟家里人走散了。”
那个男子身形并不高大,矮墩墩的,倒是挺结实,肤色黝黑发亮,瞧着三十许人,他在门前打量了钟泽元两人几眼,闷声道:“进来罢。”
说完,也不理人,攥着斧头便径直进了院子,“我砍的柴,小桃儿你晚间别出去了。天黑着你一个姑娘出去碰见了狼,躲都躲不过。”
小桃儿脆声答应了一声,笑着把钟泽元两人迎进了门内,指着西边一间屋子道:“里头是放我哥的书的,也有张大床,你们两人住一宿是行的。”
钟泽元两人忙道谢,钟泽元便扶着林如海过去了。
西边果然像小桃儿说的是间书房的样子,一张架子床靠墙摆着,紧邻便是一个粗糙的书架子,上头磊着许多的书。
钟泽元抽出几本来翻了翻,却见着都是些圣人之书,并乡里县里攒合起的得中生员的卷子,别无话本杂诗。
“这还是个勤学的。”他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一会子,笑道,“字写得也算中规中矩。”
林如海腿脚不便,正坐在床上歇息,闻声笑道:“不然殿下点拨点拨?”
“孤可没功名,靠的是祖宗。”钟泽元大笑起来,“林卿可是实打实的探花郎——干脆收做弟子算了。”
林如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太子竟如此理直气壮地说自己靠祖宗?
钟泽元见他摇头,索性放回书去嘻嘻笑道:“还有谁比孤更靠祖宗恩泽的么?要不是有个好祖宗,也当不成太子……”
他话犹未落,门口吱呀一声钻进个人来,小桃儿端着个大盘子,快手快脚地放在桌上,口内嗳哟直叫,“嚯,可是烫!”
她回头看着两人笑道:“这是我哥才打来的野鸡子,我晌午就炖上了,正好送与你们也尝尝——我哥叫李升,别看他脸黑不爱说话,人可好了。”
农家的姑娘没有高门深户的小姐们那样的矜持腼腆,说起话来干脆利落,也并不怕羞,才进来不大会儿,就噼里啪啦爆豆儿似的说了一大嘟噜,摆着盘子也闲不下来,随口便问道:“你们家是哪儿的?可怎么回去?”
钟泽元听着这名字却觉耳熟,只一时想不起在哪儿听过来,正沉思呢,便没来得及回她。
林如海见状,便随口编了金陵下头的一个县,“我们从那儿来。适才姑娘说这里离着金陵城很近?烦请指个路,我们进城自寻家人去,届时必有重谢。”
“见着你们是读书人了,说话文绉绉的。”小桃儿眼都笑眯了起来,爽快回道,“指什么路,明儿我哥要进城卖野物,顺道儿叫他捎你们去——我看这个大爷腿伤了罢?我家有金疮药,等会子给你们拿些来。”
林如海又是忙道谢不止,小桃儿却只说没什么,转头轻快地出去了。
“李升……”钟泽元还在咕哝着这个名字,就是觉着耳熟,却没想起在哪儿听谁提起过。
林如海单腿支棱着挪到桌前,看着钟泽元道:“殿下,用些饭罢?”
钟泽元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了筷子在海碗内夹了一块肉,“总觉得李升这个名字耳熟。”
林如海见他动了,才跟着动了一筷,随口道:“您平常听见的能是什么名字?这样山野里的人物谁会跟您提起——大概是重名了罢。李姓是大姓,升字也常听见。”
就是这一句偏提醒了钟泽元,山野小人物?他恍然大悟,是,平素自己哪儿会听见乡野中的人名,除了……那回赵鳞跟他提起的自己的兄弟和妹子!
钟泽元有些纳闷,赵鳞不是说已经给他们在金陵城外买了田庄置办了家业了么?怎么眼下看着常住在这么个廖无人烟的地方,靠着打猎养活自己。
这事涉及宫闱,不便跟林如海说,钟泽元便没多言,两人吃过了饭,林如海客气把碗筷等物送与小桃儿。
小桃儿接了碗筷,见林如海要走,忙道:“先生等等……”她从屋子里抱出一大包的衣裳来,送到林如海手中,“这是我哥的衣裳,虽穿了几回,但我都洗干净了。”
她抿着嘴儿一笑,“您两位身上的实在是穿不得了,若不嫌弃,还是换下来罢。”
林如海老脸一红,这么些天一直在山林中求生,没衣服换,两个又都是要面子的人,总不肯当着对方的面儿换衣裳,翁婿坦诚相见?想想都要打哆嗦了。
离了人又不安全,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胳膊,万一有什么猛兽来了,林如海自己跑都跑不掉,只得都忍着。
这下看着小桃儿送来了衣裳,林如海才后知后觉地闻见自己身上的气味,脸上更烧得通红了,赶紧接过衣裳来道谢。
钟泽元从院中取了水来,笑道:“总算是能换洗了。再这么下去,身上都臭了。”
两人将就着洗了,换了李升的衣裳。
奈何李升个子矮,林如海还罢了,人老了之后,身高总是缩了点子的,又偏瘦,还能穿得下。
钟泽元可就苦了,他自幼体格高大,肩宽腿长,李升体壮,胖瘦里倒是穿进去了,可手脚都滑稽地露出来一截儿。
钟泽元的衣裳都是针线局的内侍宫娥们仔细量过下手改了又改,才敢让太子爷上身的,哪儿穿过这样不合身的衣裳!
他别扭极了,皱着眉自己转身看了看,“不成,这实在难看。进了城若是让旁人看见,孤的脸往哪儿搁——进城买一套去穿。”
林如海低头系着扣袢,闻声冷静地提醒道:“殿下,您身上有钱吗?”
钟泽元:“……孤可以跟李升先借。”
“哦,如果您拉的下脸的话,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这么些天了,从来都是太子把他堵得说不出话来,林如海终于逮着了怼回去的机会,声线都带着洋洋得意,“先在人家家里借宿,吃人家的东西,然后还管人家借钱。”
林如海鼓了鼓掌,“殿下果然是殿下。”
钟泽元:“……林卿口才见长。”
“殿下过奖。”
“唔,不算过奖。”钟泽元平静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露齿一笑,林如海直觉不妙,果然,钟泽元很快笑眯眯地总结,“跟玉儿一样,她也伶牙俐齿的。”
这下换林如海哑口无言了,真恨不得上去质问太子是怎么知道自己女儿伶牙俐齿的,可看着钟泽元笑眯眯的脸,他陡然打了一个寒战,这些日子的直觉让他果断闭了嘴,转身在床的一侧躺下了。
钟泽元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啧,林卿怎么不追问呢,还想好好跟他秀一秀玉儿是怎么伶牙俐齿的呢。
他进了床的内侧,想了想不甘心,转头推了推林如海,“林卿,林卿?”
奈何林如海不上当,闭着眼干脆发出浅浅的呼噜声来。
钟泽元叹了口气,只得躺下。
他才闭眼,忽听见耳边叮地一声,“主线任务七完成!获得积分10……”
钟泽元呼吸一滞,“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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