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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贾母院内
鸳鸯从正房内退出来,一壁悄悄掩上了门扉,一壁招手叫过鹦鹉来,“今日诸位姑娘都在老太太这里用饭的,我才见着林姑娘身边雪鸮回去了,你叫人跟后头林姑娘那里说一声儿去。”
鹦鹉笑道:“知道了。老太太里头说什么呢,怎连姐姐都出来了。”
鸳鸯便要在门前石阶上坐下,早有媳妇赶着上来拿了垫子铺上,“宫内传旨说要进宫祈福,又要赴宴,老太太跟姑娘们说些私密话儿。”
鹦鹉打发了小丫头去传话,闻言扭头笑道:“嗳,我才也听着说了。这可是不多见的荣耀好处。鸳鸯姐姐你在老太太身边听得还少些。若在底下厮混几日,就知道他们听老圣人召林姑娘进宫,那是如何的敬畏了。不想如今咱们姑娘们也得面见天颜了。”
还不等鸳鸯说话,底下一个婆子就赶着笑道:“姑娘说这话,到底那林姑娘独个儿进过一回宫,还是更有脸面。”
“呸!”王夫人带来的玉钏儿照脸啐了她一口,竖起眉毛来骂道,“你个没见识的老货!林姑娘进宫不过是寻常见面罢了,如何能比得上这回咱们姑娘们是进宫赴宴的!”
那婆子惧她是王夫人心腹,不敢反驳,心里却暗自嘀咕,说的好像林姑娘这回不进宫似的。那老太太不还是要带着林姑娘同去!
正嘀咕着,就听外头又有人急急跑来报信,“宫里来了内侍了!”
围着的婆子们都睁大了眼,一个个都道:“这可是奇了,怎一天来两回!”
这回来的却不是寻常内侍,来传话的是贾政身边得用的小子,已是跑得满头大汗,见她们还在那里说笑,急得直跺脚,“还不快禀老太太去!老爷说了,这回是太后宫中得力的老爷,点明了要见老太太呢!”
众人一听这才急了,鸳鸯忙忙地扣了门就往内传话。
贾母才跟几人说了甄太妃,说到这个与咱们家一向交好,外头鸳鸯就回了话。贾母也是纳罕,忙叫人扶着自己往外走,又急道:“到底是什么事儿也不说一声!”
玉钏儿在旁扶着王夫人,见众人都不说话,她就有意要现个好儿,便脆声笑道:“适才说了是老娘娘特点名要见老太太呢,必是您在老圣人面前的脸面。想着要进宫了,特降旨下来叙叙。”
贾母纵情知自己在太后跟前并无这样大的交情,可玉钏儿说的好听又有脸面,她自然也高兴,少不得多看了这丫头一眼。
王夫人也高兴,正贾母不待见她呢,这时候玉钏儿讨了贾母的喜欢,可不是就给她平了贾母的不满,当下慈和地笑道:“这丫头惯是个机灵的。”
玉钏儿得了夸奖,心里头得意,面上却只是微微地笑了笑。
众人听见了这个,都与有荣焉起来,老太太再老圣人面前有脸面,那就是荣府有脸面,连带着她们这些下人也要自觉高人一等。
一时院内洋溢着欢悦,人人脸上喜气洋洋,脖子梗着,下巴抬着,眼珠儿能翻到天上去。
黛玉等姑娘们跟在最后头,却没听见这些,接旨她们姑娘们也不好去,便只在廊下等候。
贾母却也没出得院子,才走了几步,便有贾琏、贾环领着一个三十许的内侍并四五个跟着的小黄门进了院门。
众人都忙整了整衣裳,唯有王夫人脸上变了颜色——瞧见了贾环。
趁着贾母上前去迎客,王夫人攥紧了玉钏儿的手,淡声道:“环哥儿怎么过去了,他一惯是毛手毛脚,如何上得了这样高台盘,莫得罪了中贵。”
玉钏儿吃痛,咬紧了牙不敢泄出声儿来,强撑着回话:“许就是正在老爷那里,老爷顺道就叫过来了。”
王夫人思及这两日贾政都歇在赵姨娘处,更恨上心来,“若不是我的宝玉病了!若不是病了!”
她心里又想着要人赶紧叫宝玉过来,又想着宝玉还在病中,怕叫过来了反受了风寒,一时心里百般纠结难缠,眉头耸得快要成了山了。
贾母在前却不知这些,她见着来人乃是太后身边的副统领赵鳞,正是上回来请黛玉入宫的那人,也算是见过一面的,心下便松快两分。
忙上前见了礼,寒暄一番,便要领着赵鳞到正房中端坐。
不想赵鳞却笑眯眯摆了摆手,“咱家领着差事来的,如何能耽搁了。不急着喝茶,且先把差事完了。”
贾母忙肃容站立,恭声道:“领老圣人慈命。”底下众婆子丫头也忙垂头立在地下,大气也不敢出,就等着赵鳞发话。
赵鳞却仍是笑眯眯的,只问道:“林姑娘在哪儿呢?老太后特吩咐了叫我出来寻林姑娘,怎不见人?”
此言一出,众人都傻了——不是说给老太太的恩典脸面,怎么一出声就先叫林姑娘?
贾母也是一呆,也顾不得许多,忙问道:“小孩儿家在后头,公公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那外孙女儿说?”
赵鳞笑着摆手,“哪儿是咱家有话,是老娘娘惦记着林姑娘,特叫我跑一趟。”
啊?原来不是为着老太太,却是为着林姑娘!
早有机灵的丫头跑着叫了黛玉来,落后探春几个好奇,也都悄悄跟在后头。
黛玉还不知何事呢,只听见前头叫自己,来了却见周围众人瞧自己的面上又是艳羡又是敬畏的,竟是瞧着比往日还要敬上三分了。
黛玉一头雾水,抬头就看见了赵鳞,忙笑着要见礼,“原是内相来了。”
赵鳞哪儿敢受这个礼,慌不迭地就赶上去扶着了,“嗳哟哟!林姑娘可是折煞老奴了,如何能受您的礼!”
他也不敢真抓着黛玉的手,自己甩开袖子隔着袍子托起黛玉的胳膊,一壁口里只道不敢当不敢当,一壁心里惊艳,哪怕见过了林姑娘一回,再见时还是忍不住地赞黛玉好容貌,九天仙女只怕不过如此。
怪道太子爷心心念念想着了,听说了宫宴的事儿,还特地叫秦理从城外赶回来跟自己说,叫他在太后跟前儿婉转提一提,切记得那祈福也要林姑娘来才是。
钟泽元其实也是无奈,当日铤铤冒冒失失把黛玉带了过来,两人是觉着大进一步。可铤铤的能量又不足了,他在南山寺,黛玉在重重侯门,隔得远,又不能跟黛玉联系,钟泽元听着皇祖母要办祈福法会,又叫京中贵女进宫就知道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一听就急了,荣府还不知道带不带黛玉呢!钟泽元素知这些侯门的把戏,若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孩儿出头,特撇下黛玉也不是没可能的。偏又联系不上,只得叫秦理去寻赵鳞。
这赵鳞当日是受过孝懿纯皇后的恩惠的,说是救命之恩也不为过。早在前些年,就暗中帮了钟泽元不少。后来钟泽元立住了,又帮他在太后跟前出了头,是实打实的向着钟泽元的。
赵鳞情知太子爷只怕是动了心,笑着拉住了黛玉,只是推辞不肯受黛玉的礼——笑话!说不得这是以后的太子妃娘娘,赵鳞怎肯受黛玉的礼!
却不知这样更叫底下婆子丫头们胆颤,适才老太太跟您见礼,您可没拦着,怎林姑娘就不敢生受了?众人瞧黛玉的眼神都变了。
“老娘娘下了懿旨叫进宫祝祷,过后便想起林姑娘来。特教我来告诉老太君一声儿,到时候万万记得带着林姑娘去。”赵鳞拉起了黛玉,笑呵呵地跟贾母道。
贾母等人已是惊诧万分,听着这个赶紧笑着应下,“这是自然,我极疼这个外孙女,在心里只当是自己的亲孙女一般。便是老娘娘不说,也一定是要带着我这外孙女儿去的。”
赵鳞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不走,又亲切地跟黛玉笑道:“老娘娘说了,当日说要给林姑娘引见引见养在懿仁宫的公主的,却不巧。这回去了必定要让姑娘两人见一见。”
王夫人在后头恨得玉钏儿的手都要捏碎了,都这样说了,怕不是太后已经嘱意要让黛玉做公主的伴读了!
赵鳞又嘱咐了黛玉许多,无外乎是太后惦记着之类,说了半晌,才去了。
贾母等人送至二门口上,方复返。
黛玉略坐,便带着人从贾母处回来。
到了门口雪鸮忙亲自上前打起帘拢,小声笑道:“我听说了,姑娘今日可是长了好大的脸面!适才来的人瞧咱们,都小心翼翼的了,都上来巴结,我还嫌烦。”
她说着又笑,“这些日子您除了去给老太太请安,连门都不出。咱们倒还清静些,没得这些人来聒噪。”
黛玉让雪雁给自己去了外头的大衣裳,低着头系裙子上的玉佩,“这日子还清静?东府珍大哥哥折了腿,动弹不得。宝玉一直病着不见起色,二舅母那里闹得天翻地覆的,这会子又有宫里来人——我瞧着都替他们累得慌,你还觉清静。”
雪鸮抿嘴笑,“管他们闹成什么样儿,终究咱们这院子自成一体,一应各色物事又不走他们的账。您要做什么事也自有咱们的人应承,他们忙得顾不上咱们,还不清静呀?”
黛玉点了点头,“你若这么说,那是清净得很——成了,不必穿这些衣裳。今日外头天儿热得很。”
雪鸮点了点头,想了想却又抱着衣裳了,“夜里可别起了风,我给您挂着。”
黛玉一壁往内走,一壁笑,“夜里我又不出去,出去了路上总共几步,还怕什么风。”
雪鸮把衣裳递给小丫头抱着,自己上前扶住了黛玉,认真道:“可不是这么说的,常言道春捂秋冻。姑娘身子本就弱,再不注意着,春日可不好过去。”
黛玉神色有一瞬的黯淡,“我这身子是不能好了。往常无事还咳三咳,若有事,更不能了。”
雪鸮见她这样,自悔失言,忙打岔笑道:“瞧我这说的。好容易今日高兴,还叫姑娘神伤。可别说,姑娘自打来了这里,我瞧着倒比在家时好些。”
见黛玉脸上仍闷闷的,雪鸮赶紧说件好事儿,“嗳,说起这个,我昨儿听张妈妈说,咱们遣回去扬州送信的杨六算着日子也差不多该到了。到时候必有家信来的。”
黛玉果然笑了,点头道:“我说怎么一早起来就不见妈妈,原来是去寻杨六去了。”
“是呢,想必今日一晚间便回来。姑娘好好读读扬州来的信。”
黛玉起了些兴致,却又笑道:“杨六来了必带着一堆的东西,妈妈一时半会儿且不回来呢。”
“姑娘思虑周全。”雪鸮见她高兴起来了,自己也笑,”明日给老太君请安的时候,姑娘也可带上信,读给她老人家听一听。”
黛玉笑着点头,她正要回了内室,却忽听雪雁在外头嚷道:“嗳,姑娘那块玉佩哪儿去了,怎找不见!”
黛玉一怔,忙低头看,果见裙子上佩着的一块儿玉佩不见了。
“若别的还好,可这块却是咱们老太太传给您的,可万万不能丢了!”雪雁急得直叫。
黛玉想了想,“莫不是丢在路上了?”
雪鸮赶紧道:“我去寻去!”
她说着就要出去,黛玉忙在后头叫她,“我今日是绕路过来的,不是走的近道儿。”
黛玉如今所住的院子,乃是原先的贾母后院,另隔开的。两人往贾母处请安,一开始便不绕路从前头过去,只抄近道,顺着原先的抄手游廊过去。
这样,还能约上住在倒厦内的三春,众人一同去请安。
“只那样还要过宝二爷的屋子,咱们不如从前头绕过去呢。”雪鸮每每说起来都不大乐意,“每每咱们从那儿走,不是宝二爷出来痴缠,就是听他屋子里那些小丫头叽咕。”
故此黛玉每回都宁可绕一段路,从前门进去,也不愿总碰上宝玉,今日从那边回来也是如此。
雪鸮忙忙的答应了要过去,黛玉立在廊下也皱起了眉。
雪雁小声嘀咕,“可别让谁捡了去。”
紫鹃见黛玉面色不虞,忙劝慰,“不能,这样贵重东西,寻常人怎敢捡了拿去。”
黛玉脸上却不见喜色,别人不敢,可不是说荣府这些叫钱蒙了眼的人不敢。
雪鸮还没出远门,迎面就撞上了张妈妈,张妈妈一把拉住她,“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去?”
雪鸮把事情一说,张妈妈也皱了眉,却摇头道:“这个时候你还是不要过去了。”
黛玉在廊下也听见了,忙来问,“妈妈,怎么了?”
张妈妈一壁跟黛玉行礼,一壁皱眉道:“我才从前头过来,乱着呢。这里王夫人不知起了什么火儿,叫人把袭人从宝玉房里揪出来了,恼得要打她!”
黛玉等人听得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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