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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敬跪在地上的身子又往下压了压,沉闷的声音从钟泽元的脚下传来,“太子爷既然找到这里来,想必当年的事情您也已经知道了。没什么是瞒着您的。”
个老东西!钟泽元暗中皱了皱眉,显然贾敬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愿意和盘托出,他淡淡道:“孤知道的,和博安做下的,未必完全一样罢?”
这话便是在暗示贾敬别人的口供有可能把错处都推到他的身上了。
“当初博安出家,宁府爵位传到你的儿子身上却只降了一等,眼下是一等将军。立了大功的先荣国公贾代善之子袭爵也是降了几等的。”钟泽元微微一笑,“博安要同孤说,这是皇祖父慈悲么?”
贾敬耐不住动了动,嘴里满是干涩,他忍不住要苦笑,自己当初当机立断放弃了大好的前程,放弃筹谋断尾求生就是为了在震怒的太上皇动手之前保住宁府满门的性命。但这样,几乎也便明示了自己的确跟敬宪皇帝有染,便把自己拖上了船。
原本以为敬宪皇帝永远也不可能翻身,只能是一个不尴不尬的先太子了,那自己的牺牲便是有意义的,退出朝堂核心,不惹新皇的眼,至少能保住宁府一代荣华。
或者……贾敬想起了当日曾经见过的那个瘦弱的孩子,抱去了秦家的秦钟,还能有翻身的一日。
但他万万没料到,竟有一日、有一日,是敬宪皇帝之后当了储君,做了太子!贾敬眼中闪过一丝灰败,那自己的筹谋又有什么意义?
秦家的孩子已经没了用处,只给自己家空留下一个滔天的祸柄!
钟泽元看着贾敬久久无语,也有耐心,并不催促他,只示意赵平把净悟的供状拿来,放到贾敬的面前,“这是净悟的供状——哦,或者换个名字你该更清楚,当日父皇身边的一个小小女官,钱丽。”
贾敬显然一愣。
钟泽元便又笑了,“这个名儿,博安不会跟孤装傻了罢?当日拿供上歌姬的几家都有谁?又是谁从宫外联络宫内的?歌姬生产当日是谁陪在身边?生了孩子又是谁抱走的?”
他慢悠悠连问一串,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贾敬怔住了,好半晌终于吐出了一句低哑的话,“殿下原来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
没错,当年为了巴结太子,贾、王、史、薛这四个姻亲交错的大家子,曾在京城外建了一个专用来寻欢作乐的庄子,里头有幸怀孕的歌姬,正是贾敬一手寻来。
而担当了联络宫内宫外,一手操办歌姬之后事情的人,正是钱丽。如今法名净悟的姑子。
“事久踪迹难寻,孤查得再清楚也不过是净悟的一面之词。”钟泽元抛了一个诱惑给贾敬,暗示是他能指摘净悟的机会了。
贾敬心中叹了口气,望向钟泽元年轻的面庞的视线里满是复杂,半晌才苦笑道:“净悟当日便是一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她的话的确不能全信。”
他接受了钟泽元的暗示,只是心里还放不下那早年的架子罢了,总是有不甘心的。
自小在大家族里长大,从牙牙学语时老宁公便掰着嘴教导他,日后这一族都是他的责任。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耳濡目染,家族,贾敬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要重。
钟泽元一进门便提到贾珍,这是拿住了他的七寸。
贾敬耷拉下松弛的眼皮,沉沉地叹了口气,“这事是我思虑不周——但殿下!”他抬起头来,恳切地望着钟泽元,哀求道:“您看在我效忠英宗皇帝忠心几十年未变,甚至不惜冒着诛九族的危险救出了孝懿纯皇后拼死也要留存的血脉的份儿上,绕过宁府的家人罢!”
他伸出瘦弱的胳膊来撑在额头前方,抖着手重重把头磕了下去,“毕竟秦钟是您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此言一出,满屋寂静!
周围原本虎视眈眈站在一侧盯着贾敬的心腹亲卫们,几乎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贾敬说了什么?秦钟是孝懿纯皇后的血脉?主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
“大胆!”赵平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他震惊之下喊破了音儿,怒气冲冲上来便按住了贾敬的肩膀,怒喝道,“爷,老贼胡言,待奴婢教训教训他!”
满屋子的人都下意识地去看端坐在首位上的人,却见太子八风不动,一脸平静地坐在原位,甚至还微微笑了,完全没有被贾敬震惊到的样子。
众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暗暗慨叹不愧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太子爷,听到这样的消息,竟还能面不改色。
殊不知钟泽元是早就知道了,他甚至笑出了声儿来,指着底下的供状慢悠悠地笑道:“钱丽的供状博安还没有看过罢?”
贾敬在被赵平按住了肩膀的时候心里都是镇定的,但不知为何见到钟泽元完全不是他预料的震惊之后,心里禁不住打了个突。
他强自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不去看供状,老泪纵横地抬起头来,苦口劝道:“殿下,净悟是个无常小人,她必定是在供词中添油加醋把自己全抛出事外,话不可信,不可信啊!”
钟泽元含笑道:“净悟是不可信,但净和呢?她本是我母亲身边的掌事宫女,跟母亲自小长大,发过毒誓不会背叛。她的话可不可信?”
贾敬一怔,但流着泪还是点了头,哽声道:“净和师太为人忠厚,是可信的。”
钟泽元点了头,“既然这样,这里头也有她的补充,博安还是看看再说罢。”
贾敬取出盒子里的一叠供状来,抻平了,却是愈看手愈抖,愈看眼愈大,到了最后,几乎撑不住要瘫倒在地,目眦尽裂,嘶吼道:“这、这不可能!”
他悲鸣一声,“英宗爷!老臣,老臣对不住您呐!”
贾敬像是疯魔了一样,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扎煞着双手满脸张惶四处搜寻。
众人正自不解,忽见这老头竟突然大喝一声,厉声叫着便一头撞向了门侧漆黑的柱子!
赵平悚然一惊,几乎不等钟泽元吩咐便飞身扑了上去,险险拉了一把,却也是赶之不及,贾敬的脑门儿已触到了门柱,砰地一声,鲜血直流,直直地往后躺下了!
赵平赶忙拿胳膊撑住贾敬的后背,看着都翻了白眼儿了,也吓了一跳,赶紧把人放平了,伸手在鼻下一摸,方长出了口气,忙扭头回道:“殿下,还活着!”
钟泽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挥手道:“抬到后头——智诚老和尚来了没有?叫他进来看看。”
赵平忙叫人把昏迷的贾敬抬到后室的床上躺着,又为难道:“智诚大师不肯进道观。”
钟泽元是一开始没想到贾敬竟然触柱,这时候没好气地摆手道:“那就叫人抬他进来!老和尚整天吹自己医术超群,这不就有机会让他显摆显摆了。”
赵平不敢再说,苦着脸出门去求智诚大师了,他可不敢真把老师父抬进来。
好在智诚一听是贾敬触柱了,呵呵笑了一声,自己捋着胡须进来了。
钟泽元在内室还没见着人就听见了老和尚笑呵呵的声音了,“贾博安在哪儿呢?让老和尚我看看。”
等进了内室,智诚先上来探头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的贾敬,摇着头一边叹息,一边摸脉,“这么多年没见,当初风流盖世的贾爵爷可成了糟老头子了。”
钟泽元似笑非笑,“你不也成了老和尚了?的确你跟这个贾博安关系不一般啊,听见他晕了,连道观也肯进——看来当年父皇的左膀右臂不是吹的。”
智诚名头响遍大安,十几年前,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医术冠绝天下得道高僧。更何况还是当时的太子钟栩璋出家的替身。但实际上却没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
跟想象中的仙风道骨不同,智诚实打实的是个胖和尚,胖得走路肚子都一颤一颤的,红光满面,笑起来跟大殿上摆着的弥勒佛也没什么两样——只除了多了三绺儿滑稽的山羊胡。
眼下,这老和尚正四处支使人和药拿水,作怪地扮了个鬼脸儿,“左膀右臂?老对头还差不多!他看不上我没规没矩,我看不上他故作风流。”
“不过么——”智诚眼珠儿转了转,嘴里啧啧连声,“现在看起来,还是我过的好点儿。这个风流公子,现在连我这个老头子都不如了。”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满意地点了点头,“贾博安过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钟泽元瞅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十几年你困在南山寺寸步不能出,就好过了?”
大和尚摸着肚皮笑得眯起了眼,一挥手,“这算什么!我能看着小泽元儿长这么大,还对小姑娘动了心思,就值啦!”
说着,这个大师满脸八卦地凑了上去,“小泽元儿,你不跟老衲说说那姑娘什么样儿?我好替你把把关啊!”
钟泽元登时大怒,扬手就给了他秃脑门儿一下子,“你又听人墙角!还有,不许那样叫我名字!”
智诚猝不及防让他打了个正着,当时就吱哇乱叫起来,作势要打回去。钟泽元敏捷地一躲,智诚往前扑了个空,前仰后合眼看着胖乎乎的身子就要倒下了,谁知他东倒西歪就是不趴下,半晌站稳了气哼哼地指着钟泽元道:“不尊老!”
钟泽元也哼了一声,“尊什么老。你比我大了有二十岁没有?”
智诚笑眯眯地点头,“二十岁还是有的。三十岁也有了。”
钟泽元才要反驳,就见智诚把手指头往嘴前一放,眼角瞥了瞥床上。钟泽元会意点头。
智诚也笑着点了点头,故意大声道:“我可走了,这道观待不住!”
钟泽元本想叫他快滚的,犹豫了一瞬,却还是送他出去了。
到了门口,智诚脸上的神色淡了下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那里有暖房。曼陀罗开得最早了,花期不过这半月间的事情。有空儿过去看看罢。”
钟泽元顿了一下,半晌点头道:“我知道了。”
智诚也就正经了这么一会儿,很快就笑着吐了吐舌头,“带着你心上人,那个玉儿姑娘到我那里去,不然可不给开门!”
钟泽元又恼了,飞起一脚踹在大和尚的屁股上,气道:“你从秦理那老货那里听了多少壁角!”
智诚哈哈大笑,托着肚子一溜烟儿地跑了出去。
气得钟泽元在原地指着他的背影点了好几下。
赵平在背后看得傻了眼,暗自嘀咕还从没见过一向冷静持重的太子爷被惹得炸了毛的模样,这个智诚大师看来是真跟太子爷亲近。
看着钟泽元冷静下来了,他忙小心禀道:“爷,贾敬已经醒了。”
钟泽元脸上神色一淡,又恢复了平常那副冷漠的样子,点头道:“那就过去。”
赵平吐了口气,暗自点头,这才是太子爷嘛!
他忙跟着进去,又示意智诚大师来了之后离远了的亲卫们过来,内外的门前都守好了,可别再让贾敬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钟泽元进内时,已经有内侍给他额头上包了药,贾敬正顶着一圈比脑袋还大的白布怏怏地靠在圆枕上。
钟泽元嘴角一抽,默默怀疑,智诚该不是故意的罢?给贾敬头上这包的顶他两个脑袋大了,这人又瘦小,看着滑稽得很!
贾敬还在闭着眼流泪,走近了不难听见是在自语,对不住英宗,对不住父亲等话。
钟泽元咳了一声,“博安醒了?”
贾敬如梦初醒,这才张惶地睁开了眼,还未开口已是满脸的泪水淌下,“殿下、殿下!是老臣对不住您,对不住英宗皇帝,没保住孝懿纯皇后嫡支的血脉啊!”
钟泽元叹了口气,劝慰道:“这也怪不得你,毕竟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
贾敬似乎精神一震,迟疑着缓缓看向钟泽元,“您真的不怪老臣?”
钟泽元点了点头,“净悟的供状里说得很清楚,当年母后难产,净和抱出那个小皇子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气息。是她怕别人责怪,这才趁着母后崩逝,你们一团忙乱的时候,借机把怀孕的歌姬之子和孤的皇弟偷天换柱。这么多年来,你们也是被蒙骗的。”
他想了想,又道:“人力有所不能及,孤不怪你。”
贾敬老泪横流,在床上倾下身来连连躬身叩首,“太子爷慈心!”
钟泽元等他宣泄出来了,忽然缓缓笑道:“但有一点,正在你们宁府里遭受毒手的秦氏,是不是该跟孤解释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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