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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得了话帮衬着宁府办事,便格外雷厉风行。自打城外传了贾敬的噩耗算起,如今不过五六个时辰宁府正门口的门匾楹联便挂上了白幡,下人们在吩咐下已撤了各色的彩灯,换上白纱蒙的灯笼。
“且如今你们主子都不在家,我一个人可照管不过来这里一大摊子事,只好先捡要紧的做了。你们这些大爷们,一个个别来添乱就是好的——平儿,往各处传我的话去,都在自己差事上待着等分派,不许四处胡窜乱蹦,叫人看了以为咱们家没规矩!”
只得了这话,宁府上下思及这个脸酸心硬的主儿,都不敢四处乱窜,便老老实实在各处该当的地方。
值夜的家下人腰间也都缠了白布,拖着慢吞吞的步子各处巡逻,不时不紧不慢地喊上两嗓子,竟成了这寂静的夜里唯一的动静。
但很快,突如其来的一声悲鸣便划破了长空,“奶奶!奶奶!”
这一嗓子不可谓不凄厉,直把大半个宁府的人都从睡梦中惊醒,本就半睡不睡生怕出了什么差错的凤姐更是硬生生打了个激灵,满头冷汗地从床上翻身下来,厉声喝问道:“这是怎么了!”
平儿披着衣裳从外间儿的床上过来,忙着上来伺候凤姐穿鞋,低着头道:“我听着怎么好似是小蓉大奶奶那边儿的动静?”
她抬着头惊疑不定地望向凤姐,试探着道:“奶奶?不、不会是……”
凤姐心头猛地跳了几下,坏了!好巧不巧今儿只有自己在家,若秦氏那里真出了什么事儿,却怎么交代!
她赶紧推开平儿自己提上鞋,“快叫人去问!我这就过去!”
因是晚间,平儿忙叫几个腿脚快的小丫头过去问一问究竟。
小丫头飞也似地跑了。
偏凤姐是在靠近前头的院子住的,秦氏的天香楼又是在宁府的最后头,又隔着一个四曲八弯的会芳园临水回廊。小丫头紧着跑也跑了一刻钟的功夫,累得扶着墙了,才到了天香楼。
迎面便看见一个丫头张惶地从正房中出来,她赶紧上去想问个究竟,却见那人转身顺着走廊便扑到一个人跟前,放声痛哭起来。
待接着四处起来的人灯笼看清了,却见着是才起了来的林姑娘。
林姑娘正斥责那丫头呢,“宝珠,你一味只知道哭是有什么用!我看着你们奶奶喘息得不成,还不叫人去请大夫!”
宝珠放声儿哭道:“这个时候,家里主子都出城去了,可怎么去请大夫?”
忙有几个秦氏院子里的婆子脸色苍白地冲了进去,不多时便急急忙忙地出来,大呼小叫地咋呼,“不好了!不好了!大奶奶有出气儿没进气儿,满头的冷汗,人都昏过去了,已是叫不醒了!”
林姑娘皱着眉,似是看宝珠实在哭得不行,便叫自己身边的丫头,“雪鸮,你去回凤姐姐去。叫她赶紧请大夫来看!”
凤姐处来的小丫头这才瞅着空儿跑了过来,急声道:“姑娘,奶奶叫我来问问情况呢。”
黛玉好似这才看见她似的,点了点头,“你去叫你们奶奶请个大夫来,这里头……”黛玉看了看四周,叹息一声,招手叫她往前进一步,压着嗓门儿低声道:“不大好了,你们奶奶心里有个数儿。快着叫人来罢!”
小丫头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便又急急忙忙地往回跑。
黛玉冷眼看着院子里乱作一团,悄悄舒了口气,又叫过看着惊慌失措的媳妇们来,低声道:“还不快叫几个人去收拾了你们的酒菜?”
那媳妇闻声忙看黛玉,黛玉小声道:“今儿晚上出了这样好大的事,若查起来说你们吃酒,必定都说是吃酒误事,那赏一顿板子还是好的,你打量府上都这么看重蓉儿媳妇,珍大哥哥恼怒起来,跟老太太那里一说,不是要撵你们出去!”
“可是这话!”那媳妇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便醒悟过来,连连拍着大腿,嗐声道,“这可是飞来的祸事!”
黛玉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所以我叫你们收拾了去,务必别漏风声——那酒菜也是外头买来的罢?”
媳妇点头不迭,“正是,没叫这里厨房上的人知道。”
黛玉点头,“那便好了,快着嘱咐她们都闭紧了嘴罢。”
媳妇千恩万谢地行礼,转了身却又犹豫着试探道:“姑娘,老太太那里?”
黛玉垂下眼,“自有我替你们瞒下了。”
那媳妇喜之不迭,忙着跪下给黛玉磕了几个头,“姑娘这可是救我们的命呢!”
黛玉挥手,她们方才去了。
雪鸮从里头出来,故意高声急促道:“姑娘,您快来看看,这里不大好了!”
黛玉面上染上焦急之色,忙叫人们守着外头,“凤姐姐来了可告诉我一声儿!”自己这才转身进内。
里头却只有宝珠、雪雁、雪鸮三人,雪雁和雪鸮不知做了什么,忙得满头的大汗,正靠着墙不住地捶打自己的肩膀,黛玉进内,两人不漏声色地微微点了头。
黛玉悄悄松了口气。
秦氏似乎已经沉沉昏睡在床上,身上仅着白色的中衣,不时滑落的豆大汗珠把衣裳浸得透透的。
宝珠肿着眼泡儿跪在秦氏床前,见黛玉来了,脸上张惶之色不减,焦急地问道:“姑娘,奶奶这个模样儿,这、这可是无事罢?”
黛玉往床上巴望了一眼,实则心里也有些不大安顿,但既然当初钟泽元跟她保证过,她还是选择相信太子,便劝慰道:“无事。倒是你——等会子我少不得要避嫌出去,你可记好了都该说什么的?”
宝珠连连点头,“奴婢记下了——等着琏二奶奶来了便……”
她才说半截儿,便见外头灯火通明,另有一人厉声喝道:“这会子还不把灯点起来呢,黑灯瞎火的是叫谁看!”
宝珠忙闭口不言,只垂头在床前呜呜悲泣。
黛玉舒了口气,脸上挂上悲伤之色来,疾步走出去迎了凤姐进内,“凤姐姐,你过来瞧瞧罢。”
凤姐从外头通明的地方进来,更觉屋内昏沉,连着黛玉的脸也看不真切,只觉她面色惨白,嘴唇都失了血色,不由惊了一下,忙凑近了在秦氏跟前看了一眼,更觉惊慌了。
“这是怎么了?”凤姐拉着黛玉往边儿上走了走,央告道,“好妹子,你跟我说说,好让我心里有个底儿。问起来,我也好回话的。”
黛玉似是惊魂未定,只勉强动了动手指,颤声道:“晚间瞧着也没什么,只她睡得早。我又是在厢房睡得,还有老太太派来的几个媳妇催促,便也睡下了。谁知半夜听见里头动静起来,忙忙地冲过来一瞧,却已经是这个样儿了。”
凤姐脸上一僵,深吸了口气,是了,黛玉身边有贾母派来的人小心看护,必不肯叫她跟病人多接触,黛玉只怕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又见黛玉脸色难堪,心道今日这一出一出的,怕是吓着小姑娘了。这可是老太太的宝贝,回去了吓得病一场自己也要落埋怨。
凤姐忙抚慰了黛玉几句,又叫她去厢房坐着,“这里有我呢。你小孩儿家的,免得身子骨弱再叫冲撞了。”
跟着黛玉来的媳妇巴不得这一声儿,她们也怕回去了林姑娘生病贾母生气,忙也劝黛玉去厢房坐一坐。
这话正中黛玉下怀,她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宝珠,缓缓点了点头,临走时拉着凤姐小声道:“凤姐姐,我看这里的婆子丫头都很不尽心。昨儿唯有那一个宝珠便还好些,也是她在里间儿陪着的。若有什么话,凤姐姐可去问她。”
凤姐心中一喜,忙点头答应了,又紧着叫人来把黛玉送去厢房歇着。自己却到宝珠跟前,细细盘问究竟。
宝珠正在秦氏床前哭哭啼啼的,见着凤姐来问,说话也抽抽搭搭,颠三倒四,凤姐念她受了惊吓,往日又忠心,便也不说什么。
“夜里睡下时奶奶倒还好,林姑娘睡前也打发人来问了一声,那时并没什么差错。直到半夜时分,往日奶奶这个时候准出一身热汗,我便起来给奶奶换换身上的被子。谁知今儿我去了,却不是那个样子,奶奶她直往嘴里捯气儿,声音闷得吓人。我吓得不行,赶紧想叫醒了奶奶,可竟、竟叫不醒了!”
“我慌得不行了,忙跑出来叫人。这里的老人也都进去,说、说奶奶不行了!”宝珠说着说着便又哭起来,拉着凤姐的裙摆,抽噎着问道,“琏二奶奶,我们、我们奶奶到底是如何了……”
凤姐听着话音儿暗道不好,再听见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不行了,便更笃定了几分,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叫人来看着,又道:“大夫来了没有?”
外间儿一个婆子满头大汗地跑进来,一叠连声地叫道:“来了!来了!”
早先便有跟熙凤来的人搬了屏风挂了帐子的,听见这一声,忙请熙凤到屏风后暂避。
凤姐隔着屏风影影绰绰看着来人不像是平素的大夫,忙低声问方才的婆子,“这是哪儿的大夫,我怎么从没见过?”
婆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赔笑道:“王太医家在城外,这个时分如何出得了城。是这里的人请的另一个世交家的大夫,也是有名儿的。”
凤姐听见是这里的人请的,便放了一半子的心,又听见是世交,另一半子的心也放下了。这样说倘大夫出什么事儿,也怪不到她身上。
大夫隔着层层的帐幔,低声向边上的婆子道:“请叫奶奶递手出来。”
婆子苦笑一声,“人都昏死过去了,可怎么递手?还是我来。”她说着,小心从帘子里摸索了一下,几下子摸到秦氏的手心里先是一惊,怎么这般的冰凉!婆子不由看了看这四下里挂的帐幔、帘子,那边房内这样天气还烧起来的碳炉子,干咽了口口水,硬着头皮在手上蒙了一块儿帕子,抖着声音道:“先生,您给看看罢。”
那大夫还垂着头不敢看呢,听见这一声忙道一句得罪,这才把手搭上去。只这一下便知道不行了,手都僵了,如何还有脉搏气息!
他几乎下意识便要松手叫家里人预备后事,话到嘴边儿才想起这不是寻常人家,该做的面子还是要做一做的,少不得细细再做出个摸脉的样子来,足有半盏茶的功夫才长叹一口气,沉痛道:“这——唉,家里预备下后事罢。”
婆子心底纵是早有预料,听见这个也忍不住大叫了一声。
倒是凤姐,在里头听见纵是惊得心头一跳,也忍下了惊叫,反倒呵斥婆子道:“慌手慌脚的做什么!你们奶奶病了这些时日了,这是老天不忍她再在世间受罪过。”
又道:“请先生去罢。”
大夫满头的汗,心里暗暗叫苦,没想到好容易来一回大单子便是这样的差事,又生怕听见了什么阴私再砸了招牌。闻声如释重负,忙弓着身子起来,一溜烟儿地退了出去。
立时有婆子丫头上来撤了屏风,凤姐从里头再出来,眼中已含着满满当当的泪珠子,至秦氏床前,恰恰好似断线珍珠滚滚而落。
早有人端了一张椅子过来,凤姐坐了,拿帕子按着眼角,放声大哭,这其间思及往日里自己与秦氏的情分,更带了几分真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屋内众人听见这一声,都忙接声痛哭起来。在屋子外头的下人听见便也知是不好,俱痛哭连声,一时间整个天香楼内悲声大作,好不凄惨。
宝珠跪在秦氏床前,似还不能接受秦氏已去的事实,手指都抠在床上,只不叫人来碰。
一时黛玉那里听见了,忙也叫人来问,凤姐这才止住了,又接了茶来漱口,便叫人去回黛玉,“蓉儿媳妇去了,但请林姑娘不必过来。我知道你们平日里好,可到底这里才去了的人,不干净,你们孩子眼里净,别看见了什么,万万不许过来。”
黛玉那里不多时便传了话过来,道知道了,又请凤姐别悲伤太过,伤了身子。
凤姐答应下来,又叫人去知会各处亲戚。
贾珍眼下乃是族长,贾蓉是宁府承重孙,秦氏是正儿八经的族长长媳,这样的事惯例是要知会府里的。
幸而因贾敬新丧,府里各色预备丧事的东西倒是齐全的,再有秦氏的身后事,凤姐早已听尤氏说起过,为了冲一冲也都是早早备下的,这会子便叫人起了出来在正堂内预备下。
一连串的话吩咐下去,宁府上上下下都行动起来,凤姐方松了口气,回头却又看见黛玉处的媳妇还站在那里,不由奇道:“老太太叫你跟这林姑娘,你不过去伺候,却在这里做什么!”
那媳妇赔笑一声,忙上前低声道:“我是有话回奶奶。”
“方才回去了,林姑娘就咳了一阵子,许是晚间受了风寒,又半夜里起来折腾了这么大会子。我过来时听着也不大好,脸上都红了,还只撑着说没事儿呢。林姑娘不叫我跟您说,我想着这不能,林姑娘身娇肉贵的,这万一出了什么事儿,老太太那里岂不心疼!”
凤姐听得手上的茶都忘了喝了,直拍脑门儿,“可是忘了她身子不济了!”
这小半宿熬下来,自己这样惯了理家忙活的人还累得受不住呢,更何况是一开始便在秦氏房中受了惊吓,又年纪小身子娇弱的黛玉!
凤姐也知道这是这些媳妇们见状不好,生怕贾母那里发火吃挂落,才过来说这一声,但到底是提了个醒儿,她忙起身道:“我跟你过去,务要劝着林姑娘回去才好。”
两人出了门便听见西厢房内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又有黛玉身边的大丫嬛焦急地不住进出拿水,凤姐暗道一声侥幸,刚才忙着分派差事,人多声音大,竟是没听见黛玉这里动静这么大了,幸而还不算晚。
她忙自己进去,见着里头黛玉正拿着帕子,身子伏在案上,咳个不住,脸上已是蒙了红晕,眼里都雾蒙蒙的,显然是咳了有一阵子了。
凤姐赶紧上前,“林姑娘!你这样了,还瞒着我呢!”
黛玉喘了两声,她半抬起头来,似是才看见凤姐,勉强笑道:“凤姐姐怎么过来了?”她扭头看见那媳妇,便竖起眉毛斥道:“你去告诉凤姐姐了?不是叫你别扰她。”
又跟凤姐道:“我这是老毛病了,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凤姐哪里肯依!若真黛玉再病了,那才是人仰马翻呢!
“病上来了哪里有忍一忍就好了的!还是听我的话,早早儿回去了歇下才好。”熙凤一壁说着,一壁就叫人,“快些送林姑娘回去——正好这时候两府的角门也开了,你们顺着夹道,快回去才是正经。”
黛玉争执了两句,只作争不过凤姐,便只好答应下来——实则她这也不全是装的,今日的确是劳心费神累得很了,身子不争气,便犯了老毛病。
雪鸮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住地暗自生气,这是什么事儿,难不成为了帮旁人,倒搭上自己姑娘的身子!纵使知道黛玉推辞是早定好了的,还是要趁早回去,她也忍不住焦急地上来劝了两句。
反倒更真了,凤姐丝毫未察觉黛玉竟是半真半假地在做戏,只一味忙着叫人送黛玉回去。
黛玉咳嗽又上来,雪鸮便忍不住了,忙上前跟凤姐道:“多谢二奶奶,我们也早收拾了东西,就等着姑娘这一句话呢!”
凤姐忙道:“那更好,我叫了轿子在外头等着,你们跟着回去更妥当了!”
雪鸮匆匆笑了笑,忙着送黛玉上了轿子,又指挥人把行李都带上,“那个箱子仔细着抬,里头禁不得磕碰!”
她说着便脚下不停,紧跟着黛玉去了。
婆子们答应一声,几个人过来把箱子包袱抬上肩膀,雪雁便落后跟着看东西。
这一路倒是顺畅,很快便到了黛玉的院子。婆子们把东西放下,雪雁客气拿了些铜钱赏她们,婆子们千恩万谢地走了。
里头黛玉挥退了其他人,急促促地喘道:“快把箱子打开,别闷坏了人!”说着,又忍不住低低地咳了几声。
雪鸮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只是抱怨,“姑娘您不顾着自己的身子,就一味想着帮人么!”
黛玉咳了几声,低声道:“你不懂!快把人挪出来,抬到我床上去。”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自己耳边隐含着怒气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的不错,玉儿,你到底也要顾着自己!”
黛玉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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