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表面上还像之前那般客气地对待凉鸢,可实际上已有差别。众尼在与她说话时总是避重就轻,若非实在要与之碰面接触,大家都对她避之不及,就连最通情达理的师太也显得有些隔阂,近日来时常念叨他六根不净,与佛门无缘,倘若再不能了却红尘之事,怕是连菩萨都救不了她了。
一切矛头直指向自己,凉鸢对此并非没有感觉,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出声辩驳,只因为她确实认为自己与月娥之死脱不了干系,内心的罪恶感极其深刻。自事情传进她耳里的那日起,她便一直在禅房里诵念佛经,顶礼膜拜,以试图洗清的自己的罪孽,就连先前做下的要替凌初锦医治脸伤的决定也都被她掷到了脑后。如今的她茕茕孑立,无人关问,随着肚中孩子一日日长大,心思也变得越来越重,实在是身心俱疲。
终是熬过了大半个月。然而,一日,凉鸢接到一道圣旨,是端木泓传她回宫觐见的。
她接过圣旨后便一直惴惴不安,揣测着皇帝叫她回宫究竟是为了何事。难不成是要处死她?那也不需要特地召她回宫啊,直接“就地正法”不就好了么?
终于,来到皇宫后,一切真相大白,当下发生的情景与凉鸢思索的截然不同。
由宫伶引见来到大殿之中,她见到端木泓坐在庙堂之上,其侧是皇后,两人正笑若桃李,目光和善地盯在她的脸上。
“夏凉鸢听旨。”宦官高呼道。
凉鸢闻声叩首:“民女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日起恢复夏凉鸢的公主身份,并将云衾殿的潇雅宫赏赐于她,钦此。”
“谢皇上。”这到底是什么回事?凉鸢听得云里雾里,只是碍于场合问题没有开口询问罢了。
紧接着是册封大典,然后是入主潇雅宫,晚上又是笙歌舞乐,百官齐宴。这些都是为她的到来而准备,一切就如顺水推舟,进展得极其顺利稳妥。
一时间,凉鸢恍若从地宫到了天界,从撩到寂寞变成了一个受众星捧月之尊的人。这样的变化来得突然,让她极度的不安。
深夜,她回到潇雅宫中,看着周遭既熟悉又陌生的环境,她的脑里忽地一片空白,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只是一日没见到呆木头,她总觉得心里怪怪的,是不是因为自己让他想起了已逝的月娥了呢?这样的繁华热闹的场景,对于一个刚失去妻子的男人来说莫过是十分沉重的打击。
想到这里,她便决定起身,走去云衾殿看看那许久未见的木头王爷。
她走了一路想了一路,思忖着要怎么与他开口才能使得两人之间的气氛不至于那么尴尬。一是因为他对自己有特殊的情感,二来是因为她是传言中害得月娥突然辞世的主谋,再者便是她在心底有求于他,所以不由地在他的面前就会摆低姿态,心生怯弱。
潇雅宫与云衾殿有一条幽静的花园小道相连接,凡在平日那些非正式的场合时间里便都可以抄这条路小道在两座宫殿之间来回。这时,凉鸢已经来到云衾殿的殿后,恰巧端木云衾的书房正亮着,从窗幕上还能看到由烛光映出的他的孜孜不倦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来到了他的窗前,方想伸手轻敲窗沿,不料窗幕上忽又现出一道人影。她随即吓得瑟缩向后,躲到暗处,背抵着墙面,双手紧紧攥着衣袖,焐出了一掌薄汗。
她听见屋里的人开了口:“王爷,你当真不去见她么?”
这声音是那样熟悉,是肖清。
“不去了,我怕我见了她会忍不住说出实话。”
呆木头怎么了?为何他说话时的口吻听来竟是如此疲倦。
“月娥郡主之死已成事实,既然不能改变,为何不借此做一些对大家都有利的事呢?如今皇上已经深信那日是因有月娥在场,法师才会才误判了凉鸢的命数,再加上前几日我们请来了高僧配合做了场戏,皇上更是相信只有凉鸢才能救整个大戌国了。”
“可是肖清,如果她知道了凌初锦并没有死,而且那日放火的元凶竟是我最信任的手下时她会怎么想?更何况,她的夫君与我皇兄之间还有一场深仇大恨,此刻胡族那头已经蠢蠢欲动,蓄势待发……”端木云衾突然语塞了,淡淡地叹了口气,“我还是别去见她得好。我只要她能一直安安心心地活下去。”
“王爷,属下觉得我们不该把事情瞒着凉鸢,她有权知道自己在这场赌局中占得角色有多重。日后大戌国若真要与胡族开战,她将会是皇上最大的胜筹。”
“我不想让她难过,她知道之后一定会受不了的。”端木云衾悻然答道。在面对繁杂的恩恩怨怨时,他实在觉得有些无力。
屋里沉默了半晌,很静很静,但对凉鸢来说却是无比的喧嚣烦乱。
什么?呆木头和肖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如果她没有分析错的话,他们的意思是这次她之所以会被请回宫来是因为有可怜月娥郡主替自己当了罪人,改她代之成了大家眼中的“祸事精”,而她夏凉鸢却反倒成了救国救民的“救世主”……原来这一切都是呆木头精心所策,为了她能回到宫中,为了她能安心生活。
只是,她不太明白的是方才他们说初锦哥哥与皇帝陛下有一场血海深仇,像初锦哥哥这样闲然看淡一切的人又怎么会与人结仇?更何况仇家是当今的皇上?难不成这里面真有什么蹊跷是她所不知道的嘛?看来是的,所以前些日子才会听到庵里的尼姑们说“战鬼”带着骑兵突袭禁军。天呐,初锦哥哥到底有什么秘密是她所不知道的?看来整件事情要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好多好多。
罢了,她需要时间和空间好好想想,今天就不与呆木头会面了。
思及此,凉鸢又悄悄地沿着来时的路回到了潇雅宫中,稍稍洗洗弄弄后便去榻上休息了。
由于今天白天奔放了一整天,她很快便睡着了。夜里,她不断做着各式各样的噩梦,一个接一个,混乱又没有逻辑。她的梦境之中到处都是死人和鲜血,扭曲的房屋,瘫倒的树木,红着眼露着尖牙的嗜血鬼魔……她逆着人群的方向拼命跑着,却是每走一步便要退后三步,被迎面而来之人撞得骨架全散,步履维艰。
突然,她看到一个男人蒙着面纱朝她疾驰而来,手中握着沾满血迹的长剑。那人越跑越快,眼角的诡笑越来越深。终于,她躲闪不及,被他困在了流动的人群之间。
“夏凉鸢,你害死了月娥,我要杀了你。”那人抬高血剑,刺进了她的喉咙。
“不,不要杀我!”凉鸢惊而睁大双眼,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用一双失去焦距的瞳孔惊恐打量着四下哀重的夜色,担心着梦中的那道魔影是否已经跳出梦境走进了现实。
她急急喘着气,冷汗颗颗从额际滚落下来。
半晌后,屋里依旧一派寂静,唯有屋外的风声在呜鸣低泣。
凉鸢伸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心脏还在急剧震动着,像是脱缰地野马乱得没有方寸。
还好,这一切只是梦,是梦而已……
阿弥陀佛,佛祖说过,梦与现实相悖,梦到被人杀害,那现实中一定是有人一直在默默守护自己。
“不要怕,宝宝,不要怕……”她的手轻轻覆上小腹,一遍遍顺抚着。她得逼自己赶快平静下来,不然宝宝在肚子里会觉得害怕。
然而,她无意识地低头,竟然发现自己的领口暗暗的,再伸手一摸,还有些湿粘。
这是什么东西?水么?她什么时候沾上这东西了?
凉鸢纳闷着,将手指凑到鼻前闻了闻,不料下一刻就惊呆了——是血!
后知后觉的,她感到了脖子上一阵刺痛,细细一察,这些血渍果然是从脖子上落下来而染在领口上的,幸好这一刀只是伤到了皮肉,还不致命。
那……刚才那个梦……
她已经骇得不敢继续往下想。
有人要杀她,真的有人要杀她!“来人呐!”凉鸢一边惊呼一边卷起棉被朝着床角蜷缩。
“公主,您怎么了?”闻声两位宫女立即点着烛火从屋外走了进来,来到她的床边关切问道。
“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你们是不是看到有人来过!?”她面色惨白,神色涣散,全身都在发抖。
“没有人啊,奴婢们一直守在外头,公主是不是做恶梦了?”
“是么?大概吧……”凉鸢决定瞒住自己受伤之事,她可不想第一日进宫就传出什么不好的事来,免得别人说闲话,白费了呆木头的一番苦心。
“那公主快些歇息吧,奴婢们就在外头,有什么事您叫一声便是。”
“等等,你们把屋里的人都给我点起来。”见宫女们要离开,她赶紧出声制止,“我怕黑,求求你们了。”把整间屋子都点亮了,那个人就不敢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