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小舟来往的河道,二人走到了一座大宅前。漆红色的大门因为常年被阳光暴晒,颜色有些变浅,显得老旧,密密麻麻镶着的铜钉和兽面锡环都有些磨损掉色,但依旧衬得宅院气势恢宏。门匾却是新的,上书“沈府”二字,笔力遒劲,像极了沈青煌的笔迹。
“进去吧”沈青煌握紧了语渊的手,走了进去。
很快,就有一名中年老者迎了上来,他穿着粗布青衣,留着八字胡,十分干练的样子,“公子,来了。”他垂着头,瞥见语渊的瞬间神色变得惊讶却又带着一些激动。
“她是……”
“老万,下去吧……”他的脸色一冷,喝止了老万继续说下去,拉着语渊走进大厅。
大厅的陈设也是精致华贵,只是所有的物品都明显是新置办的,与老旧的梁柱和墙壁形成鲜明的对比。
穿过遍植花草的后院,沈青煌走进一间女子的闺房,让语渊坐在梳妆台前,桌角磨得圆润光滑的乌木妆台上,摆放着精细的妆奁,打磨细致的铜镜,虽然看起来有些陈旧,却被擦拭的十分干净。
语渊一路上有无数个问题想问,而是看到沈青煌冰冷的似笑非笑的脸,就什么也不敢问了。
“青煌……”她终是不安地开口了。
“乖乖坐着。”沈青煌的口气却是温柔,他抬手取下语渊发上的素钗,如瀑黑发垂腰而落,再从妆奁中取出一只发簪,通体由白玉雕琢,茉莉花朵朵逼真,花心由金丝镶就,手工精细的很。
他将她的发轻轻挽起,手法甚是温柔。
沈青煌也为语渊绾过几次发,可她从未见过他此时无比认真,无比温柔的眼神,像是在看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又好像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自己挚爱的女人。
语渊的心怦怦跳着,他越发温柔,她却越发地紧张。
他向来喜怒无常,这一刻的温柔,也许是下一刻的毒药。
可就算下一刻他给她的真的是毒药,她也会为了这一时的温柔,无憾饮下。
语渊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眼中的人,真的是自己吗?
贵族少妇家常的发式,略有些繁复,可沈青煌却是十分熟稔地替她梳就,他稳了稳她的发,替她簪上那精致的茉莉发簪,他的眼神,他的动作,都是极少见的。语渊有些怔怔地看着镜中映出的两人,好像是看到了一对鹣鲽情深的夫妇,正对镜梳妆,享受闺房之乐。
这镜中的两人,竟是我和青煌?
她不知是喜是悲,只是乖乖地坐着,任凭他摆弄。
本该无人打扰的美好时刻却被老万破坏了,他在门外轻唤了一声,“主上……”
“在这里等我。”他的眼波还在语渊身上流转,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一般。
待沈青煌的衣角消失在门边,语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诡异了,不真实的感觉一直萦绕在语渊的心头。
沈青煌的性子向来喜怒无常,语渊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也摸不透他的脾气。
她总觉得,这些温柔的背后,是深沉的恐怖。
语渊略带警惕地打量着四周有些昏黄的墙壁,乌沉沉的屋顶也添油加醋地渲染这恐怖的氛围。她不安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走动,她扫过绣床,打帘走进床边的小隔间。
小隔间并不大,红木金漆的大衣柜占了一大半的空间,衣柜旁的隔板上放着一些瓷瓶玉器,其中有一只小巧的白瓷瓶,极为精致可爱,语渊不禁伸出手,想要拿起来把玩一下。
可那瓷瓶却纹丝不动,语渊当下了然,那瓷瓶必是机关所在,她轻轻将那瓷瓶左右转转,只听喀喇一声,那沉沉的衣柜滑向了一边,背后露出了一个遮着黑乎乎布帘的小门。
语渊心惊,想来这便是沈青煌的密室了,窥探主上密室的后果语渊是知道的。可她竟像着了魔一般,转回房间取了烛火,揭开帘子走了进去。
就好像,在那层厚厚的黑绒布帘后面,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她,她便毫不抵抗地走进那沼泽深渊中去。
帘后的密室却是个男子的房间,宝剑书架一应俱全,语渊堪堪适应这里昏黄的光线,便被书案边的一幅画吸引了,远远地依稀能看出是一副女子的画像。待走近后,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终于看清了那女子的容貌。
细致勾勒的丹凤眼,灵动无比,像是那女子真的在望着你一般,唇边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鬓边一朵洁白无瑕的茉莉,都将这女子轻灵温婉的气质发挥到极致。
这画师必然是深爱这女子的吧,否则,如何能将她的神态气质描绘得如此传神。
语渊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无比的容颜,就好像望着镜中的自己。
不错,那画上的人,便是语渊,只是少了那一抹鲜明的朱砂痣。
显然是妇人装扮的发式,微微泛黄的岁月痕迹,光洁无瑕,毫无瑕疵的脸蛋。像是一场漫天席卷而来的风暴,将语渊吹得目眩神迷,而那铁画银钩的题字,更是将她最后残存的希望一一摧毁。
爱妻阡落,院中簪花,吾儿青煌,妙笔传神,天伦美景,夫复何求。
时间是十五年前,那时还是前朝,落款沈言衷,语渊知道,那是沈青煌的父亲,至于这画上的女子,应该是沈青煌死去的继母。
阡落。
原来,她才是阡落。
呵。
呵!
那我算什么?
她在冷笑,身体冰冷地吓人,她用力地掐着自己的手,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大喊大叫。
原来,沈青煌根本就没有在乎过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的情意,竟只是为一个影子,一个傀儡!
她突然好恨自己这张脸,恨不得撕裂自己的容貌。
这是阡落的脸啊,不是她的!不是!
可她自己的脸呢,她早就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了,她只有这张,沈青煌给的,与阡落一模一样的脸。
这张让她重生,此刻又将她凌迟的美人妆。
这么多年了,他就是她的天啊,此刻就仿佛天塌了,地陷了,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许这一切真的发生了她也不害怕,只要沈青煌还在她身边,还会冷冰冰地说一句,“我们是要一起下地狱的。”她都能平静地面对。
可现在,她眼前的一切,告诉她,沈青煌在乎的,所爱的,根本就是一个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人。
不,自己根本就是沈青煌为了那个女人所塑造的傀儡而已,她只是一个事物,任何一个人,只要换上了她的皮囊,都可以得到沈青煌一切的温柔和宠爱。
自己算什么!
只是一张皮囊而已。
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拜这具皮囊所赐。
真可笑,真可悲!
沈青煌!
为什么?
为什么是我!?
我宁愿你当年不要救我,任我死在那肮脏的角落,也不要顶着阡落这张脸,拥有你虚假的爱意。
为什么……
为什么……
你明明是个魔鬼,可是我却爱上你了……
……超出了我自己的想象。
她的身子无力地软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