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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6章 伤逝

书名:红尘魅影 作者:宓楼月 本章字数:1018字 更新时间:2020-02-08 23:11
    四日十日,就在小影离开雪都烈城的第二天,百州陷入了开战以来最最严重的危机之中,一方面,攻入盛泱的各路军队还在与詹锐的叛军激战不休,与此同时,殷罗国君宴泽牧御驾亲征,率领二十万铁甲骑兵和十万黑狼军如一柄所向无敌的利剑,从洲南直插盛泱。
    景澹不到十五万的军队根本无法与之抗衡,苦撑了三日之后,全线溃败。剔除了挡住前路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后,宴泽牧的大军直奔盛泱,百州眼看便要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西岭和东海的殷罗军队很受鼓舞,各自对仍在顽抗的百州军队发动全面进攻。
    四月十五,墨黎。
    这是一座四面空旷的小城,离盛泱仅有三百多里的距离,宴泽牧的二十万铁骑就驻扎在这里,而十万黑狼军则被他派去了东海。
    自从楚媚杀了姬申之后,东海立誓要与殷罗死战到底,所以,他也彻底放弃他们,既然没有招降的可能,便让他们都为他们家族的荣耀——姬申,殉葬去吧。
    入夜,宴泽牧独自一人呆在偌大的将帐中,四十天的时间,他像是换了一个人,苍白,消瘦,沉默,微笑不再,表情冷硬,唯有那双目光犀利的眼睛,让人知道,他还是他。
    竟日于漫天的黄尘中急行军,每到一个地方驻扎下来,他所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沐浴。
    以前,他习惯有美丽的侍女在左右伺候,可自从……
    他低头看看胸前,伤口早已愈合,细窄的表面并看不出它有多深,只有他自己知道,它究竟有多深。
    他记得她曾说过一句话,她说,她没有杀燕九,可燕九却还是死了。
    直到如今,他才切实地体验到这种感觉。
    有时候,杀一个人又何须非要夺去他的性命,像这样的一刀,足以。
    门外传来追月的通报声,他敛去眸中的种种思绪,拉好衣衫,道:“进来。”
    一身劲装的追月进了营帐,跪下禀道:“启禀皇上,上将军已查到洲南王景澹的藏身之处,据报,他身边的部队已不足五万人,上将军请示,是否将其一举剿灭?”
    宴泽牧已在榻前坐下,听到这里,执壶斟酒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不动声色将酒杯斟满,放下酒壶,抬眸看向追月,问:“詹锐还能坚持多久?”
    追月见他不答反问,有些微愣,但很快便又找回了思绪,答道:“至多还能坚持四五天。”
    宴泽牧点头,道:“传令下去,全军在此休整七日再出发。”
    詹锐不能服众,保他已没有意义,就让他再替他多损耗一些百州的兵力吧。
    追月领命,继续报道:“皇上,午后收到平楚传来的消息,微风已投靠北堂陌,现在就在雪都烈城。”
    宴泽牧眸光一冷,道:“传令飞光带领呼烈和云娜,立刻去把他给我抓回来,记住,要活的。”他和清歌走到今天这一步,怨不得旁人,但清歌腹中孩子的夭折,微风责无旁贷,若不能亲手杀他,他心难平。
    追月应承,呆在原地没有动。
    宴泽牧斜眸一睨她,问:“还有事?”
    追月本来还在等他关于是否剿灭景澹一事给出答复,见他如此表情,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退出了营帐。
    宴泽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看着桌角的烛火,脑中想起那夜清歌在他怀中边哭边问:“……如果你爱我,为何不能为了我而放过他们……”心口又疼了起来,他再斟一杯酒,心中有些挣扎,此时开始,是否有些迟了?
    四月十日,即墨晟请北堂陌发兵帮助百州对抗即将占领盛泱的殷罗军队,遭拒。
    四月十五,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心芳亭。
    深长的庭院中,除了心芳亭中的北堂陌和即墨晟之外,再无旁人。
    酒过半巡,即墨晟放下了酒杯,低眉不语。
    北堂陌看着他那两道弧度完美的剑眉,微微摇头,叹息道:“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若是你也能如别人般虚伪一些,哪怕只一点点,说不定,就能让我很开心了,可你总是这样固执,即便是主动请我喝酒,却也不肯露出一丝开心的样子,你非得将你的负疚感都写在脸上么?”
    即墨晟抬头,眸中有挣扎有痛苦,但更多的却是那种仿佛来自生命深处的忧郁的黑。
    “为什么?”他问。
    他在酒里下了无色无味的毒,可以让人在十天之内功力尽失,北堂陌似乎从一开始就察觉了,可依旧陪着他一杯杯的喝,直到喝光了一整壶。
    “这是你第一次请我喝酒,我当然不会拒绝,何况,还有你陪着我喝。”北堂陌嘴角勾着轻松笑意,道。
    即墨晟皱眉。
    北堂陌站起身,来到湖边,看着碧波一片的湖面,仰头叹道:“二十年了,弹指一挥间,竟然已经二十年了。即墨晟,你知道二十年前,在这个院子里,都发生了什么事么?”
    即墨晟看着他的背影,直觉地感到他今日的异常,不语。
    北堂陌回过头来,笑道:“你定然觉得我这样问很可笑吧,毕竟,这是你的家。”他重新转过脸看着湖面,道:“可是,二十年前十二月二十五日那夜发生的一件事,你不知道。”
    他伸手扶住亭柱,修长的指节在暗色亭柱的映衬下白得有些瘆人。
    “小时候,宫中的生活让我觉得自己很卑贱,我很想改变自己的境遇,可是没有人会注意到我。从八岁开始,我每天晚上都从狗洞爬到宫外去,寻找愿意、可以扶持我的大臣,那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连去带回,每晚,我需要钻十八个狗洞。
    每天深夜,我偷偷潜进各个大臣的府中,在暗处观察他们,了解他们,看他们是否适合我,这耗去了我很多时间。
    我很早就开始关注你的父亲,但要进你们即墨府实在是太难了,九岁那年,十二月二十五,烈城的雪很厚很厚,那夜,雪一如既往下得很大,我终于第一次潜进了即墨府,我不知你父亲在哪个院,只好一个院一个院地找过去,我记得很清楚,那夜,我摸进的第一个院子,就是你的琉华园。
    书房亮着灯,我趴在窗户上偷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你。
    我不得不承认,在我九年的人生履历中,你是我见过的最美最令我心动的人,从来没有人能如你一般,什么都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单单一个灯火朦胧中单薄的剪影,便让我喜欢到无法自拔。我站在你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你在灯下写字,忘了离开,直到冻僵的手脚传来阵阵难忍的刺疼,我才想起我进入即墨府的目的。
    我找到了你的父亲,当时,他独自一人在汐华园,对于我的擅自闯入,他十分不悦,不问青红皂白一掌就要置我于死地,我大叫‘帮助我,我将和你的儿子共享天下’!”
    他回过身,看着即墨晟明显泛白的面色,道:“其实,你父亲一生最爱的人一共有两个,一个,是那个女人,而另一个,就是你。”
    即墨晟垂下眸,心中有些乱有些闷,他知道父亲是在乎他的,可他从没有想过,父亲爱他。在他的印象中,爱着自己孩子的父亲,该是如秋肃霆一般,有着温暖的笑脸柔软的嗓音,而父亲给他的感觉,冷硬而又淡漠,那样的表情,很难与爱联系到一起。
    如今想来,或许是因为语姨的死,使他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排斥,他疏远他冷落他,从来不愿意与他一起闲坐聊天,若说父子间感情的疏漠有错,也不会是父亲一人的错。
    只是,逝者已矣,今生,他再不能向他问个明白,再不能去弥补这一切追回这一切,若说悔,他只悔没有能推心置腹地和父亲好好谈一次。
    或许,人生就是由无数的失去和后悔糅杂而成的,二十八年来,他失去的又岂止是和父亲本该拥有的融洽的感情,细数,已不可计数。
    “明日,我就封你为监国,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我也到了该履行诺言的时候了。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我,从明天开始,每隔一天你都要来陪我两个时辰,述政也好喝酒也好聊天也好,你必须来,可以吗?”北堂陌问。
    即墨晟抬眸看着他,北堂陌笑道:“我不要你亲自上战场。”
    “若我做不到呢?”即墨晟眸色平静。
    北堂陌笑容不变,右手一抬,桌上的银筷应势而起,如一柄剑般刺穿他的手掌,落在他脚下的石板上。
    来不及反应,即墨晟只感到右手一阵钻心的痛,仿佛那只筷子穿透的是他的手掌一般。
    北堂陌也不包扎,任由鲜血顺着手指小溪般向下流。他看着即墨晟,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也在酒中添了点佐料,我厌烦了整日去嫉妒那些你关心保护着的人,从今日起,你也来关心一下我吧,因为,从今日起,我们不论生死病痛,都休戚相关了。”
    即墨晟忍着掌心持续不断的剧痛,震惊地看着他。
    暮色中,北堂陌双眸明亮如春天的太阳,道:“从今后,我们痛在一起,死在一起,多好。如果,你想与你喜欢的女人长相厮守,你不仅要保护好你自己,也要保护好我。我们将共有这个国家,共有余下的生命,不过你放心,对于你的女人,我不感兴趣。两天两个时辰,即墨晟,这样的要求,不过分吧?”
    四月十一,北堂陌在朝上宣布自己身患重疾,需要静养调理,遂封即墨晟为监国,代国君处理举国一切政事。
    四月十二,即墨晟封即墨涵为援南将军,带领三十万铁骑和十万黑甲军奔赴百州抗击殷罗大军,同时,命令伏虎关以南的左丘玄和楚阳大军全速向盛泱进军,防止宴泽牧先一步占领盛泱。
    四月末,再生谷寒风呼啸,一片荒寂。
    小影裹着厚厚的棉衣,看着眼前一片苍凉荒芜的山谷,想起几年前它的秀美和静谧,忍不住悲从心来,她曾觉得,玉霄寒是再生谷山水的精魂,如今,他不在了,这再生谷果真再不复往日的风光。
    她踩着漫山遍野的荒草走进山谷深处,四顾,满目的陌生和颓败,宴泽牧用大火彻底地毁了这里,就如毁灭海上春山一般,焦黑的木桩和荒草下面厚厚的灰烬让这个她曾无限喜欢和怀念的地方面目全非,如今,她辨别横翠的唯一标识,只有那为寒气笼罩的寒山冰沼了。
    看着远处云雾笼罩下迷蒙一片的寒山,再看看脚下这片砚台一般乌黑结冰的池子,小影难以相信这就是当年盛开着巨大荷花和纯净睡莲的横翠池,想起玉霄寒就葬身在不远处山脚的冰沼中,她抑着心痛向那边走去,但寒山冰沼的寒气实在太重了,失了武功的她根本无法承受,还有几十丈的距离,她就已经面如刀割双手发僵。
    她站在漆黑的池边,看着那白气缭绕的冰沼,终究忍不住落下泪来,她曾那样的喜欢过他,如今,他走了,可她竟连靠他近一些都做不到。
    涌出的泪水在她冻僵的脸上结成一颗颗冰珠,睫毛被冻成了一片扇子,眨眼间刺刺的疼。
    她闭上眼睛,一步步向后退,幻想自己一步步退回了已过的岁月,回到了十六岁,回到当时的横翠池,回到了那棵紫色的木兰树下,回到了他的身边。
    僵冷的箫音断断续续地响起,她的手指是僵的,不能准确地按住箫孔,她的气息是哽咽的,不能连贯地吹出箫声。
    但在她的脑海中,这首曲子是连贯而动听,那春日的夜晚,她和他一同坐在树下的大青石上,看着蓝莹莹的横翠池,任这百年不变的音律飘过横翠的每一个角落。
    如梦的情思如梦的憧憬,那时只觉得很美,从未想过,一旦醒来,竟是这般生不如死的痛。
    玉霄寒……玉霄寒……
    这曾是她心中关于美和真的所有定义,如今,永远的逝去了,永远的。
    心痛得无法忍受,她瘫软了手脚,任由自己直挺挺地仰面躺倒在湖边。
    睁开眼,寒风如刀,扑向她的面颊,她的身体,试图分割她。
    而她也巴不得被它分割,如果离他这样近的死去,是否会再看到他?
    天空是黑的,四周也慢慢地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她真的累了,如果梦中还有一丝光明,请让她就此沉睡不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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