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景苍率司钺霍顿等人返回了洲南,是时,景澹正在洲南西边的龙郡巡视军营,听闻景苍回来,当夜便赶回了洲南王府。
兄弟二人已有几月不见,便在溯洄亭中置酒小酌。
护送小影玉霄寒一行到了再生谷,回来的途中,景苍沿途听闻到处传言他洲南王府得了李荥,心知自己又给洲南惹了祸,当即面有愧色,道:“大哥,自我回来后,凡事没有帮到你,反给你添了不少麻烦,想来实在惭愧的很。”
景澹微微一笑,道:“说的哪里话,你找到了小影,护得了她周全,便是大功一件,母亲听说小影还活着,很是高兴,若父亲能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景苍低眉,半晌,道:“小影如今暂居幽篁门,不必为其担心。但我一路行来,却为当前的战局深感忧虑,北堂陌和即墨晟,委实将平楚治理得很好,如今平楚的国力比之百州,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北堂陌的野心如火燎原,此战,只怕是我百州一劫。”
景澹闻言,蹙眉道:“我何尝不感到忧心,尤其听闻殷罗如今的太子宴泽牧竟然就是黑风王朝的焰帝。我百州,陷入前有狼后有虎之困境也。”
景苍不语,默默喝了杯酒。
景澹抬头看他,忽似想起一件事般从怀中拿起一块半圆玉佩,道:“寻人之事我托束清宇去查了,那家农户一开始摄于沙无垠是武林中人才答应收养他的女儿,后来听说沙无垠失踪了,他们便把那女婴给遗弃了,如今,不知其踪,更不知死活。”
景苍接过玉佩,叹了口气,道:“也罢,想来,两位前辈当不会怪我才是。”
将玉佩纳入衣袖后,他抬起头,道:“大哥,我想参军。”
景澹一愣,放下手中的酒壶,抬眸,问:“你说什么?”
景苍道:“我想去我洲南的郡国军中,做一名普通的士兵。”
景澹怔了一会儿,摇头笑道:“别开玩笑……”
“你不放心我么?”景苍突然打断他道。
看着景苍认真的神情,景澹收敛了笑容,沉默片刻,道:“如果你真的想去,也不必从士兵做起。”
景苍微微垂首,道:“我需要验证一下,我究竟行不行。”
景澹仔细看他神情,问:“怎么?此番在外面遇到了不顺之事?”
景苍抬头,微微一笑,道:“二十几年的兄弟做下来,难道你没有发现,其实我是个极度不自信的人么?”因为极度不自信,所以事事总想高人一头,因为怕人看出端倪,所以不与旁人为伍。
景澹再次一怔,半晌,低眸,面上似喜悦又似伤感,道:“你能这样剖析自己,我很高兴。今后,我不必再为你担心了。”
景苍举起酒杯,道:“这样说来,我后悔没有早一些对你坦白。”
两人对饮一杯之后,景苍放下酒杯,道:“姬傲受伤了,这两天,我想去盛泱探望他。”
景澹为他斟酒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缓缓将他酒杯斟满,然后放下酒壶。抬眸看着他道:“你刚刚回来,旅途劳顿,不如在家多休息两天。嫣儿在盛泱,让她代你先去探望一番吧。”
说着,又拿起酒壶,为自己斟酒。
景苍伸手按住酒壶,道:“逃避不了。”
景澹静静抬眸:“即便如此,也不该由你去面对。”
“有你在,他们不能将我如何。”景苍坚持。
景澹看着他,兄弟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拧着,半晌,终是景澹收回了目光,道:“好吧,但你切记,不要为了洲南而委屈自己,此时的洲南,已不是当初的洲南,我有信心。”
景苍点头,道:“我有分寸。”
两人对饮了几杯之后,景澹忽然道:“有一件事,我已禀过母亲,现在,也知会你一声。下个月,我决定去西岭向束玉提亲。”
景苍倏然抬头,这么多年,他不言婚娶,如今,小影刚刚有了消息,他便急着去西岭提亲,他这是……强迫自己退出么?
心中登时像是打翻了五味瓶,他竟忘了,景澹也曾对小影……那般在乎啊。
景澹却轻轻笑了起来,语气轻松道:“不用那般惊讶吧,我已二十五岁,再耽误不得了。”
景苍看着他越来越像父亲的脸庞,说不出话。
景澹抬头看看月,道:“嗯,时候不早了,你奔波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盛泱衶炔宫,姬傲靠坐在床上,右臂吊在胸前,脸色依然苍白得很。他转头看着拂过窗前的几丝柳绦,眸光沉沉的似在冥思。
“皇兄!”耳边传来一声娇呼,接着一个粉色身影活泼地奔到他床前,手中捧着一束金黄的蜀葵,笑嘻嘻道:“皇兄,这是我亲手种的,好不好看?”
姬傲抬头看看床前女孩那纯稚无忧的笑靥,微微一笑,道:“好看。”随即吩咐左右给她看座。
祉延坐下来后,睁大双眼看了看他吊着的右臂,问:“皇兄,还痛不痛啊?”
姬傲摇头,屏退左右,对女孩道:“祉延,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祉延将花束放在他的床沿,大眼忽闪忽闪看着他,问:“什么话?”
姬傲看着她,问:“父皇是不是提过要将你许配给景苍?”
祉延玉白的双颊忽而飞上两片红云,垂下眸眼神躲闪,似羞似喜,道:“父皇昨晚才跟我提及,皇兄,你如何得知?”
姬傲眸色微微一暗,道:“你且莫问我如何得知,你可愿听我一劝?”
祉延抬眸,神情有些疑惑。
“你若真的爱他,就别嫁他。”姬傲道。
祉延怔了一怔,忽然站起,坚决道:“不,我要嫁他。”
“他有心上人,他不会娶你的。”姬傲有些焦急。
“什么?”祉延瞠圆双眸,“皇兄,你说他有心上人?”
“没错,他们在一起已经十年了。”看着她震惊的样子,姬傲又有些心软。
祉延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去,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小手用力扭绞着自己的衣摆,半晌,抬起头来时,眸中已泛上了泪光,道:“皇兄,你骗我的对不对,只是因为他现在还不喜欢我,所以你才帮他捏造这样的谎言对不对?十年前,他才十二岁,怎么可能有心上人?”
姬傲柔和了表情,道:“别哭,祉延。我没有骗你,那女子是他父亲收养的义女,十年前,他们就在一起了,景苍爱她,爱到甚至愿意为她去死。祉延,他不会娶你的,如果你坚持要嫁他,你知道,抗旨拒婚的后果。”
祉延鼻翼微微翕动两下,突然跌坐在凳子上大哭起来。
“祉延……”姬傲试图安慰她,不意她却突然叫道:“那个女子现在在哪?我叫父皇派人杀了她!”言讫又哭。
姬傲皱眉,道:“祉延,你不能……”
“我为何不能?我就是要嫁他,他若不愿娶我,就让他去死好了!”她恨恨地说完,抹着泪跑了出去。
姬傲看着她匆匆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愁眉不展,他一直以为祉延是善良而通情达理的,未料……
或许,在爱情中泥足深陷的女子,总会与以往不同吧。
明天,景苍就到盛泱了,以他的性格,绝不会屈就的,怎样才能帮他躲过此劫?
次日上午,景苍果然来到衶炔宫看他,风尘仆仆,行装都未换。一看到靠坐在床上的他,眉头就深深皱了起来,道:“伤得这般重。”
姬傲遣退殿中所有的侍从,淡淡一笑,道:“若非即墨晟手下留情,你已看不到我了。”
景苍在他床侧坐下,沉默。
“李荥真的在洲南么。”姬傲突然问。
景苍抬眸,道:“你说呢?”
姬傲移开目光,道:“我父皇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信不信由他,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听说你从成皋去枕霞关是秘密行动,平楚的人竟然会提前得知,边防军中有奸细。”
姬傲苦笑,道:“姬申的奸细。”
景苍眸光一冷,道:“可恨!”
姬傲道:“是我太大意,怪他作甚?事情已经过去就别再提了,如今,我倒是替你担心的很。”
“你父皇准备对洲南动手了?”景苍平静地问。
“他要把祉延许配给你,让你从此住在盛泱的驸马府中。”姬傲道。
景苍一愣。
“我知你决然不肯,我曾试着让祉延放弃,不意那丫头对你一往情深,不肯放手。昨夜我也仔细想过了,既然父皇执意要将你留在盛泱,即便祉延不愿嫁你,他也会将其他公主许配与你。总之,如何想,这件事都无法善了。”姬傲想坐起来一些,刚一动,剑眉一皱,又躺了回去。
景苍皱着眉头,他原想,姬琨也许会逼他交出李荥,可他没想到,他会想用驸马的身份来软禁他。
他若拒婚,等于给景氏一族扣上大不敬的罪名,连累一家。他若答应,不但对不起小影,更会让景澹陷入无法转圜的境地。
怎么办?
“景苍,强极必辱,情深伤寿,此番,你如再宁折不屈,折的,可不仅只你一个。祉延其实是个好姑娘,她很爱你,我想,若是你能跟她好好谈一谈,让她跟你回洲南去成亲,她也会同意的,我再让我母后和舅公从旁劝说,父皇他应该不会强留你在盛泱。这是我昨夜唯一想得的一个办法,当然,我只是建议,决定还是由你来做。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小影,可你若是为了坚守对她的忠诚而付出生命的代价,她一定会比死更痛苦。”姬傲苦口婆心道。
景苍看了看他,语气沉沉道:“容我想想。”
是夜,衶炔宫竹园凉亭。
祉延在宫女的陪同下袅袅婷婷来到亭中,抬头看到景苍坐在那里,吃了一惊,左右看看,问:“我皇兄呢?”
“是我要见你,可以单独谈谈么?”景苍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开门见山。
宫女们都退下后,祉延在他对面坐下,低头不语。
“祉延,我谢谢你。”他道。
祉延一愣,抬头,不懂他何意。
他浅浅一笑,如月华璀璨,道:“谢谢你看得起我,愿意嫁给我。”
祉延简直反应不过来,他这是何意?他是说,他愿意娶她么?他笑起来真好看,她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笑呢。
这是真的吗?她不是在做梦吧?她还以为……
她还没来得及惊喜,他下面的一句话便似当头一盆冷水,将她彻底凉透。
“但我不能娶你,因为,我不爱你,也不想毁了你。”
她僵了半晌,看着他波澜不起的眸光,泪一下泛了上来,却仍是鼓起勇气道:“为什么?你甚至没有试着来接近我,了解我,为什么你笃定不会爱我?”
景苍看着她泪光闪烁的大眼,她看起来实在是年轻又稚嫩,或许此刻他给予她的打击,已是她有生以来从未承受过的了,不知人间疾苦的公主呵。
“于我而言,一生,爱一次便足够了。我已有所爱,你来晚了。”他字字无情。
她的泪在眼眶中转了半圈,终于忍无可忍般争前恐后地落了下来,她突然伏在面前的石桌上,失声痛哭。
他有些心软,沉默了片刻,道:“你还年轻,不要为我蹉跎了如花年华。今日我找你来,是不想让你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在我拒婚之前,去你父皇那,拒绝我吧。”
闻言,她突然抬起梨花带雨般的小脸,叫道:“你宁愿死也不要我?”
他肯定地点头。
她泪眼朦胧地看着那张令她魂牵梦萦的俊逸脸庞上毫不掩饰的冰冷和无情,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向他掷去,同时大叫:“我恨你!”起身疯狂地向亭外跑去。
下台阶的时候,脚被裙摆绊倒,狠狠摔了一跤。最终,还是被宫女扶着走的。
景苍伸手抹了抹额角,指上血迹殷然。适才那茶杯掷来之时,他并没有躲,不管怎样,爱,总没有错。
一夜无眠,次日早朝之时,突然有太监来唤他上朝。
他知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了,袖中藏了一瓶毒药,决定称病拒婚,大不了,便“病”死在盛泱。
今日的早朝显然与平时不同,不仅文武大臣都在,连皇后和姬申也在。
皇上一开始便盛赞他洲南景氏历年来将洲南治理得如何之好,为朝廷贡献多么之大,又赞他兄长景澹年轻有为,勤于政事,忠于国家,堪当诸位藩王之表率,最后话题终是落在了他身上,赞他文武双全,卓尔不凡,贤良方正,秀出班行,遂欲将爱女祉延公主许配于他。
说到此处,所有目光全都落在了他身上,他本该掀袍跪拜,叩谢皇恩了。
可他却只是低眉站着,双手垂在袖中,不动不语。
他沉默的时间太长,长到众臣开始面面相觑,窃窃私语,长到姬申的嘴角开始慢慢浮现一丝冷酷笑纹,长到皇上微微侧头看向一边的皇后,无言询问:他怎么了?皇后看他几眼,附耳过来道:“许是喜欢昏了。”
景苍的指上已沾上毒粉,只要趁咳嗽之际舔入口中,便可向皇上称病,他因身患不治之症而拒婚,皇上总不能怪罪到洲南才是,只是这样一来,他再也见不到小影了。
心痛良久,他轻轻地咳嗽起来,正欲走上这条自选的不归之路,殿外太监突然拉长了尖细的嗓门报道:“祉延公主求见皇上万岁——”
姬琨一愣,笑道:“这个丫头。”遂高声道:“宣她进来。”
祉延一身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逶迤拖地,风髻露鬓,淡扫娥眉,皮肤润如温玉柔光若腻,樱桃小嘴不点而赤娇艳若滴,真真是花容月貌出水芙蓉。
她毫不扭捏地迎着一殿之人的目光轻盈地步进殿中,来到圣驾之前与景苍并列,然后向皇上皇后恭谨地行了一礼。
皇上含笑问她:“你来作甚,可知殿中正在议事么?”
祉延毫不害羞道:“知道,不过父皇此刻所议之事关乎祉延一生,祉延怕父皇乱点鸳鸯谱,为女儿错牵红线呢。”
皇上看着她似调皮似害羞的小女儿娇态,忍不住笑道:“你倒是一点不害臊,那你看看你身边,这便是朕为你选的佳婿,你可满意?”
祉延转头看看景苍,面向皇上大声道:“禀父皇,祉延不满意。”
此言一出,朝堂哗然,众臣面面相觑,皇上和皇后不明所以,唯有姬申微微蹙起了眉头。
皇上面有疑惑,倾身问道:“有何不满?”
“脾气不好,没有耐心,而且,爱在外面拈花惹草。”祉延振振有词道。
皇上一愣,转而问景苍:“景苍,可有此事?”
虽不知祉延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但事已至此,景苍也只好配合她道:“句句属实。”
皇上立刻皱眉不悦。
一旁祉延又道:“父皇,其实他不好您也不用不高兴啊,反正女儿想嫁的又不是他。”
皇上这下可真的有些不明白了,那天晚上他为指婚一事征求祉延意见时,她明明那般高兴,哪有半分不愿意的样子,可眼下,这是什么情况?当下问:“难道女儿另有中意之人?”
祉延害羞地垂下小脸,小手绞在一起,道:“女儿素闻洲南景澹景王爷风华正茂,文治武功,玉树临风,温文尔雅,且,尚未婚配,所以女儿想请父皇……为女儿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