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罗林，你现在有几个孩子了?”曦曦在笑。
“还没有。”凯罗林接过她手中的花，小心翼翼放到高利克手里。
“那你要加快了，我会超过你的！”汉斯！我们要个孩子吧！
德鲁克垂下头，停住了脚步。再抬头时曦曦已经回到车上。
“走吧。”斯特里克催促。
“我不能生育。”德鲁克喃喃道。从小我就知道，凡是恩斯特伯爵夫人送出来的孩子，都是动过手脚的，血统，只是为了血统！该死的血统！我就是它的受害者。现在我有用它鞭打别人！
“就不能多留下一些吗？”一次，神父那样的哀求！
“粮食不够。”大部分时候根本就没配给粮食！天哪！很多人是犹太公会自己提供的，数字比开列的还要多得多，真令人不可思议！难道他们不知道同胞是要去送死吗？！也许他们真的不知道。这是个从不反抗的民族，不可想象的沉默！
伊尔如果还有一点思想的话，当他有时还有那么点思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地狱的使者。但大部分时间，他和脚底下小山一样的尸堆中任何一具没什么区别，或者区别仅仅在于他能动。他是供人驱策的僵尸。他将一具具原木一样的尸体仍进焚尸炉，在此之前他会仔细搜寻，搜寻德国人漏掉的东西——吃的，我要吃的！他一身破烂的衣服，瘦得如只包裹了一层皮的骷髅，但他比别人运气好，比那些活着的，将要死的和死了的。
除了吃的，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也什么都闻不见，巨大的怪味已经麻痹了他的神经，上帝知道，他的一大部分已经死了！作为人，他已经死了！他是个疯狂寻找粮食的被驯养的兽。
直到有一天，他处理完又一批原木，不经意间抬头！密林深处，一个磕磕碰碰的人影闪过！她渐渐走近！那是一个女人！那是一个天使！但她不是天使！她在讲他们的话！她是他们的人！周围没有别人，伊尔迎上去，手里举着巨大的木棍！
“这里有人吗？请问有人吗？这里是什么味道？发生了什么？请告诉我！求你们了！告诉我！”
在阴雨的时候，偶尔会有那种味道！没人告诉我是什么！但是今天我终于成功地偷溜出来！一定要让我知道！汉斯！不管发生什么！
只要我一棒下去，她就会像那些尸体一样！德国人！但是她黑发黑眸！难道是自己的同胞？她的眼睛瞎了！似乎她什么都不知道！她真美啊！他已经走到自己身边！她在摸索，她已经摸索到地狱的边缘，只差一步，她就要掉进那地狱之火！
“站！站住！”结结巴巴的伊尔发出不似人声的声音。很久很久没说过话了！我不知道自己还能说话！我忘了自己还是人！
法语！有人在说法语！曦曦有些释然，停下了脚步，“您好，请问这是什么地方?您是什么人？为什么这地方这么恐怖？味道很难闻！你们在做什么？是汉斯命令你们做的？”太多太多疑问，冲口而出。
对方只是沉默。
当自己再次迈步向前，有什么东西拦住自己，似乎是一支木棍，“吃的，吃的。”
吃的？“你饿了？”曦曦摸摸自己的衣兜，空空如也。
“饿，饿死了很多人！”
“在那儿！”又有人从密林深处跑来，德国军服！伊尔惊跳着逃开，隐藏在一堆尸体之中。
伊尔，不知道你是不是幸运的，你活了下来！
德鲁克紧紧抱住曦曦！声音前所未有的严厉，“你疯了吗？！”
“饿死了很多人！是怎么回事！”曦曦倔强着不肯回头，
天哪！到底发生了什么!
柔和的灯光照耀曦曦苍白的脸。她是被打晕后带回来的！她不肯回来！但她不能呆在那让人毛骨悚然的地方！
“我该怎么办？”德鲁克颓丧地低下头，战事越是吃紧，后方供应越艰难，我总不能让士兵饿肚子！还有那些饥饿的波兰人！
“慢慢会好的。”高利克轻轻拉着曦曦的手摩挲着，还好你看不见，否则我担心你一天都活不下去！你不会愿意生活在人间地狱的，可你没办法救那些人！你已经失去了约瑟夫，失去了汉斯！我们都是多么渺小！我们只想守着你！给我们希望！求你别这样！
寂寥的一天，钢琴声时断时续，弹的人了无兴趣，听的人心烦意乱。
德鲁克与斯特里克站在小院里，周围一片青葱，如果没有战争，这应该是多么写意的地方！安静！优美！
“有个犹太音乐家，波兰人，只会说波兰语。让他给钢琴来调调音。”德鲁克低声说。
“没听帕米娅说钢琴有毛病。”斯特里克望望楼上，琴音又停了。曦曦的生命在消逝，我几乎能看到！她在怀疑，怀疑一切！这不是个好兆头！
“我得到最新战报，雷根斯堡镇遭到毁灭性轰炸，几乎夷为平地，弗辛镇也未能幸免。埃米利姑妈很可能…”德鲁克沉默了一阵，“全线溃败，所有人都在为自己留后路。我们可能很快回师国内驻守。很可能是柏林。”
“为什么又是我们！”斯特里克有些愤怒！柏林，会被愤怒的炮火与无休止的轰炸夷为平地的。
“斯特里克！我是个军人。也许你会觉得可笑，但是我会为我的荣誉而战。”很快我们就会成为亡国奴，这是军人之耻！你不会明白！从凌辱别人到被人凌辱，每次似乎都是身不由己！少数派的抗争，无非就像约瑟夫和汉斯一样！但是这次我发誓一定要保护你曦曦，用我最后一滴热血，以约瑟夫、汉斯和我德鲁克的名义！你必须活！为我们活下去！感受这个世界！
女人们的世界在沉闷中有了一丝生机。
“钢琴不需要调音的，他不知道吗？”曦曦想不发火，但是忍不住。
“可是人已经来了。”高利克向那瘦高个子的波兰人招手。他慢慢坐在琴凳上，修长的手下琴键灵活跳跃，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多熟悉的曲调，但有一片华丽的忧伤，绵长悠远。
音乐在一片静谧中停止。波兰人的眼泪大颗大颗滴在琴键之上，是的，音乐，久违了。忽然他慌忙站起身擦干眼泪，紧张地看看周围，只有两个女人静静坐着。其中一个犹如天神。
“美！”波兰人摇着头！这个女人太美了，但是她不是雅立安血统，而且，她是个瞎子！你是个折翼的天使吗！你也是被囚禁的奴隶吗？不，你不是！你是谁？
波兰人重新坐下，一首又一首轻灵的音乐从指尖流淌到心灵。
夜幕降临，波兰人被带出充满神秘的木屋。一个中年女人从屋中出来，手里一个大大的方形面包，看得他吞了下口水。
“请你每周三下午来，我请你喝茶。”
懂了。
在那个饿殍遍地的集中营，德国人的溃败也一样是囚犯们的灾难！下午茶和面包，音乐的礼赞。终于我活了下来！用生命纪录那段荒谬和惨绝的年代，以及遥不可知的神秘之手。
那女人到底是谁！这是一位颇负盛名的波兰钢琴家一生的疑问。但是有一句话我不会忘，每次她只对我重复一句话，我记下它，终于有机会我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总有人会活下来。你要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