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崔:“……”
才一转眼功夫,这山里的大雪,已下得纷纷扬扬。谢阿团梳得油光水滑的黑辫子上,落了雪花,像晶莹的盐粒一般,她的脸颊和鼻头都被冻得通红,愈发显得眼睛黑黝黝像小鹿。
秦崔刚想开口说话,谢阿团阿嚏一声,毫不客气地冲着他打了一个大喷嚏。
“……”
秦崔大爷有一种抓狂的默默感觉。
他默默偏过脸,默默地提着铁锤,转身走进院子。谢阿团跟在后面亦步亦趋,揉着鼻子说,“师父你提着一把锤子做什么?你的新兵刃?好特别!”
秦崔霍地转身,只见面前那姑娘唇红齿白笑得眉眼弯弯,他心头冒起的抓狂之火,嗖地又被笑没了。
他抬头看看天上纷纷大雪,又瞅瞅谢阿团一身薄棉裙衣,疑惑道,“你穿成这样子,是准备去踏青?”
谢阿团幽怨:“……”
老子还不是为了你!
她正想张嘴说话,忍不住鼻子一痒痒,阿嚏一声,又打了一个响亮的大喷嚏。
秦崔隐忍地抽抽眼角,“进屋来。”
谢阿团哦一声,欢天喜地的跟着她师父进屋了。
走进会客堂,果然就暖和好多。屋里放了两只炭火暖炉,谢阿团想去烤烤手,又不敢,不穿小袄子真是冻死人,连清鼻涕都冻出来,她默默一吸溜。
好烦,明明那个芳允小妖精也这么穿,怎么不见她冻得流鼻涕?
她乖乖站在那里,看着她师父慢条斯理地放下锤子,用青帕擦擦手,再慢条斯理坐下了,歪歪头,朝一旁小炉子上咕咕冒泡的圆肚子小红泥壶说,“去给为师沏盏茶。”
谢阿团听命,赶紧去沏茶,正好那小壶暖暖的,她好暖暖手。
沏茶这种事,在家时她替爹沏过,反正就是用滚水把茶叶泡开,简单。
她打开茶筒,用茶匙舀了一匙茶,想了想,想起她爹说,真男人都喝浓茶。她觉得她师父英气逼人,绝对的真男人,于是果断地又舀了三匙茶,放进小紫砂茶壶里,用水冲泡了,倒出一盏,合上茶盖,高高兴兴捧过去。
“师父,请喝茶。”
秦崔只知她背对着他在那里一阵捣鼓,也没管她,沏茶而已,他不信这种小事也能被她办出祸害来。
于是嗯了声,面无表情地伸手去接过茶,微揭茶盖,吹了吹茶末,“说说,为何抓人家?”
谢阿团背手站着,老老实实说,“她吵我睡觉。”
秦崔顿住,抬头来看她,微眯眼,眼眸冷光飕飕,“嗯……睡觉?你去讲武台是睡觉的?”
谢阿团顿觉危险,赶紧狡辩,“不不,我也不是睡觉,其实我就是练步法练累了,在树下休息片刻。她走来就踢我,凭什么啊?我又没挡她道。”
秦崔说,“讲武台上百人练武,光你被踢,还有上次,听说围观者不下百人,怎么光你头上被打出包?谢阿团,老实点,反省一下自己。”
谢阿团一听,情绪就激动了,“师父,凭什么我要反省啊?该反省的是那颗汤圆!”
秦崔略皱眉,端着茶说,“汤圆?”
谢阿团说,“就是那个茱萸啊。她圆头圆脑不像个汤圆像什么?我就说了一句汤圆汤圆你是一路滚着来的吧,她就扯我头发了。反正就是她先动手!”
秦崔:“……”
收这个徒弟,就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不幸,真的,没有之一。
谢阿团偷眼看她师父,觉得她师父表情很复杂,十分担心她师父突然爆发,赶紧坦白说,“师父,其实汤圆……哦不茱萸找我碴,不是我得罪了她,是翟师叔不喜欢她,她冲我撒气。”
秦崔表情更奇怪了,“翟让不喜欢她,她冲你撒什么气?”
谢阿团叹气说,“她以为翟师叔喜欢我。”
秦崔淡淡瞟她一眼,“是么?翟让什么时候品味变得这么奇怪了。”
谢阿团一脸血。
秦崔无视她幽怨的目光,低头去喝茶,隐藏了唇边若有若无的一缕笑意。
咦,虐这个九徒弟总是比虐其他徒弟来得爽,好奇怪啊。
不料,他很快就遭了报应,刚喝进一口茶水,他的表情就僵硬了。
谢阿团正郁闷,忽然见她师父一脸吃屎的表情,脸都青了,顿时觉得很奇怪,“师父,你哪里不好?”
秦崔噗的一声,将满满一口茶尽数喷出去,吓得谢阿团往后面跳了两跳。
老子哪里都不好了!苦死老子了!
秦崔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青着脸问谢阿团,“放了几匙茶叶?”
谢阿团诚实道,“四匙。”
秦崔青着脸,“不觉得太多了?”
谢阿团说,“多了吗?我爹说,真男人都喝浓茶。”
她顿了顿,理直气壮地说,“难道师父您不是真男人?”
秦崔……
……真的好想痛打这个死孩子!
他挫败地用手去支额角,默默将那盏苦成胆汁的浓茶,推到谢阿团面前,“喝了它。”
谢阿团摇头,“师父,我不渴。”
秦崔慢慢站起来,眼睛微微眯起,“我说,喝,了,它!”
谢阿团一看她师父眯眼睛,就觉得杀气飕飕侧漏,加上她师父腰挺背直人比她高出一截,真的好有压迫感。
这就是,传说中的淫威!
可怜的阿团姑娘,只好视死如归地拿起那盏茶,浅浅抿了一口。
哇好销魂,好,销,魂!
秦崔满意地看着谢阿团一张脸苦成包子褶,心情很好地慢慢说,“把那壶茶……”
谢阿团表情惊恐。
秦崔慢慢地一字一句说:“全,喝,光。”
谢阿团阵亡。
秦崔掸掸自己袍子,重新坐下来,顺手拿起桌上一本书,悠悠翻开看,意思表示得很清楚,老子要监督你喝光那壶苦胆水!
哼,敢说老子不是真男人!
于是这一天,对于谢阿团来说,真的是刻骨铭心的一天。今冬的第一场雪,下得纷纷扬扬,屋里燃着炭火,温暖如春,她师父看着书,眉目静成一幅画,而她,抱着一壶真真真男人的浓茶喝,苦得忘了前世今生。
一壶茶,谢阿团足足喝了大半个时辰,中间跑了两次茅厕,求了三次情,表示了四次以打拳代替喝茶的迫切心愿,可她师父心如磐石,坚定不移,“喝茶。”
终于,一壶苦胆水见了底,谢阿团已经被苦成了大舌头,“师户,茶喝弯了……炭也黑了……”
秦崔皱眉听了片刻,才意会过来:师父,茶喝完了,天也黑了。
他原本正翻书,忽然就忍不住,唇角一弯,笑了。
谢阿团正苦得哈气,没提防瞅着她师父忽然一笑,顿时窗外漫天大雪全都盛开成花,惊得她整个人完全呆住了。
从入门至今,她从未见过秦崔笑,一丝丝都没有。
震惊的不光是她,还有刚踏入会客堂的芳允。
她手里提着一个红漆食盒,一只脚刚迈进门槛,望着屋里这一幕,暮色四合,大雪纷飞,秦崔坐在正堂中的太师椅上,右手握书,左手支头,忽然一笑,抬头看向他面前那个活泼泼的蓝裙少女。
她也,很久没见过秦崔笑了。
谢阿团傻傻地说,“师父你笑什么啊?”
秦崔的目光却投向门口,原本就浅淡的笑容已了无痕迹,他站起身来,“芳允?”
谢阿团转身一看,自然,又不好了。
芳允笑了笑,提着食盒,落落大方地走进来,“哦,我做了些小吃食,送来你尝尝。秦师兄,你这是……”
秦崔说,“我在训弟子。”
他侧头看看窗外,见大雪仍然纷纷扬扬,微有动容,“这么大的雪,你何必亲自来,让门人送过来就好。”
谢阿团默默退到一边,默默腹诽,秦崔你就装吧,芳允小妖精巴不得亲自送东西来给你吃顺便吃掉你,难道你心里不懂?
很显然,芳允小妖精比茱萸小汤圆要成熟得多,走进来还冲着谢阿团微微一笑,仪态秀雅,举止大气。
她放下食盒,揭开食盒盖子,“那没打扰秦师兄你教弟子吧?”
食盒盖子一启开,谢阿团就吞了口口水。
屋里飘荡着一种热乎乎的香甜气味,让刚灌了一肚子苦茶的谢阿团,好想扑过去啃食盒。
她偷偷伸长脖子看,只见芳允将小吃食一格一格取出来,一共有四格。第一格是奶黄色的元宝包子,第二格是切成菱形的香芋糯糕,第三格是掐了边的蝴蝶酥,第四格最好了,是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玉羊酪,看得谢阿团眼睛都绿了,把嘴巴抿得紧紧,生怕口水飚出来。
芳允对秦崔说,“我不常做,怕是做得不太好。秦师兄,你尝尝,给我些意见?”
说着拿起一双精致竹筷,递到秦崔面前,看着他,一脸柔情蜜意。
谢阿团顿时从美食中悚然回神,小妖精居然当着她的面和她师父眉来眼去?不行,她必须破坏这暧昧又和暖的气氛,
于是她很正经地喊,“师父,还有何吩咐?”
她师父看也不看她,“站那里,当哑巴。”
谢阿团:“……”
芳允看看天色,和气道,“秦师兄,我看天色也不早了,不如就让弟子回去罢。这习武,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精进的……”
秦崔没等她说完,利落地说,“我还要罚她。”
说完接过她手里竹筷,坐下了,夹起一块香芋糯糕,放进嘴里,嚼了嚼,“嗯,不错。”
秦崔肯吃,还赞了一句,自是给了芳允无上的鼓励,她高兴地坐下来,撑着腮笑微微说,“秦师兄要喜欢吃,我明日再做些来。”
谢阿团站角落里,表示很幽怨。
奸夫淫妇!
秦崔吃了一块糕,就放下了竹筷,客气道,“多谢芳允师妹。其实这些年,我不太爱吃甜食了。”
芳允面色一僵,盯着秦崔看。
秦崔垂下眼皮,淡淡合上手边的书卷,漫声道,“谢阿团,把灯掌上。火折子在窗台边。”
谢阿团哦了一声,咬牙切齿地去点灯。
芳允见谢阿团走开,坐在桌对面,目视秦崔,“秦师兄,这么些年,还是不能忘了含光师姐?”
秦崔抬起眼,静静看着她,“我认识她时,就认识了你,认识了茱萸,你们我没忘记,为何单单要忘记她?”
芳允目色幽亮,把嘴唇咬得没有血色。
谢阿团已点了一盏灯提进来,她愣了愣,瞅着这氛围似乎不对啊。
她师父和芳允小妖精面对面坐着,可看着全无方才的柔情蜜意,哟这是上演的相爱相杀么?
芳允忽然起身,眼圈发红却又面色清冷,“秦师兄,你知道我说的什么意思。”
秦崔修长的手指,淡淡拂过书页上《葵真刀法》四个字,面色平静,“我再见她,也不过如见你和见茱萸一般。芳允,你明白吗?”
芳允秀眉一皱,胸脯起伏了几下,变了几种脸色后最终恢复平静,“秦师兄,若不喜欢吃甜食,便扔了喂狗罢。芳允告辞。”
说完,转身就走。
走到门边,见着掌灯的谢阿团,打量了两眼,也没说话,大步走了出去,弯腰拿起门边放的一把红油纸伞,撑开来匆匆走出院子,走进一片暮色里。
天已快黑了。
谢阿团提着灯,站在门口不知所措。
秦崔用食指叩叩桌子,冷冷道,“门口杵着干嘛?看不见屋里越来越黑了?”
谢阿团忙提了灯进来,恭恭敬敬给她明显心情坏了的师父,搁在桌上,又偷眼瞧了瞧满桌糕点。
秦崔头也不抬,“想吃就吃吧。”
谢阿团很吃惊,“啊?我吃?”
秦崔还是不抬头,又翻开那本《葵真刀法》看,“坐下来吃。”
谢阿团挣扎了一下,她吃不吃呢?其实她蛮饿,这些点心看起来好好吃,可就这么把芳允小妖精的心意吃了,她知道了怕要难过死。
不过,那小妖精难过死,关她什么事!
哈哈,吃吧吃吧。
于是谢阿团姑娘全无负担地坐下来,没心没肺地吃起来。
天黑下来,似乎就是一瞬的事。
屋里很静,只听着谢阿团姑娘嚼东西的声音,像只小耗子在偷吃粮食,她看着她师父坐在对面,认真看书,面色平静,刚才芳允来过之事仿若从未发生,不禁在内心感叹,秦崔你大爷的就是无情!
想了想,她决定说话,“师父,你在看什么?”
秦崔居然搭理她了,“刀谱。”
谢阿团不以为然道,“哦我知道,刀谱嘛,一书的小人儿跳大神。”
秦崔慢慢抬起头,“跳,大,神?”
灯色里,她师父鼻子挺直嘴唇饱满,看起来迷死人,可惜眉目都十分不善。谢阿团赶紧抹抹嘴边的碎屑,“师父,我吃完了,这碗羊酪留给你。”
秦崔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桌空食格,谢阿团你……猪变的?
谢阿团看他眼神不对,顿时紧张了,“师父,是你叫我吃的啊。你这时别来心疼啊。”
秦崔无语,“你吃这么多,是准备一路滚着回去么?”
谢阿团:“……”
秦崔挫败地挥挥手,“可以滚了。”
谢阿团于是腆着胀鼓鼓的肚子,滚了。
不想,刚滚出院子,一只脚才迈出院门,她师父又叫住了她,“谢阿团。”
谢阿团回过头,“嗯?”
她师父撑着一把兰色油纸伞,紫袍飘飘地从大雪里走来,把伞递给她,也不说话,板着一张冰渣脸,又转身回去了。
谢阿团愣了半晌,荡漾得差点握不住伞。
她师父居然亲自给她送伞!
不想,她才荡漾起来,她师父忽然又转过头,认真地说,“是这样,为师不爱吃甜食。芳允说,不吃就喂狗,可漪澜院里又没养狗。”
说完,转身施施然回屋。
等等,师父您说这话什么意思?
谢阿团全身都不好了。
她咬牙切齿地站在大雪里,却全然不知,她师父走进屋里时,一脸笑意被灯色照亮。
他这九徒弟的体质,天生就欠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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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子:师父,我爹说的,真男人都喝浓茶。
师父:有什么依据?
团子:依据就是我爹说的。
师父:床上去。
团子:干嘛?
师父:真男人都在床上喝浓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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