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飞一愣，也笑了，恢复往日的风流，道：“既如此，龙兄弟，你我共饮一杯如何？”
说着，径自坐在石桌前，挪过来一只杯子，替龙潜歌斟满了酒。
龙潜歌笑道：“修仙之人本不该饮酒！可惜啊，我今日已自斟自饮了数十杯，让段兄见笑了。”
“何须如此！龙兄弟若胸有郁结，不如当这五谷之物作水一般喝掉，解解烦闷也好。”段凌飞笑着放下寒星，自饮了一杯。
龙潜歌笑道：“连你都看出来了？”
段凌飞叹道：“原来修仙也有烦恼，不知龙兄弟所为何事？”
龙潜歌举着杯子沉思，良久才道：“你听到我师兄临走之前说的那番话了吧？魔族即将出世，这对于凡界而言是一场巨大的浩劫，可是那决定浩劫的人却是我最亲的人。我已经推算过，今日之后，我不再是洒脱不羁来去自如的龙潜歌，而是与命运抗争的人。最终的结果，我无法预料，或许最后我会和他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又或许他已经成了恶魔，被天下之人唾弃，人人得而诛之，我最终什么也改变不了。”
话落，龙潜歌手中的酒杯又见底了。
段凌飞肃然道：“若是我也修仙，是否也会卷入这场浩劫？”
龙潜歌微醺的眼盯着他看了几秒，道：“你的未来，尚未确定。”
“因为妖剑？”
“是。”
段凌飞笑了起来，“卷入浩劫那又何妨！既然妖剑选择了我，我就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妖挡杀妖、魔挡杀魔！快意恩仇！我之愿也！”
段凌飞举杯站了起来，看着龙潜歌，带着嘲讽地大笑：“我本来很羡慕你们，因为你们是仙师！但是现在，我不羡慕！只是觉得你可怜！我若是你，管他什么狗屁苍生！管他什么妖魔！既然你在乎，何不逆转这一浩劫！哪怕阻止不了，救回在乎的人就够了！”
龙潜歌耸然动容。段凌飞也不再问关于妖剑的事情，喝了几杯，握着寒星走开。
龙潜歌摇了摇头，笑道：“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途前定，何用苦张罗。”
段凌飞闻言停住脚步，似乎有所悟，抬眼看了天上那一轮皎月，突然决然道：“那又如何！”
龙潜歌见他去了，叹一口气，继续喝酒。段凌飞的路还是他自己走罢，自己的慧眼只能占卜一时天机，连大哥的未来自己都无法看清，又何苦劝告他人？
回廊柱下，一个白衣女子悄无声息地飘来，看向龙潜歌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担忧和疑惑。
龙潜歌微微抬眼，微笑道：“你来了？”
清影坐下来，自顾自地说道：“姐姐她，暂时还醒不来。”
龙潜歌“恩”了一声，不说话。
清影轻轻地问道：“你不问我姐姐的神魂为何会受伤么？”
“不是契约未成造成的反噬吗？”龙潜歌放下酒杯，奇怪地看着水清影。
清影淡淡道：“表面看来是这样的。”
“那实际上是？”
“因为姐姐的魂魄不全，无法发动上古契约。”
老龟也曾说过清雪魂魄不全，应当是十年前在寺庙里使用水妖族秘法“镜花水月”的后果。本应魂飞魄散的清雪因为清影的出现，将一部分魂魄和妖丹保存在她体内，捡回一条性命。但魂魄飞离和真身被毁，这根本就是清雪无法承受的，还有清影也因为“镜花水月”而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也是清雪深恨龙萧寒的一个原因。
龙潜歌问道：“清雪神魂损伤如何？现在还剩多少魂魄？”
“姐姐还剩三魂五魄。”清影说着，慢慢将影子抽离，眨眼，龙潜歌眼前就出现了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人。
“这……”龙潜歌忙扶起晕倒在石桌上的银发女子，这是清雪，没有和清影融合的清雪。
“果然少了两魄。”龙潜歌仔细用慧眼扫了清雪一眼，清雪此时呈昏迷状态，魂魄很虚弱，用慧眼可以看到，她体内有几团白色稀薄的混沌气团，正是三魂五魄。若是平时，龙潜歌不会注意清影和清雪分离后的异状，但此时在月光下，清雪有影子，而清影没有影子，只有一个青色的混沌光团印在地上，这就很奇怪了。
清影不是说自己已经凝练了真身，天光照在她身上也是有影子的么，那个影子之影不就是她的分身么？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清影没有魂魄？没有魂魄能凝炼真身的只能是灵体，清影果真是灵体么？
龙潜歌疑惑地用慧眼看着清影，但是只看到那小小的青色光团。
“很奇怪吧，我只有一魄。”清影淡淡道，“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最开始，我以为自己只是姐姐的影子，后来你们都说我可能是灵，但是灵是没有魂魄的，我却有一魄，我也很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
“不是你修炼的魂魄？”龙潜歌诧异道。
“我相当于姐姐的一个分身，若是修炼得到魂魄，应当和姐姐是一样的。”
“有可能是清雪飞离的魂魄么？”
“不，我这一魄不是姐姐的。”清影抬头望着龙潜歌，问道，“你可曾见姐姐发自内心的笑过？”
龙潜歌呼吸一滞。难道是——？
清影点点头，“姐姐失去的二魄是喜魄和乐魄。”
“那你体内的魄是？”
“我的是思魄。”清影按住自己的心口，认真道，“我也不知这是谁的魄，若是普通人或妖的魄，怎能融进我的身体？我本是姐姐的影子啊。”
龙潜歌也忖度起来，清影是清雪的影子，除了清雪的魂魄，确实无法容纳别人的魄，但若是——水清影根本就不说清雪的影子呢？
与清雪感同身受、一心相连，又长得一模一样，不是她的影子又该如何解释呢？
龙潜歌脑海里忽然闪过第一次在冰莲上抱起水清雪的情景，好像遗漏了什么！那种感觉，是灵！似乎没有魂魄但实际上有魂魄的灵！虽然影子和灵一样没有重量，但当时从清雪身上感受到的气息，此时在清影身上更为鲜明，不会错的，清影一定是灵！
清影是清雪的影子没错，是灵也没错，那么，清影极有可能是清雪影子和灵的结合体！
龙潜歌被这种大胆的猜测吓了一跳！清雪失去了真身，清影将身体借给她，容纳了她的三魂五魄，清雪因此有灵的气息，而清影的一魄因为无法与清雪融合，附在清雪的影子里，所以现在的清影，是影子和灵的结合体！本质还是灵体！
可是，那一魄究竟从何而来呢？
清雪失去的两魄还能找回来么？不完整的魂魄还能开启契约么？如果一直这样，清雪还能成为神剑的主人么？
龙潜歌脑海里翻腾着各种想法，袖中取出几根金线，在酒杯上摆下阵卦推演。
酒杯中的水突然震荡了几下，一个熟悉清脆的声音在龙潜歌耳边响起。
“清影是水灵。”
“什么？”龙潜歌转头一看，不觉喜出望外，原来，趴在桌子上的白衣女子居然醒了，水色眸子里一股寒气凛人的光射了过来。
清雪重复道：“清影是水灵。”
清影轻柔的声音带着惊讶：“姐姐你说的是真的？”
水灵？八大元素之一的水灵？龙潜歌乍听清雪说水灵居然就是清影，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构成天地的主元素分为金、木、水、火、土、光、暗、雷八大系，八大元素产生的灵称为元素灵，是最不可能化形的本源生命，其他如石灵，属于土系，是这几千万年来唯一化形的灵体，花灵，属于木系，冰灵，属于水系，都可能化形，但至今还没有谁见到。
“我是水妖，对水灵力感受最深。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清影不仅是我的影子。因为她没有魂魄，不是我凝练的分身。若是灵，最可能的就是水灵。不然不可能只是我水里的影子而不是地上的影子。”清雪说着，眼帘慢慢地垂了下来，显然精神有些疲惫，需要休息了。
龙潜歌恍然，清影是清雪影子和水灵的结合体，这种推测最能解释清影奇怪的情况。
“那清影体内的一魄是？”
“不知。”清雪显然不想再说什么，眼睛已经闭上了。
清影连忙融进身体，让清雪沉睡过去。
“姐姐太累了。让她休息吧。等她下次醒来，再说吧。”清影温柔的声音阻止了龙潜歌想继续探询的意思。
“清影，你来找我，是不是还有什么事要问我？”龙潜歌问。清影一向少言寡语，今日如此反常，主动牵起话头，应该不是只想弄清楚自己的真身是什么如此简单。
清影脸上稍稍浮上了一丝红晕，又褪了下去，缓缓开口：“姐姐她一定很想知道，萧寒去了什么地方。”
“让我推算大哥的去向么？”
“恩，方才见你和段公子说话，你已经知道萧寒的下落了吧。我不想看到萧寒成为姐姐的敌人，更不想姐姐再伤心。”
“你不恨他？”龙潜歌看着这个蕙质兰心的美人，一心一意只为她的“姐姐”着想，因为只有一魄所以没有太多人类的感情而显得单纯美好么？
“恨？为什么？”清影惊讶了，“我并不了解这种情感。姐姐她不快乐，我可以感受得到，我只要姐姐做她喜欢做的事。”
龙潜歌沉默了。是啊，为何要恨？人生不过短短数百年，妖的寿命稍微长一点，但是谁愿意一直活在痛苦和仇恨里？原来最幸福的人，就是永远不懂“情感”这两个字的含义。如初生婴孩一般的纯洁无暇，没有纷争，没有计较，没有是非，只有出于本能的依赖和信任。
“龙公子，如果可能，帮姐姐找回那飞散的二魄吧。”清影看着龙潜歌的眼睛，恳切地说，“姐姐她一直很苦，我感觉得到，她的心还是惦记着萧寒的……”
龙潜歌手中的金线洒了一桌。一种苦涩的味道涌上心头，鼻子有点酸，但还是慎重地坐直身子道：“我会的。”
“恩”，清影淡淡地将目光望向了远处，连她自己都未发觉，那清澈的眼睛中慢慢弥漫起一缕淡淡的哀思。
在皎洁的月光下，这哀思悠长亘古，似乎透过千万轮回望着另一个虚无缥缈的人，那般的深情无限，不可捉摸。
龙潜歌看她这般神情与清雪看龙萧寒的神情一致，只是多了那么一点沧桑的意味，不知为何，心底更苦，惆怅万分，低喃道：“暗思何事断人肠，原是流光转月廊。半饮琼浆终不醉，未知前路恁凄惶。”
念着念着，杯中的酒随着心一起更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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