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尴尬地咧咧嘴,本想唤一声“二哥”,话到嘴边却又硬生生改成了那人的名字。
叶青檀微微转过身朝向她:“你相信我的话?”
“什么话?”
“你并非父亲亲生。”
“对我来说,信与不信没有区别。”
叶青檀拧眉道:“为何?”
“不为何,只是因为不在意。”
“不在意?那你在意的是什么?”
“那些值得我在意的。”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等于没说!
叶青檀慢慢走近她,带着莫测的神情,问道:“值得在意的……孟九思?”
青桐无语,她望进他幽邃的双眸,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忽而轻轻嗤笑:“我若说,他不值得呢?他对你另有所图。”
青桐一惊,问道:“口说无凭,我为何要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不代表此事不存在。”他见青桐面露防备之色,继而平静地说道:“你今日去见郝玉姮了吧?”
青桐心中猛地一震,他怎么会知晓这些?
叶青檀似是故意忽略她的诧异之色,自顾自道:“想必她已告诉你昨日遭遇之事。郝玉姮断不能凭一人之力逃出官府的追捕,你不好奇是谁助她逃脱的吗?”
青桐经他这一暗示,想到了孟九思,心中顿时七上八下。
叶青檀见她不语,说道:“且不管他的人救了郝玉姮之事,若非他另有所图,这些时日又怎会派人监视查探郝玉姮与凤凰井那人?你相信他做的这一切都与你无关吗?”
青桐不懂,假如叶青檀所说不假,那么孟九思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查清天台山刺客一事吗?可是,她从不明白孟九思为何要查明此事?而叶青檀又为何会知晓这些?青桐忍不住问道:“是你吩咐妍儿来青桐院监视我的?”
叶青檀道:“是关心你。青桐,孟九思此人深不可测,莫要与他过多来往了。”
深不可测,叶青檀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莫要来往,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岂是这轻巧的四个字便能解决的,付出的心意岂能这样简单就收回?
青桐面上闪过一丝恼色,旋即抚了抚额角,苦涩笑道:“你先是告诉我,我并非丞相亲生,后又说孟九思对我不过是逢场作戏、另有所图。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吗?世上怎会有如你这般残忍的人?”她的语气平静,言辞却越发犀利。她有些害怕他说的都是事实,害怕的同时却又在暗暗嘲笑自己,真是没胆量、没出息。
叶青檀为她的话所动容,自己的做法果真很残忍吗?她近来对他敬而远之、满心的戒备难道不也是对他的残忍吗?
她不想再与叶青檀多说什么,便越过他打算径直进屋去好好静一静。叶青檀见她默然地走过自己身边,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便反手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
青桐无奈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试着挣脱他的钳制,却是无果。他的手很凉,握在她的腕上使她觉得冰冷入骨,正如他方才一番话给她的感觉一样。
曾几何时,他们畅怀赏月、举杯共饮、相谈甚欢,到如今,话不投机、冷言相加、冷面相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叶青檀见她仍是不语,一把将她拉近身前,另一只手紧紧揽住她的腰身,不顾她的挣扎与羞恼,俯首看她:“青桐,听我的话,勿要再与他来往可好?嗯?”他的嗓音低沉婉转,好似故意用这蛊惑人心的语态来说服她、引导她。
青桐睁大双眼,迫使自己不被这话语所迷惑,她不愿答应他,只压抑着嗓音急道:“叶青檀,请你自重!否则我要唤妍儿过来了!”
叶青檀毫不着恼,反是轻轻一笑道:“她此时不在。”
“你……你……”
叶青檀问道:“青桐真的如此讨厌我吗?”
青桐摇首道:“并非讨厌你这个人,而是讨厌你对待我的方式。我不能认同你干涉我自主择友的方式,和……和你这样拉拉拉扯扯……”
叶青檀蹙眉道:“我若是不抓紧你,你便会离我越来越远,不是吗?”就像当初凌安离开他一样,远到天人永隔的距离。
青桐渐渐放弃挣扎,在他怀中安静下来,因为她被他渐浓的哀戚之色所感染,痴痴愣住。她艰难地开口道:“你不知道,手中的一把沙子,你握得越紧,沙子便越容易从指缝间流走。”
他想,可若是不紧紧握住,等到沙子全部流失后,他必定会遗憾、悔恨,不如为着自己的心意而尽力一搏,至少还有得到的希望与机会,叶青檀不认同她的这句话。
他忽而伸手描摹着她的眉眼,温柔道:“不,你不会成为那一把沙子,我也不会任你离我远去。”深情款款的意态,却像是透着诡异的预言气息。
青桐觉得他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全然不是初见时候的恬澹、从容模样,她觉得奇怪,一个人竟能有这样两种极端的性情?她微扬起头,说道:“你没有想过吗,我与你之间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世人眼中,你我是兄妹,断无在一起的可能。况且你是叶家二公子,将来的仕途、尊荣不可限量,太后与丞相必会为你挑选一个玉叶金柯、品行贤淑的女子,你又何苦……何苦执迷不悟!”
叶青檀指尖流连于她的脸颊,道:“我不在乎世人的眼光,亦不在乎所谓的大好前程。”昏暗的暮色中,晶莹剔透的光泽从他的双眸中溢出。
“那叶家的名声和将来的权位呢?你是叶家的子孙,必然无法逃脱担负家族使命的重任。”
叶青檀皱眉,她说得不错,可他会有应对的万全之策,只要他精心谋划,便一定能得偿所愿。他答非所问道:“为了你,便是万劫不复又如何?”
万劫不复又如何?如一记重锤敲击叶青桐的心,她震惊无比。他何故对她如此?她颤声道:“你……我哪里值得你说这样的话……我一无姿色,二无才艺,三无地位,这样对我,你是要吃大亏的。”
“要那些姿色才艺地位作甚?我要的只是你而已。”
叶青桐闭了闭目,他字字句句不可谓不深情,不可谓不感人肺腑,但是,她已有牵挂之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她咬咬牙狠心道:“可我的心太小,容不下你。”话一出口,她便知道她深深地伤害了他,不可挽回地伤害。
他痛心,沉默良久才沉吟道:“不,这样说为时过早,我会等你,等你的心中能够容下我,且只能容下我一人的那天。”说罢松开了钳制住她的手臂,转身决绝离去。
青桐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她想立即否认,她想立即告诉他:不要作无果的等待,不要有无意义的设想。可是这些残酷的话如骨鲠在喉,再也不能像方才那样说得出口,她呆立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外。
晚间,妍儿回到青桐院,见青桐闭目躺在榻上,手边的书滑落在了肩头,似是熟睡,灯盘中的烛火无力地摇曳,衬得满室静谧。妍儿走过去蹲至她面前,轻轻唤了一声,不见她醒来,便抱来一床薄被替她盖上。
青桐被惊动,慢慢地睁开双眼,看见妍儿蹲在身前,风尘仆仆、满脸疲倦。她半眯着眼睛,舔了舔干涩的唇,道:“妍儿,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去哪里了?”
妍儿今晨一路暗自跟踪青桐,直到她离开锦云阁。她先回了相府将青桐的举动告诉了叶青檀,便提出要去凤凰井一带查探,实则想借此机会去探查橘络之事,她想离平川更近一些,既然见不到他的人,去做一做与他相关的事也好。夜幕降临,妍儿甫一回到相府,便去见了叶青檀,叶青檀告诉她,青桐已知道他派自己去青桐院的目的,让她心中能有所准备,况且青桐脾性温和大方,必不会过多责备为难于她。
妍儿没有回答,垂首说道:“五小姐,对不起。”
青桐原本想要责怪她对自己的监视,但见她如此低眉顺目的态度,心中的不满忽而消散了大半,即便是冲她发怒,甚至将她赶出去,又有何益?且不说她并非名副其实的丞相千金,没有立场去惩戒侍女,即使有立场,她也从不认同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滥施惩罚的举动。
青桐笑得有些无力:“你尽心尽力照顾我,并没犯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说着从榻上坐起身子。
妍儿想要上前扶起她,被青桐摆手推了开,这是在生气吗?她垂手站立一旁,斟酌着言辞:“你不要生二公子的气,他这样做也是因为关心你爱护你。”
有多少欺瞒和伤害是打着关心爱护的旗号,堂而皇之,理所应当?
青桐并不望她,只侧过脸看着微弱的烛光,轻声道:“是么……”麻木的二字,并无任何情绪的流露。
妍儿见摇动的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的淡淡阴影,不知怎的想起了当初的凌安。她说:“二公子心中很苦,认识了你才又觉得畅快了起来。但他是丞相之子,庙堂俊彦,肩上的担子很重,你若是无意于他,便不要留给他任何幻想的余地。”
“妍儿,若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妍儿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青桐道:“你觉得我是否应该离开相府?”
“离开了相府,你能去哪里?”
“天下之大,除了相府,难道就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吗?”
“即使有别的容身之地,丞相府又岂是你想走便走得了的?”
“他说我并非丞相亲生,不知是从何得知,我是否应当去见一见丞相问个明白?”
“前尘往事,不必去问,徒添烦恼。”
青桐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询问太过幼稚可笑,是啊,她是名义上的叶青桐,不管与叶家有无血缘关系,这丞相府岂是她想离开便能离开的地方。她霎时间厌恶起这样的处境,束手束脚,不得自由。她看向妍儿道:“你日后如何打算?”
“五小姐若是不赶我走,我便继续留在这里伺候。”
“一如既往地监视我?”
“我……”
“告诉他,我不喜欢这种以关心的名义被监视,否则我会越发地讨厌他。你留下或是离开,请自便。不早了,你去歇息吧!”言罢转过身不再看她。
后来的几日,妍儿并未离开青桐院,青桐不知她是否将自己的话转告了叶青檀,也不想多问什么,只是对妍儿的言辞举止间尽是淡淡的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