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气的浓度非常稀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火儿瞧着自己的身体都有点透明的感觉。
艳红的花瓣簌簌落下,然后被风吹起、飘飞、翻卷,恍若一场欢腾的舞蹈,优美无声。
火儿站起来,想到阳光底下晒一晒,却听到哗啦啦链条响动的声音。她好奇地四处查看,最终在自己的左脚踝处看到奇异的纠缠扭曲。那是一截暗沉的锁链,本来应该是烈焰翻腾的颜色,因为光芒式微看起来更像是生了锈的钝铁。空气中有淡淡的、陌生的粘稠气味。
锁链的另外一头连向桃树的树心,火儿扯了扯,发现链子好像没有重量,而且还会随着她的动作灵活调整长短。
火儿疑惑,“咦,这是什么?”她怎么会到了这里,是谁,又是为了什么将她锁在此处?
若是以往定是无人能将她轻易锁住的。只是如今,她深呼吸,时过而境迁,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自然醒来还是有人特意将她唤醒的。
她要找人来问问。“喂,有人在吗?喂,喂,这家的主人,或者是仆人,有人在吗?”火儿满院子来回跑,还飞到半空绕圈子。没有人答应她,火儿喊一声,空气便吞一声。从醒来到太阳快下山,当火儿觉得今天不会有人来的时候居然听见了稀稀拉拉的脚步声。
有很多穿白衣服的人在往屋子里搬东西,这些人路过的时候都对她视若无睹。
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看着他面前的孩子有些无奈,引来喊了一天却无人理会的火儿惺惺相惜。孩子背对着火儿,老人家说,“珃儿,这院子建好以后从未有人住过,里面有一株极好的红碧桃四季都开得热烈。你闲时看看,可以解解闷。”孩子不说话,将脸扭开去。
十五六岁的少年,清亮的眸子,满满的冰寒和倔强。他一动,及臀的长发好像瀑布在身后铺开衬着他露出的半张脸,黑白分明。那是左脸,眼角往下一颗朱红色的泪痣,任少年无声无息也掩盖不去心底的伤戚。
火儿愣愣站在树下,就算她没有说话,人就算来得快去得快,那也不该对她如此漠然。他们看不见她吗?那声音呢?他们是否能听到?恢复了安宁的院子只剩下少年和他身材高大的仆从。
“喂,有人听得见我说话吗?”火儿喊,还是没人回应。
“喂,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少年面前那碗黑乎乎的汤药放了很久,他只是看着不见有要喝的样子,也没叫人撤下去。
“喂,跟你说话呢!”
看少年竟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火儿有点生气了,双手叉腰,突然将脸伸到少年面前,靠近,强迫少年面对她。
“你,叫珃的小毛头,你为什么不理我?”
少年的眼睛瞪得很大,薄唇微张,他回过头去看身后站得笔挺的仆从。仆从面无异色,少年又将脸转了回来,然后他伸手,手穿过火儿的身体,伸向药碗。
少年终于喝了药,火儿却沉默了。原来不是错觉,她的身体真的是透明的,原来人们真的听不见她的声音。乌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她低头看自己的长发,它们垂落穿透桌面穿透地板,不知穿到了什么地方去。她的身体是横着飘进来的,穿过了屋子的门墙。后退了一点点,张开五指在少年眼前晃了晃,她说:嗨,你好,我是火儿,很高兴认识你。说完自顾落寞地笑,她知道,少年是听不见的。
夜里开始下雨,然后白天灼热的阳光会将昨夜的湿润晒去,一连好几天都是这样。火儿独自坐在院子里,有时候去撩拨脚上的链子,有时候抬头看天色从浅浅的蓝渐渐浓重成黑再又渐渐稀薄。雨水也好,阳光也好,它们穿过火儿的身体亲吻在芬芳的泥土上。火儿只是静静坐着,她红衣红发红眸,似鬼似妖似神。
少年不出门,总是在房里折腾他的笔墨纸砚,偶尔低低地咳嗽几声。他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经意飘出窗外,飘到院子里,飘到渐渐落了满地的红色花瓣中央,那里有个精灵已经发了好几天呆了。
终于某天他看见院子里的精灵动了,她在唱歌,可他听不见她在唱什么。
精灵有时候会跳舞,跳出他从未见过的舞步,有种神圣又苍凉的落寞。明明没有风,院子里的花瓣却飞扬起来,他看见精灵的嘴角笑意浅浅。他忽然觉得自己也许做错了,也许他应该告诉那个美丽的精灵,他其实是能看得见她的,只是他听不见她说话。那她呢?她能听得到自己的声音吗?他有时会突然犯傻,他会问他的侍卫流末今日院子里景色如何,流末答:桃花依旧。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煎熬的,煎熬着他的心,也煎熬着他的身体。某夜,他挥退流末展开信笺,看完将一纸斑驳抓皱。他咳,恨不得将所有的污浊都通过嘴从自己身子里咳出来。
他眼眶涩涩发痛,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推开门走进院子的,污浊的泥水溅到他的鞋子上溅湿了他白色衣袍的下摆,他的喉间有隐忍的颤动。
他看见精灵站起来,看见精灵伸出手好似在帮他拭去眼泪,尽管雨水很冰凉,他却兀自想象,精灵的指尖一定很温暖。
那一夜,他第一次正视精灵,精灵一尘不染,而他则被雨水浇得满身狼狈。这是他与她的距离,如果可以,如果他死去能与精灵作伴,那么他愿意死去。
第二天,流末发现少年晕倒在院子里,浑身滚烫,红碧桃的花瓣落了他满头满脸满身。
少年发烧了,神志不清醒,迷迷糊糊总是在呓语。他下不得地,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火儿坐在他的床头,伸手去描摹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她想帮他将贴在颦边的湿发拂开去,可是她做不到。所以,她注定也无法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
越来越多的人出入院子,火儿甚至发现有些人形迹可疑,可那又怎么样呢?她无法给任何人警示。她说的话他们听不见,能看见她的只有昏迷中的少年。
然后,终于有一天不知道是谁打翻了烛台。火苗飞速窜起,火舌很快漫延开来,滚滚灼烈奔涌翻腾直至笼罩整个院落。
少年睡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稳,对四周的高温似乎未有所觉。
房间里有一个伺候的丫头,在滚滚浓烟涌进房间的时候她就倒了,晕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日将少年送来的老人家闻讯匆匆赶来,他的身后跟着流末,两人俱是满脸焦急却奈何被火墙阻隔进不得来。
院子里七零八散的几个仆人尖叫着在熊熊烈火中流窜,而后某一刻,他们突然同时停止了挣扎叫喊,好似都着了魔般,整齐划一闷声倒地,任由烈火烧上他们的身体,再不见动弹。
火儿眼睁睁看见那些人的皮肉被烧焦,她惊惧万分,她大声叫喊想要将少年喊醒,少年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缚住火儿脚踝的锁链不知为何比往常短了许多,竟似有意不让她进入火圈的范围。火儿挣扎,红衣猎猎红发飞扬,满树桃花乱颤桃枝乱舞,大有顷刻尽落之势。链子被拉直,火儿再难前进半分。莫名的恐惧胀满火儿所有思绪,她只顾拼命挣扎也不去看身后如何。
她不知道锁链被她拉得变了形,也不知道自己的脚踝已经血肉模糊。锁链狂饮她的血液,锈渍剥落。然后,她终于自由了。
屋舍在绝望的老人面前倒坍,流末眼神一闪,冲进火海。
后来,他们告诉少年,那一日浓浓烈火中,小院的废墟之上,红色光芒将少年包裹其中。他身边有一幅展开的画卷,卷上桃花飞舞,红发红眸的妖姬眼波潋滟。
少年轻笑,苍白指间艳红的戒指明灭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