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芦花似雪羽飞扬，一支六、七百人的车队逶迤行走在荡荡起伏的芦苇丛中。百多辆马车首尾相接，前后簇拥，周围尽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壮汉子，手里扬着乌藤马鞭，不时有悠扬浑亮的山间小调回荡在河岸上空。
龙天薇和南宫玉坐在其中一辆华贵的马车内，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青山碧水，心境难得的开阔静朗。他们已随车队行走了七天，昨日出了宋周国境，眼下很快就能到景淮江边的白沙村。在白沙村弃车行船，约摸半日，便能到达闻名中原的河中巨岛，铁衫岛。
自花魁赛会那次，南宫玉拿出了龙国主的密令，将受命协助她寻找宝图一事坦言相告后，这七天里天薇还从他身上了解到关于南宫家与龙国皇室的秘密关系。
原来南宫家族世代效忠龙国皇室，算是皇室在朝野之外的一处暗棋。除了经商集财以做支援国库的储备力量外，在中原各地也建立了庞大的关系网与情报网。在杨州城里，南宫玉本就有意结交天薇，花魁赛会以及搭上铁木堡，也是一早就安排好的。只是没料到南疆巫族也会插足其中，使得赛会上二人皆失魁首，但那位风流堡主还真是不负风流之名，竟一口气将前三榜的姑娘全赎了身，一齐打包带回铁木堡。
有南宫玉相助天薇确是如虎添翼，只是心里就是有点添堵，早点亮明身份不就好了，也省的暗楼的密探白折腾那么久。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天薇突然想起，便开口问道。
“我吗？”对面正闭目养神的男子闻言应声回道。
天薇翻了翻白眼，“这车里除了你我二人，还有别人吗？”
南宫玉笑了笑，“殿下回宫时下臣也在接驾的队伍里，远远见过殿下金颜。”
天薇没有忽略南宫玉的自称，问道：“南宫家族不是以商家身份隐于朝外吗，怎么也能入宫接驾？”
南宫玉神秘地冲天薇眨了眨眼，缓声说道：“南宫家现已接管了皇商事务，正准备迁居京都，下臣不才，在户部也挂了个员外郎的职务，国主为表重视，特准下臣入宫接驾。”
“南宫家族迁居京都，参与朝政？”天薇闻言心中惊讶，南宫世家在朝外隐藏百年，如今入驻朝堂，突然将这枚暗棋浮出水面，父王此举究竟有何用意？
南宫玉双手一摊，无奈道：“圣意难测，身为臣子的只管奉旨办事，不敢随意揣度。”
天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多问，南宫玉也没有说话，车内一时陷入了沉静。
自从南宫玉表露身份后，二人之间便不再像以前那般随意。人前他们依旧一副亲朋友好友状，私下无人时南宫玉却对天薇多了一份恭敬，这种改变倒反让天薇有些不太习惯。
许是快要回到家乡了，车队的行程不慢反快，一路急赶，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白沙村。
白沙村也隶属于铁木堡的管辖，景淮江这段江域宽近三千丈，几乎赶上长江的出海口。铁衫岛在河中央，离岸较远，无法搭桥，只能乘船行驶，而白沙村便如铁木堡的岸上码头，河边停泊了无数巨型楼船，专供岛上的人运货出行之用。
天薇趁车队搬运货物的空档独自下了马车，踱步走到江边透气。
岸边芦苇丛丛，有不少村民在江边浣纱，捕鱼捞蚌。江面广袤，天水一色，远远望去，在天际处隐隐见铁杉岛的轮廓。但天薇知道，在江面上能看到的事物，看似不远，但真正坐船行去，才会知道到底有多远。
天薇正感叹着眼前江山如画的壮景，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也站在江边。白衣胜雪，风姿绰约，衣袂飞扬间恍若天仙，正是那夺了魁首，身份神秘的云烟。
天薇不由心下喜悦，她一直想找云烟询问，只是云烟在随行女眷的队伍中，相隔较远，这一路除了留店住宿也鲜少出马车，让她找不到机会。现下看到云烟孤身站在江边，天薇岂肯放过，脚步一转，便朝云烟走了过去。
“云烟姑娘。”
天薇想过很多与她打招呼的方式，本来想说“Hello”，考虑了下又觉得不妥，还是老实按这里的规矩办先。
云烟转过身，看到天薇，眼中闪过一丝异样，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姑娘找我可有事？”
天薇心中诧然，她的易容术得玄武门真传，扮相足以以假乱真，就连南宫玉若非早知她的身份，恐怕也难以认出。
“云烟姑娘如何看出我是女子的？”
云烟笑道：“姑娘的易容术的确高超，但女子和男子的声音从根本上有细微差别，这点常人难以察觉，云烟素来对声音十分敏感，所以能听出来。”
天薇了然，修习摄魂音术的人自然会对声音有特别敏锐的感觉，不过她做男装打扮也只为方便行走，被识破了也没什么不妥。
“云烟姑娘可知道中国？”天薇试探地问道，眼睛却紧张地看着对方。
云烟略带歉意道：“恕云烟孤陋寡闻，却是从未听过这个国家。”
天薇见她面无异色，不像有所隐瞒，心中顿时有些失落，随即又不甘地问道：“那花魁赛会上，姑娘所弹的那首《琵琶语》又是从何学来的？”
云烟闻言面色一变，天薇还来不及欣喜，却听对方冷冷说道：“阁下在花魁赛会上应该已知晓我的身份了，又何必来多此一问。”
天薇顿时愕然，她忙解释道：“我并非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知道那首歌曲的由来。”
云烟疑惑地看着天薇，淡淡说道：“那首《琵琶语》不过是我族中流传的歌曲，虽然外人甚少知晓，但这也并非什么秘密。”
“只是一首普通的歌曲？”天薇眉头紧蹙，追问道。
云烟见状面色略有些不悦，“我南疆各族对你们汉人来说只是山野夷民，但我巫族人向来不屑做虚伪口舌，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必欺你。”
天薇见云烟神色自然不像有假，顿时难掩心中失落，语气略带黯然道：“是我冒犯了，姑娘勿放心上。”
云烟见天薇神色黯然，虽不明所以，但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好心说道：“我不知姑娘此行有何目的，但铁木堡中云烟不会与姑娘有任何冲突，姑娘不必多虑。”
天薇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暗道，我志不在传国玉玺，自不会与你有任何冲突。
这时云烟的婢女碧菀走来，站在远处看着云烟，云烟朝她微微颔首，便对天薇说道：“若没别的事情，云烟先回车上整理行装了。”
天薇微微点头，歉意地说道：“叨扰姑娘了。”
云烟一笑带过，转身和婢女双双离去。
江边的风动息无常，平静时如羽扇轻摇，狂烈时可飞沙卷石。不过五月时节，岸边浩荡的芦丛中，纤细的芦茎上已缀满细穗，穗中有小花，小花在禾草成林的芦苇丛里显得极其渺小。
风起时，芦花便迎风而起，乘风飞扬，漫天纷舞。风止时，有些芦花洒落地面，糅杂沙泥；有些则飞入山林，前程未知；而有些却飘落江中，随水而逝。
天薇觉得自己就像飘落水中的芦花，从聚众繁茂的禾丛小花，骤然变成了逐水而流的无根浮萍。
无垠江洋，莽莽浩渺。人世百生，命运无常。
我从何处来，将往何处去？浩莽天地，可有人相偕同行？命运洪流，可容我驻足回望？
芦丛中传来悉窣声响，天薇收回心神，轻叹一声，无奈地对鬼祟藏在芦苇丛中人说道：“出来吧，蹲那么久也不嫌累。”
被当场抓包的俊美男子毫无愧色，摇着折扇风度翩翩地走了出来。
“江风凉爽，山水如画，好景！”
天薇似笑非笑地看着南宫玉，缓缓说道：“我只当二少爷生意手段非常，没想到偷听墙角也很有天赋。”
南宫玉收起折扇，一本正经地朝天薇行了个礼，谦虚道：“下臣资质愚钝，殿下谬赞了。”
天薇看着态度恭谨的南宫玉，突然说道：“在外行走，人多眼杂，你我还是像之前那样相处吧。”
南宫玉微微一愣，“那该如何称呼殿下？”
天薇扬眉一笑，戏虐道：“你说呢，大堂哥？”
南宫玉轻咳一声，为掩饰尴尬，转身看向身前的无边江水，突然说道：“景淮这处江域宽约三千丈，铁杉岛在两国之间，无论东海还是宋周，若能将此岛占为己有，便等于有了水路征伐的囤粮驻集之地。”
“多年来铁木堡始终徘徊两国边境，独立于中原各大国势力之外，自成一系，难以拉拢。”天薇摇头说道。
南宫玉折扇一转，指向眼前的浩渺江水，“此处已接近入海口，水流偏急，沿岸水位较浅，河底多有暗礁岩石，大船无法行驶，河中央水深难测，多有湍流，小船无法掌控航道，只有铁杉岛前后百里的水域较为平缓，船舶能安全横渡。”
“所以？”天薇秀眉一挑，了然地看着南宫玉，“铁木堡中只有水军两万，靠这天然险势，两万水军也足以坚守百里水域和一座铁杉岛。”
南宫玉点点头，说道：“不错。”
“但让铁木堡多年来能在两国夹缝中独立发展的主要原因，还是东海和宋周两国之间的制衡。铁杉岛这样一个水路要塞，谁都不想它落入他国之手，若一方有所行动，另一方也不会袖手旁观。”
南宫玉欣赏地看着天薇，赞叹道：“殿下英明。”
天薇眉头微蹙，说道：“你还是叫我杨兄吧。”
男子却摇了摇头，往日嬉笑风流的俊脸上难得带了丝严肃，“君臣有别，若非必要，下臣不敢逾距。”
天薇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再多说，转头看向广袤平阔的江面，一时间两人竟相对无语。